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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帮的学生时代

2019-04-30王善常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杨树林肥猪河马

王善常

土狼把空烟盒捏扁,扔在地上,对着空气问,谁还有烟?河马正在玩游戏,眼睛盯着手机,两根大拇指上下翻飞。听到土狼的话,他头都没抬,直接张开河马一样的大嘴说,我没了。土狼说,操,没了说个屁。又对着一个仰躺在草地上的胖少年喊道,肥猪,把你的烟给我一根。肥猪在草地上蠕动了一下,想爬起来,但他的力气好像被草地吸光了,两扇肥硕的屁股只勉强扭几下。他说,我也没了。又说,我爷爷知道我偷他的烟抽,现在成天像猴子似的蹲在柜台里,小卖店的门都不让我进。

土狼说了声操,声音极低,含着沮丧,自己勉强听到。

狐狸靠在一棵树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原本正仰头,看着枝叶间细碎的蓝天,听到土狼要抽烟,于是低下头,轻蔑地瞥了一眼土狼,说你不抽烟能死?土狼说,你个娘们懂个屁?抽烟是有瘾的,这是一种依恋。说完忍不住扬了扬眉毛。他为自己能突发灵感,用依恋这个词来形容烟瘾很得意。

狐狸没有讥讽土狼,不像她平时的作风。她又抬起头,好像天空藏着什么秘密,等着她去破解。

肥猪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挺肚子,翻坐起来,骂道,那帮初一的小崽子这个月还没交保护费呢,活腻歪了?弄得大哥没烟抽。河马也来了精神,关掉游戏说,走,收拾他们去。摇着脑袋,转着手腕。他的嘴比别人的嘴都大,嘴唇肥厚,像河马的嘴。

土狼说,急个屁,现在还没放学呢,好像一会儿还有一节课,再等会儿。

狐狸不再看天,转身离开了杨树林,似乎已经破解了天空的秘密。她的步子轻盈,双脚像踩在空气里。

你去哪?土狼问狐狸纤瘦的背影。狐狸没回头,答道,去上课。声音里裹着一丝喜悦。

狐狸有病吧?咋想起来上课去呢?河马傻乎乎地说,满脸细小的问号。肥猪神秘地说,你懂个屁?听说她爸和她妈离婚了,她妈在南方又找个男人,可能不要她了。她必须好好学习,将来好考上一中,然后再考上个好大学,找个有钱的对象,这叫有长远打算。又说,你没看见她这几天那么深沉吗?一会儿看天,一会儿望地的,人家这是在思考人生呢。哪像你,成天就知道咧着大嘴。

只有土狼没说话,他心里清楚,最后一节是语文课。狐狸别的课可以不上,语文课却一节都没耽误过。

最多的时候,红旗镇中学有六七百个学生,初一到初三,一共十八个班,下课铃一响,操场上登时黑压压一大片,像谁不小心一锹挖出了个蚂蚁窝。但那是过去,最少二十年前的过去。现在学生少了,少了一半还多。没人愿意去想学生减少的原因,大人懒得想,更不用说土狼他们这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

放学时,三个少年站在了离学校门不远的路上。他们动作统一,表情一致,都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牙齿间咬着香烟,一只脚虚点地面,一颠一颠地颤动。走在路上的学生本来有说有笑的,走到他们附近,都立刻闭严了嘴,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快步走过。

河马盯着从眼前走过的学生,看了一会儿,截住了三个读初一的少年。他撇着嘴,半眯着眼,问三个少年,心里有没有点数,这都几号了,说好的保护费呢?这以后还怎么罩着你们?

一个少年马上掏出一卷钱,展平,二十的,交给了河马。河马接了钱,身子一侧,摆一下手,示意少年可以走了。又对着少年的后脑勺喊道,有事别装熊,就说野兽帮的土狼是你大哥,知道不?少年转身,微弱地点头,又赶紧掉头,快步走开。

你呢?河马问第二个少年。少年脸色惨白,说,我爸我妈这个月还没寄钱回来,下个月一起交行吗?河马刚要说不行,肥猪冲了过去,抓住少年的领口,把一张肥脸罩在少年的瘦脸上,狠狠地说,是不是给你脸了?你爸妈不给你寄钱你他妈的吃啥喝啥?没吃没喝你他妈的还上学干啥?少年说,我在姥姥家住。肥猪说,问你姥姥要钱,今晚就要,明天再不交上来,我让你满地找牙。一边说,一边用一只肥手在少年的脸上拍了几下。

