跳面王
2019-05-01黄跃华
黄跃华
海阳县城不大,但面馆有上百家,不过最有名的要数“沈三跳面”。
沈三个不高,人瘦,但名字却了不得,沈乾坤。沈三十八岁跟着父亲学跳面,三年便超过了父亲。他跳出的面根根如样,韧性强,下成的鱼汤面筋道、爽口、鲜美,深受小城人喜爱。
像往常一样,九点刚过,沈三放下切刀,拿布擦着手中的跳杠,这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沈三一天要跳二百斤干面,三分之一给自己的面馆,余下的卖给几个固定的客户。
儿子沈秋林爬上阁楼,见沈三还在埋头擦杠,问了声,跳好了?
沈三不搭他的话,把擦得锃亮的跳杠托在手上,从上到下又抹了一遍,然后轻轻挂到墙上。
沈秋林磨蹭着,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三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沈秋林终于开口,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孙六爹想吃面。
沈三粗声粗气地拂拂手,想吃就给他下呗。
沈秋林赶紧回道,面下完了。
沈三把眼光从跳杠上收回来,瓮声瓮气地说,下完了不会明天再来?
沈秋林后退一步,拿手搔着头。他知道父亲的脾气,每天只跳这么多,多一两也不跳。沈三仰着头喝茶,咕嘟咕嘟喝完了,沈秋林才告诉他,孙六爹有半个月不来,怕不行了,胰子上的问题。
沈三倒掉茶叶,径直拔脚下楼。
沈秋林跟在后面赔着笑。他生得像父亲一样,瘦,但个子比父亲高。不过那笑却僵硬得很,像画上去贴在腮边似的。
面馆开在楼下,平时沈秋林负责打理。此时食客们已经散去,沈三朝面館里面瞥了一眼。孙六爹以往每天都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三两鱼汤面,撒上胡椒粉,就着一碟雪里蕻咸菜,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孙六爹儿子孙山林曾跟在沈三后面学过跳面,但一年后就走了。
家离面馆不远,一百来米的样子。沈三到家时老伴正在忙午饭,见他喘着粗气,开玩笑说,这脸黑得关公似的,谁问你借黄豆种了?沈三这几年爱生气,动不动还摔碗骂人,原因很简单,他一直要儿子学跳面,好接他的班。但儿子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始终不肯碰那个跳杠。
老伴晃着手里一条大白鱼,讨好地说,秋林早上特意买的,他知道你最喜欢吃清蒸鱼。
哪料到沈三不领情,回道,不吃。
老伴并不生气,她处处让着沈三。沈三累,每天两点起床,一跳八九个小时,一年到头歇不上一天,生了病都得扛着。
沈三拿剃须刀刮胡子,剃须刀“呜呜”地叫着。他的脸巴掌大,但胡子又硬又密。腮边露出铁青色,人立即显得精神多了,两眼放光。他坐到桌前,准备喝酒。他的午饭比人家早,喝点儿酒后要午睡两个小时。他清了清嗓子说,还有两个月我就六十五了。
老伴赔着笑脸,我六十四,比你小一岁,电视里说,现在六十多的人还属中年。
沈三瞪了老伴一眼,胡说。
刚喝了一盅,有人敲门。一开,孙山林来了,进门叫了声师傅。孙山林当年跟在沈三后面只学了一年徒,但每年初一都要来给沈三拜年。
孙山林蓬着一头乱发,乱麻草似的,两只眼睛红红的,陷在眼窝里。沈三想起刚才儿子沈秋林的话,问,你父亲怎么了?
孙山林叹着气说,怕不行了。
沈三面色凝重起来,头仰着,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又想起了那个满头白发,瘦得风都能刮得倒的孙六爹。孙六爹七十多岁,腿有点儿瘸,天天八点钟来吃面,吃完后有时会到阁楼上坐坐,扯几句社会上的马路新闻,带几个刚摘的梨子红枣,特别是中秋节前后,必定捎几捧溱湖采来的菱角,出水鲜,又脆又甜,那是沈三的最爱。沈三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么久没来吃面条了,又问孙山林,人在哪儿?
孙山林回,在乡下。
沈三老伴急急地问,被医院回了?
孙山林“嗯”了一声,搔着乱发,白头屑飘了一层,像虱子。他沙哑着嗓音说,父亲好多天滴水不沾了,上午突然来了精神,说要吃沈三跳面,怕是回光返照吧?
