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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苍茫

2019-05-01金国泉

安徽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尘土野草庄稼

金国泉

一切都由大地承载,由大地承接,由大地引申,引展开去。

大地上有数不完的脚印,有吹不尽的尘土,有流不尽的小溪大河。尘土之中有血、有泪、有欢歌笑语、有石破天惊。小溪大河中有生死歌哭,泥沙俱下。这一切的一切又总是很快消解,风清云淡一般,风卷残云一般,留下来的只是大地上的坑坑洼洼,只有飞起又落下的尘土,覆盖一切,也被一切覆盖。

谁在磨洗“倒戟沉戈”?锈迹斑斑的“倒戟沉戈”,是一种向历史的抵达还是向历史的敲打?但任何的抵达和敲打,均发不出声响,因为没有人知道历史在哪。历史与现实是两条平行线还是两条交叉线?树影婆娑、电闪雷鸣、瓜果飘香,这些与历史一样一直在大地上进行着、演绎着,但这些都不是历史,因而它们的演进,即便参与了历史,其任何的抵达与敲打仍然没有对象。没有对象的敲打,它的每一下,如果硬要寻找,最后找到的就只能是自己了。就像那些树影,自己对自己摇晃,自己向自己抵达,自己硬邦邦地敲打自己。

大地也是如此。苍茫的大地从不发声,仿佛一切都是自然。

那些草一岁一枯荣,那些树苍老而青翠,直插天空,摇头点头即使是匍匐着甚至贴着地面都显得那样的从容、惬意,那样的智慧而未见其停顿与思索,更未见其修饰与表褙。那些庄稼,南方的、北方的,绿油油地长着,绿油油地鸟语花香着。我不知道到底是一年一茬的庄稼在守望泥土,还是泥土在守望庄稼。它们互相取暖,拥抱着、聆听着、体悟着彼此的心语。这聆听与体悟也是不经意的,不经意间,彼此相互淡定、相互遗忘,就像天空中突然飞过的大雁、乌鸦、山鸡,甚至麻雀,天空没有任何它们的痕迹,但它仍然自由飞翔。我常常想,即便是鲲鹏展翅,也是如此。但它会在大地上留下影子,仍然要依偎于苍茫的大地之上。大地是一切栖息之所,是一切愤怒与悲悯之所,是一切生长与伸展之所。那些不断枯萎下去的草,也在大地的懷抱里躺着。但它不是安然睡去,而是已经主动走远了,远远地等待,悄无声息。

我常常看见,那些小猫小狗时不时在地上打滚、撒欢,甚至汪汪叫着、咪咪叫着,不管不顾的样子。它们会溅起灰尘,但灰尘很快就会落下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的确如此,苍茫大地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们常常就在地上、草坪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面对同样苍茫的天空,面对遥不可及的星辰,偶尔思绪万千。但当自己转身爬起来的时候,发现手上不经意间多了一样东西:不是抓了一把小草,就是抓起了一把黄土,周身上下也有,那永远也拍打不尽、洗不干净的尘土,那永远与人类为邻,永远也无法、也不肯撒手而去的尘土。

不可抵达的星辰之上有尘土吗?反正这苍茫大地之上没有它们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投给我们的甚至是虚拟的光。把影子投向大地的只有那些起伏的群山,只有山上的苍松翠柏,只有从苍松翠柏间跑过的野兔豺狼,以及慢慢飘落的苍松翠柏剔下的叶片,从叶片间慢慢滴下的雨雪霜露,只有一个一个错落有致的村庄。远远望去,这些村庄像一句句叮咛,这是祖先对我们这些正在居住着的、行走着的后人的一种嘱托,甚至是祝福、祝愿。