少年的眼里滚着泪,说,我姥姥天天打麻将,不给我钱,她说我一管她要钱,她就输,还打我。话刚说完,眼睛已经盛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跳了出来。肥猪失去了耐心,骂道,少哭穷。伸出肥手又照着少年的脸扇了一下,力道大了不少,啪的一声,惨白的脸上起了一道红巴掌印。

行了,放他走吧。土狼不耐烦地说。肥猪不情愿,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土狼却问,你爷爷和你奶奶给你钱吗?肥猪有点发蒙,说不给呀,以前我能从他们那偷点,现在偷都偷不着了,看得贼死。土狼指着少年说,他和你一样,知道不?又说,以后爸妈上南方打工的咱们不收保护费了,都他妈的不容易,收他们的钱不仗义,让人笑话。

放走了第二个少年,肥猪指着最后一个少年问,你的呢?少年说,没有。眼睛不看肥猪,看向路边的一棵柳树。没有?这理由也太简单了吧。肥猪被少年的话逗乐了,看了看土狼,又看了看河马,脸上做出惊愕的表情。少年说,我以后不用你们保护了,我爸说了,谁再管我要钱,他就找校长。

土狼弹飞烟头,走上前问少年,你爸是谁?少年说,我爸是我爸,在镇里上班。土狼说,好好好。转头对肥猪和河马说,给他点颜色看看。身子向后退了退,把双臂抱在胸前,饒有兴致地看着少年的脸。

河马的手早就痒了,他当先冲过去,像一头愤怒的河马,一拳捣在了少年的胸口。少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紧接着,河马又是一拳,直奔少年的脑袋。少年一躲,河马的这一拳打在了空气上。打在空气上就像打在铁板上一样叫他难受、屈辱。他的脸顿时涨红起来。对付初一学生,他通常一拳就可以把对方撂倒,今天他打出了两拳,一拳打中,少年身体只晃一晃,第二拳居然打空。他又向前冲了一步,这次没用拳,而是踹出了一脚。少年没有躲过去,飞了起来,飞了一两米,落在了尘土里。少年刚想爬起来,肥猪已经到了近前,他和河马一起行动,照着少年一阵乱踢。少年像一截破木头,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

土狼在后面说,往身上踢,别往脸上踢。他怕少年的脸上被踢出伤痕,那样很麻烦。他是野兽帮的大哥,考虑事情必须严谨。

河马和肥猪踢了十几脚后,土狼说,停下。走过去,俯下身子问少年,怎么样?有没有钱?少年的嘴闭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睛瞅都不瞅土狼。土狼又退了回去,同时对着肥猪和河马一努嘴。肥猪和河马又对着少年一顿猛踢。终于,少年喊了一声,我服了。

少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沓錢,交给河马。河马一看,有一二百,冲土狼喊,大哥,这崽子是个大款。土狼说,留下二十,剩下的还给他。河马不情愿地查出二十块钱,把剩下的钱还给了少年。

土狼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半尺长,闪着寒光。土狼问少年,你爸不是在镇里上班么?你不是让你爸找校长吗?回去别忘了。看少年不回答,又说,记住,如果你要是告诉你爸,那我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狠,让你见血,记没记住?匕首的锋芒在少年的鼻尖上跳跃,少年闻到了空气中又冷又酸的气味,脸上终于露出了令土狼满意的胆怯和屈服。少年说,我不告诉我爸,以后按月交保护费,求你们别打我好么?土狼说,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也不白收你的钱,你有什么事只管提我们,红旗镇中学是我们野兽帮的天下,懂不?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杨树林下的地面撒了无数枚虚幻的金币。