沈三张大嘴,“噢”了一声。
孙山林扳着指头数着,一共七天滴水不沾了。
沈三闭上眼睛,不再吭声。
孙山林急得头上直冒汗,他清楚师傅的脾气,师傅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定的规矩从不会破,他一天只跳七个面团,多一斤不跳,少一斤不行。有一次,一个大老板过生日要买三十斤面,买不到,大老板说我一斤加一块钱,沈三不为所动。大老板抖着手里的钞票说,双倍价。沈三反问一句,我没见过钱?还有一次,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买面,说领导从省城来,听说沈三跳面出名,想尝尝,你多跳个团吧。沈三回,明天趁早吧。来人还不死心,嗓门高了说这领导多大多大,比县长还高几级。沈三笑了笑,我这儿是面馆,又不是官场。
沈三不停地拿手指笃着桌子,他的指头又短又粗,胡萝卜似的,这些都是常年揣面揣成的。沈三老伴悄悄问孙山林,其他家也卖完了?沈三的跳面只卖六个店,每个店三十斤。
孙山林摇着头回,问过了,都卖完了。
沈三老伴为难了,自言自语,又不好拿其他人的代。
孙山林赶紧摇手,不能,他只吃师傅的面。
沉默。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沈三叹了口气,长长的,门外都能听见。
沈三撑起身,拉开门向面馆走去。
阁楼上又传来均匀有力的“嘭嘭”声。
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孙山林恭敬地站在门口。沈三忘不了这个徒弟,当年他在县饮服公司跳面,孙山林跟在后面学徒,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成天只知道埋头揉面、跳面、切面。要不是后来发生那个意外,孙山林说不定会一直跳到现在。那次跳完面,孙山林转身时上衣里突然滚出一个拳头大的面团,沈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偷吗?二话没说,举起檀木跳杠就打。孙山林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去,捡起面团扔回面盆,浑身筛糠似的直抖,一个劲儿地求饶说,下次再也不敢了。他哭着告诉沈三,奶奶眼看不行了,提出要吃精面做的馒头,但眼下青黄不接,借了好多人家都借不到,实在没法子。
沈三的跳杠终究没打下来,他望着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孙山林,叹了口气。终于,他把那个面团从面盒里拿回来,掂了掂,塞给他,说了句,拿回家吧,账我来结。
孙山林是含着热泪离开的,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沈三跳得很吃力,张大嘴,头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滴。越吃力心里越生气,不冲别人,就是冲着儿子沈秋林。他就是个懒种,吃不了苦,你能跳不就省了我的事吗?找这个理由那个理由,什么成天没人说话人会变迟钝,什么裤裆里老夹个跳杠终会压成大卵子。狗屁的话,要知道这是手艺,养家糊口的本领。方圆十里,哪个不认得个沈三?哪个见面不伸手夸咱是跳面王?当年县长还给咱戴大红花呢。三两面四块钱,三年没涨价了,价是低,但不是帮你们买了房买了车吗?沈三起初也和风细雨跟儿子讲过,他懂得这就跟和面一样,面与水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只有揉到一定时候才能揉倒了,揉倒了才熟。但结果总让他失望。他曾二十多天没理睬过儿子,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老了,马上就六十五了。父亲是六十五不跳的,他曾问过父亲,这与跳出的每根面条六十五厘米长有没有什么关联?父亲回答得很含糊,很玄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年纪大了力气跟不上,跳出来的面就不筋道了。
楼下飘来一阵阵香味,那是儿子在煸炒黄鳝骨。鱼汤面必须要用黄鳝骨熬,汤既白又鲜,儿子是这方面的好手。沈三停下来喘气,喝下满满一大缸水,将空缸放到窗台上,顺眼正好看到“沈三跳面”的牌匾。字是隶书,牌匾一米二长,五十厘米宽,漆黑发亮,这是当年一个老“右派”给他写的。老“右派”只来过一次便记住了“沈三跳面”,一直吃到平反回京當教授。沈三呆呆地望着那匾,望着望着又望出一肚子气,你说没人说话会迟钝,老子跳了一辈子迟钝在哪里?怕大卵子跳下来,难道你是从树杈上蹦下来的?古语说得好,养儿不如父,攒钱干什么?你开面馆不是赚的老子的钱吗?你不干我为什么替你去拼命?再过两个月就收手,管你这店还开不开,收手了连这门上的牌子也一块卸下来,沈三不跳了,哪还有“沈三跳面”?