每个村庄实际都是一次人类在大地上的短暂停顿、歇息或者说停留。像是赶路、干活累了,想喝一口水,像是碰到了熟人,想站一会,聊一聊。

每个村庄至少有3条道路:进村一条、出村一条、到田间地头劳作一条。当然也有比这多了许多的,但它们可以合并同类项。每一条道路都凹凸不平,有沟壑,有野草,有桥梁,它们几经塌毁,几度重修,但它们始终畅通着。每一座桥梁都因水而建,因沟壑而建。它们有石头垒起的、有圆木做成的,现在更有许多水泥钢筋做成的现代化的桥梁。无论是哪一种,都悄然让充满激情与野性之水从它的底部释开去,那些独轮车的背影,那些洗衣做饭的欢笑,没有哪一个不是灵动与浪漫。我每次走到桥边甚至会想起中学时代数学课里的方程式,桥俨然一个等号,村民们从等号上走过。一个等号就是一个村民一生的结论,甚至就是一座村庄的结论。

那些野草就在桥边、路旁茂盛地生长着,但它们永远不会长到路的中央去,它们总是适可而止。村民们从咿呀学语到最终老去,始终行走其上。那些沟壑之中始终有水,涓涓细细的,汩汩流淌着,经年不息,像泪,也像汗。小溪中总有青苔,这大地之上到处可见的青苔左右摇晃着,有时也有田螺,月光下与几尾小鱼秧一起发出恬静的光,映衬着我们,映衬着不远处的村庄。

我曾不只一次地寻找过这些小溪的源头,最终不了了之。它们从这个田沟流向那个田沟,从这口池塘流向那口池塘,阡陌纵横,让你不得要义。这正如它最终不知流向了哪里,流向了东海吗?我不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李白应该也是无奈的叩问与慨叹。

但无论怎样的无奈,一切都是正确的。李白如此,小溪也是如此。不须问,不须找寻。沧海桑田,王朝兴衰,大地一直苍茫地坚守着,苍茫地直视着生死沉浮,也一直悄然掩映、掩盖着这些生死沉浮。

没有人知道在这苍茫的让人类始终栖息的大地之上,到底被掩盖、掩藏了多少生死沉浮!这也是一种厮守吗?对历史的厮守,对人类的厮守。即便是掘堤黄河也掘不开历史。历史一旦沉于大地,似乎就与大地合而为一,那么完整而完美无缺,那么严丝合缝地达到了“合金”状态。我们努力掀开的,甚至是掘开的,有时漆黑、有时斑斓、有时清香四溢、有时不忍直视的,如果认真面对并认真思考一下,那是不是我们自己的镜像呢?

镜像也包括另一个村庄。它一直依附着,走不远,也不可能走远,就在不远处的山冈之上,树木的掩映之中,野鸡野兔出没的地方。每一个村庄的人最终都走向了这里,在这里找到自己最终的位置。入土为安!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安静的,没有沸腾、没有吟唱,安静地把一切交还给这苍茫的大地。生与死就是这样的直视着、并列着、平行着。但其实它又无法并列与平行,只能是相衔接着,直通直达。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从天空中匆忙划过之后,同样匆忙地被这苍茫大地揽入怀中。一切撕裂、一切凶悍均成为大地的记忆,这隆起来的记忆,很快就与野花、野草融为一体,并慢慢被野花、野草浸润、抚平,甚至不再有隆起来的部分,与万物同在同游,与大地一起幽暗着、光亮着,稀疏地照彻茫茫星空。

没有哪一块土地不让人类腰酸背痛,也没有哪一块土地不让人类生机勃勃!即便是黄沙飞舞,即便是雾霾笼罩,一茬茬的庄稼,一片片的紫云英,一颗颗的各种各样的种子也仍然能扎下它们自己的根,长出它们自己的叶。那叶脉、那纹路均按着既定的方向行进着、起伏着、碧绿着,并枯萎着。

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土地,令我们肩挑背扛,令我们彻夜左支右绌。但我们扔不下它,它也扔不下我们,我们总能席地而息。苍茫的大地之上为每一个人都提供了一处栖息之所,甚至像动物们一样,“画”出了一个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领地。“狡兔三窟”!但实际上只要一“窟”就够了,一“窟”便成永远的故乡。整个大地就是整个人类的故乡。不管你走向哪里,不管你离开时间的长短,最后都要与故乡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封闭的圆圈。这是一种补偿,正是这种补偿,让我们鲜活起来、灵动起来,让我们的梦得以铺展开去。

铺展开去的梦有挣扎,也有平静。苍茫的大地之上因而每一条河流都是曲折的,每一座山都是起伏的,那起伏之处,有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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