土狼靠着一棵粗大的杨树,半躺半坐,慵懒得像没了骨头。他的嘴角险伶伶吊着一根香烟,缥缈的目光穿过空气,落在对面一棵杨树的树干上。树干上有许多砍掉树枝后留下的疤痕,像一只只眼睛,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微笑,有的愤怒,有的哀伤,有的惊恐。他逐个观察。这只像肥猪的眼睛,像一根小豆荚;这只像校长的眼睛,还长着口袋一样的下眼泡;这只像狐狸的眼睛,眼梢吊起来,似笑非笑。忽然,他身子一抖,心脏紧缩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一只特别的眼睛。这只眼睛正凝视着他,里面盛满了关心,像妈妈的眼睛。看见了这只眼睛,土狼的眼前模糊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荫下,正对着他笑。土狼知道那是妈妈,他想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但他知道这是幻觉,就紧闭着嘴,又摇了摇头。妈妈消失了。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用刚抽剩下的烟头对着,叼在了嘴里。一股粘稠的苦味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此刻肥猪也在抽烟。他双手捧着手机,牙齿咬着烟嘴,烟雾缭绕在他的脸部,他眯缝着眼睛,表情既痛苦,又滑稽。他爷爷开小卖店,以前他常到柜台里偷烟,能供上自己抽,隔三差五还能给土狼他们带来一两盒,都是好烟,二十往上的。但现在他爷爷看得紧了,他只能自己买烟抽。没钱就回去撒谎,今天说学校订练习册,明天说班级收水费。他知道爷爷那存着他爸爸给他寄来的生活费,很多。爸爸很疼他,从他手里的苹果手机就能看出来。

河马不会抽烟,但有时会装模作样地抽一根,烟不敢往肚里咽,在嘴里过一下就吐出来。土狼和肥猪时常嘲笑他,说他抽烟就是为了赶时髦,为了在女生面前装酷。此刻河马正趴在地上,看着地上的一只蚂蚁。这只蚂蚁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疑惑地晃动着头上的触须,在原地徘徊了很久,充满了沮丧。河马来了兴趣,折了一节草茎,开始拨弄蚂蚁,想把它拨到树根下的蚂蚁窝。树根下有一个蚂蚁窝,圆形的小洞,铅笔那么粗,周围堆着一圈细小的尘土。但蚂蚁不领情,反抗着,任河马怎么拨弄,都会奋力逃掉。河马生了气,抓起一把碎土,往蚂蚁身上一丢,蚂蚁被埋在了土里。但没用上两秒,蚂蚁就钻了出来。河马又抓了一大把碎土,盖在蚂蚁身上,怕埋不住它,又连着盖了两把土。可是没用多大会儿,蚂蚁又爬了出来,艰难地、步履维艰地向前爬。河马终于屈服了,眼睁睁地看着小蚂蚁爬进了一簇草丛。

土狼忽然说话了,吓了河马和肥猪一跳。土狼说,明天咱们都回教室上课。河马疑惑地看着土狼,问,老大你说啥?肥猪也笑着说,老大,你是不是说胡话呢?土狼瞪了肥猪和河马一眼,骂道,闭上你俩的 嘴。又说,我想好了,咱们还是好好学习吧,这样混下去不行,来年就中考了,如果咱们从现在开始努力,备不住来年就能考上。

肥猪和河马没敢反驳,虽然他俩觉得土狼可能是在说胡话,但他俩必须服从土狼的决定。土狼是野兽帮的大哥,他俩发过誓,一切行动要听大哥的指挥。

土狼、河马和肥猪早早就来到了教室,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许多同学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土狼半眯着眼睛环视一圈,眼神里带着警告和挑衅,同学们立刻转过头去。

狐狸走过来,胳膊肘支在土狼的课桌上,手托着下巴,眨着眼睛问土狼,哥们,改邪归正了,怎么想起来上课?土狼一撇嘴,说你能来上课,我们为什么不能来?狐狸格格地笑起来,说我上有我上的道理,和你们不一样,你懂个屁!土狼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是不说。脸上现出坏笑。狐狸一跺脚,脸上飘起一抹红晕,骂了句混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但土狼他们一节课还没上完,就被校长撵了出去。这节是数学课,土狼支棱着耳朵听老师讲题,可无论他怎么使劲听,也听不明白老师讲的内容。他忍不住偷偷地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别的同学正听得入神,而且似乎听出了滋味。他有些不服,坐直了身子,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但没多大会儿,他就觉得后背痒起来,像有一条毛毛虫在背上爬来爬去,他忍不住向后曲起手臂,去抓后背,可他变换了几次姿势还是够不到。他的胸中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气,涨得难受,却不敢发作,不得已暗暗咬紧牙关,坚持坐在椅子上。