面终于跳好了,一个小团,五斤重。套上“切面箩子”开始切面。不知为什么,十三斤重的刀今天抓在手里仿佛有千斤重,平时他能连切一百二十刀,但今天一连几下都是飘刀。刀一飘切下来的面条便不一样厚,不见方。沈三恼怒地将几把面条扔回簸箕,重新切。
沈三将跳好的面送下来,儿子沈秋林早熬好了汤,一团面扔下锅,三分钟捞上来,麻利地盛进孙山林带来的瓷缸里,撒上胡椒粉、蒜花,并装上一小碟雪里蕻咸菜。孙山林刚想跨上自行车,沈三想了想,说,慢,我去。
孙山林愣住了。
沈秋林反应快,知道沈三要亲自上门送,赶紧说,我开车去。沈三看也不看他一眼,到门口去拦出租车。
孙六爹家虽在乡下,但不远,十来分钟便到了。一段时间不见,孙六爹瘦得变形了,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拿刀剔过似的,只剩下一层枯皮包着骨头。两只眼睛陷在眼窝里,半睁半闭,混浊无光。沈三喊了声孙六爹,孙六爹努力睁开眼。可能闻到鱼汤面的香味,他想撑起身,但撑不动。孙山林把瓷缸拿过来,放到他鼻子下。
孙山林先喂孙六爹喝汤,怕烫,用嘴吹了吹,接着用匙子送进孙六爹嘴里。孙六爹闭上眼,让汤在嘴里停留片刻,这才咕嘟一声咽下去。
在场的人都在看着孙六爹粗大的喉结艰难地划着那层枯皮。
孙山林再搛起两根面条,孙六爹张开嘴,那嘴像个黑洞,深不见底。显然,他没有力气咀嚼了,汤汁从嘴角漏下来。孙山林赶紧拿过纸巾擦。孙六爹断断续续地说,我怕,再……再也不能……吃……
悄然间,两行清泪悄悄流下来,像两条粗大的蚯蚓往下爬,爬过眼角,爬过腮帮,爬过嘴角。
沈三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孙六爹又说,你开了……开了多少年……我去了……多少年……上海看病……三天没去……
是的,沈三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老食客呢。他每天准时来,固定就那个位子,默默地喝汤,默默地吃面,一碗面,三两,最后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记得四年前一天,他刚跟儿子吵过嘴,放碱时手抖了一下。孙六爹吃完面,瘸着腿上了阁楼,一见面便责问道,三师傅,你今天失手了。沈三愣了一下,骑在杠上问,失什么手?孙六爹黑着脸,不客气地大着嗓门,今天起码多放了一两碱!沈三不吭声了。平时十斤面一两五碱,碱一多面便发黄,口感便差。这在常人感觉不了,但瞒不住孙六爹这种老食客。沈三从杠上翻身下来,拱着手说,那面已经收回了,重跳。
还有一次,沈三正在跳面,忽然听见楼下面馆有人吵架,拉开窗子一看,原来一个年轻光头正在与儿子沈秋林理论,年轻光头刚开一家面馆,也要来买沈三跳面。沈秋林解释他家的跳面只能供应六个老客户,只有老客户不做了,后面的人才能递补上去,现在排队的就有十来个。年轻光头不依,嚷着现在市场经济,你四块钱一斤,我四块半买还不行?沈秋林说,面条价是家父定的,面粉涨一分面条才能涨一分,不能随便涨,我家三年没涨价了。年轻光头耍横的,桌子一拍吼道,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出去打听一下老子是谁!沈秋林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说不出话。这时候坐在角落里吃面条的孙六爹走过来,对年轻光头说,世上有强卖的,哪有强买的?年轻光头找到接茬儿的人,一口口水吐过来,放屁,老子有的是钱,凭什么不卖?孙六爹撑起瘸腿说,懂得先来后到的规矩吗?沈三跳面只有这么多,想买只能排队。年轻光头火了,抓过一只碗砸过来,面汤烫得孙六爹跳起来。他二话没说,操起灶台上的铁铲就要跟年轻光头拼命。年轻光头想溜,孙六爹死死抱住他,两人扭成一团。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来,孙六爹临走还吐了年轻光头一脸口水。从此,再也不见年轻光头来闹事。
想到这里,沈三再也忍不住眼泪了,他突然一把抱住孙六爹的头,紧紧搂住,生怕一松手就会飞了。两个人的双肩都在不住颤抖,混浊的老泪很快便湿透了两人的肩。
孙六爹去世后的第二天,沈三一天都跳得没精没神,头昏昏的像有千斤重。九点多,楼下传来争吵声,一听便是儿子沈秋林和孙山林的。跑到窗口一看,原来孙山林又来面馆买面,他要为孙六爹守四十九天孝,要供他四十九天。沈秋林怎么也不肯收孙山林的面钱,两个人为这事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