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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童年

2019-04-30曹寇

翠苑 2019年2期
关键词:一锹教鞭王勇

曹寇

那个叫史珍香的女的自从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后,就没有同学觉得她长得好看了。

在之前,也就是她教我们音乐课的时候,那可真漂亮。两条大辫子别人都任它在后面拖着,她不,总是要拿到前面来,一左一右搭在胸前。而且她还喜欢玩弄自己的辫梢,这样一来,辫子就在乳房上走了个曲线。王勇说,她的乳房起码有我吃饭的大碗那么大,倒扣着。说着,他在自己干瘪的胸前还比画了比画。我说,是,我知道你一顿吃两碗。有时候,她的辫子也会跑到后面去。比如她踮着脚在黑板上方写字的时候,我们除了看到她的腰(腰眼还有两个酒窝那样的小肉坑),还能看到那两根辫子一左一右指着她的两瓣屁股。但这两瓣屁股是臭的。上音乐课,脚踏琴和琴凳需要上课班级的相关同学搬来搬去。负责搬琴凳的王勇曾在下课后对着琴凳皮革垫子上屁股的形状爱抚不已,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皮革下面的海绵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两瓣屁股形状的痕迹在他将凳子搬出门外时就会消失。世界上比它短暂的生命大概没有。所以王勇曾经将凳子高高举起,由胸口抬至鼻尖,并以比这个短暂的生命更加短暂的方式嗅了嗅前者。很臭,王勇说,是那种新鲜的屎臭。就算如此,我们仍然觉得音乐老师史珍香是那么漂亮,或者更加漂亮。

班主任史珍香就很讨厌了。她无休止地命令我们干这个干那个,一旦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做好,她就会实施惩罚。王勇写错了一个字,她问他为什么写错,他说是粗心大意,没看清。她就拽他的眼皮,差点让他的眼球夺眶而出。夺眶而出的是眼泪。她反问,难道你还委屈?王勇哭着指了指我,告诉她,我是抄他的!于是她又叫我和王勇将手摊放在讲台上,用那根教鞭打。这是一根柳条教鞭,还是王勇亲自制作的。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他邀请我和他一起来到河边,然后三下两下蹿上树,经过一番筛选,他选择了这根笔直而粗细适当的树枝。为了使柳条切口规整,他没有用力将它折下,而是从口袋里取出削铅笔的小刀慢慢切割。为了使我们的教鞭区别于其他班级的,他还用那把小刀在上面镌刻了花纹,即保留一厘米的树皮,之后的下一厘米,他又环形切掉树皮,如此白色(树干)和绿色(树皮)交错,叠加往复,让人眼花缭乱。现在,那些环形树皮不少已经被史珍香的指甲抠了下来,没抠下来的已经发黑了。

我们站在教室外面的屋檐下回忆往事,心里很不是滋味。身后是史珍香在训斥其他某个同学的声音,眼前则是空无一人的校园。教师办公室方向偶尔有人站在门口冲外面倒茶杯,他们换茶叶总是很勤快,我们每天都要踩到他们的茶叶。一年级方向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正在参差不齐地读拼音字母。当然,我们也承认,从一年级一直带我们的班主任张龟雄跟史珍香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他不会揪眼皮和打手心,而只惯于罚跪和大凿毛栗。但想到他现在躺在医院里,我们感到十分难过。我们曾在史珍香的带领下去过医院看望我们的前班主任,看到他直挺挺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被同样雪白的被子盖着,让我们觉得他还置身于白雪皑皑的严冬。我们分别在他面前汇报了我们的学习情况,并且还唱了一首史珍香事先教会我们的《路过老师的窗前》。张龟雄感激地闭上了眼睛。我们给亲爱的张老师带来的老母鸡和鸡蛋,希望他能尽快恢复。与此同时,我们又兴高采烈地欢迎史珍香担任我们新的班主任,王勇并就此特意制作了一根新教鞭。现在,我们还没来得及悔恨,而只是沉浸在对张龟雄的怀念之中。

你说,王勇问,张龟雄现在到底死没死?

我说,我们这么怀念他,他肯定会死的。

植树节那天,我们要栽树。沿着围墙,两人负责栽一棵,是水杉。我和王勇当然是一组。

在史珍香指定的地面上,我们开始挖洞。在就先往洞里浇水还是先把树栽好再浇水这个问题上,我和王勇发生了争执。王勇持前一观点,我持后者。唇枪舌剑,以至于在想象中动起了手。我们分别操持着各自的铁锹向对方头上拍去,我一锹下去,王勇脑浆四溅,流得他满身都是。尤其是白色的脑浆流在红领巾上相当扎眼。不过,他没有对此表示介意,而是强调他的衣服是他妈妈昨天刚洗的,到现在还有肥皂的味道。他能够容忍脑浆流到任何地方,但绝不容忍脑浆弄脏了他妈妈新洗的衣服。所以他哭喊着一锹拍在我的脸上,将我的脸整个拍成锹背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看到自己的脸,居然和史珍香留在琴凳上的屁股痕迹一模一样。因此,我还用已经陷入脸膛内部找不到的鼻子认真嗅了嗅,确实也有一股屎臭。

后来,我们只好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不浇水,但王勇用他的铁锹到厕所里挖一锹大粪过来预先放入坑中,再按我的方法,将树苗放进坑中,填土浇水。好,很好,大粪会给我们的小树苗提供多于旁人的营养,这是科学,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然后他就这么干了。那是一锹相当浓厚的粪便,五颜六色而又整体发黑。而且它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臭。当王勇将粪便倒入坑中之后,我不禁出于好奇弯下腰来仔细看看,除了干硬的屎橛子和各色稀屎,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一些擦屁股的纸张,还有一只鞋子,看尺码,顶多是一年级学生穿的。王勇觉得这只鞋对树苗来说没有任何营养,就将它挑了出来,然后去寻找失主。当然,这是之后,我们还是得先把树栽好。

根据史珍香事先的宣布,每棵树都由栽他们的人命名,并书写一块纸牌挂在上面,用以标记。我们看了看别人的名字,有叫“茁茁”的,也有叫“壮壮”的,此类最多。还有个叫“我的中国心”的,算是较有创意。但这都不能让我们赞赏。

一定要起个牛×的名字!我说。

大概是王勇家里死的人比较多经常上坟的缘故吧,王勇说,要不叫“王曹氏”吧,一看就我俩栽的。

我说,那为什么不叫“曹王氏”呢,还是一看就我俩栽的。

争执这个没意思,而且站着想名字让我们感到十分劳累。所以我们来到水泥乒乓球台上。为了免于受到对方的干扰,我们以砖砌的中网为界,各自坐一边思索。校园里到处都是追追打打的同學,据说他们正在欢度幸福的童年。而我和王勇却必须从幸福童年中抽出空来为一棵树想名字,这可真够我们受的。

何不就叫“幸福的童年”?我和王勇几乎异口同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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