河马肥猪更听不进去。他俩只隔着一条过道。肥猪先坚持不住的,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就是一头猪,猪不喜欢听课,只喜欢睡觉。河马撕了一张纸,卷成细长的筒,悄悄地伸向了肥猪的耳朵。这时数学老师正看着他,但他毫不在意,依旧坚决地把纸筒捅进了肥猪的耳朵。肥猪睡得正香,虽然没有打呼噜,但嘴里却淌出了一堆口水,洇湿了数学书。感觉耳朵眼里痒痒,像钻进了一只小飞虫,他忽然惊醒,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的声音惊动了所有的同学。同学们一起转过头来,看他。肥猪发现是河马捣的鬼,大声骂道,你个死河马,找死啊,小心我把你的河马嘴撕淌血。

数学老师实在忍无可忍,她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手指点着肥猪和河马喊道,你俩给我滚出去。声音尖利,像手指甲抓挠玻璃。肥猪半仰着头,耷拉着肥厚的眼皮,脑袋晃过来晃过去,根本不瞅数学老师一眼。河马傲慢地看着数学老师说,凭啥让我俩出去?数学老师喊道,凭啥?就凭你们扰乱课堂纪律。河马说,我就不出去,我还要好好学习考一中呢。这句话被他说得理直气壮,但听在同学们耳朵里却成了令人捧腹的笑话,同学们虽然畏惧河马平时的淫威,但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同学们集体大笑,数学老师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她一跺脚,指着河马,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她说,好,好,好,我管不了你,有人能管你,说完甩门而去。

校长浑身燃着怒火,气势汹汹地进了教室。他也许刚喝完酒,脸红得发紫,下眼袋肿得像两颗烂杏。果然是你们几个?赶快给我滚出去。校长厉声喝道。河马和肥猪对校长还是有些畏惧,没敢顶嘴,但却没有出去的意思,只是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校长几步走过去,去拉扯河马,一边拉扯一边说,你听没听见,给我滚出去。河马的屁股上好像生出了爪子,牢牢地抓着椅子上的板条不放,虽然他的上身被校长晃动着,像风中的破麻袋,但他的屁股却始终不动。校长没能拉动河马,怒气向上涌,抬手就照河马的脸挥了一巴掌。河马伸出胳膊一挡,挡住了校长的手掌。校长这一巴掌激怒了河马,他的脖子登时粗壮起来,高声叫道,我要好好上课,你没权力撵我出去,法律都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你撵我滚就是犯法。

校长气急败坏,叫道,你还知道九年义务教育法,告诉你们,就你们这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败类,要是没有义务教育法,我早开除你们了,还能留你们到现在。快!赶紧给我滚出去,一秒也不能留。

河马还要争辩,还没等说出口,土狼就像一根没有被摁住的弹簧,腾地站了起来,喊道,河马、肥猪,你俩跟我一起滚出去,这个教室咱再也不进了!说完拎起了书包,嗵嗵地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校长说,你不配当校长,同时伸出了中指,对着校长比了比。校长险些背过气去。

直到初中毕业,土狼他们几个也没有再走进教室。围墙外的杨树林成了他们的根据地。每天他们都聚在那里,像几只浑身散发着青涩和莽撞气息的小兽,有时莫名其妙地发呆,有时相互嬉戏打闹。他们不愿走出杨树林,杨树林给了他们无限的乐趣和安全感,就像他们给自己搭建的巢穴。

第二年的六月,初三学生马上要参加中考了,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学生们一声不响地埋头做着习题,教室里静得如同深秋的树林,偶尔的翻书声都显得那么响亮。但这一切和土狼他们都无关,他们的座位一直空着,桌面上只蒙着一层细不可见的尘埃,透窗进来的阳光停在上面,显得很寂寞。

一天下午,学校已经放学了,土狼他们还赖在杨树林里不愿回家。河马和肥猪脑袋挤着脑袋,在一起玩手机。手机游戏是他们的最爱,只要一进入游戏,他们立刻就成了英雄,打打杀杀,威风八面,那种感觉只有游戏能够带给他们。土狼坐在草地上,后背抵着一根粗大的树干。他不喜欢玩游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所以他显得很落寞,狼一样的落寞。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绰号。他查过电脑,土狼原来是一种很丑的动物,不凶猛,更不威风。有一段时间他很后悔,后悔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就改成了独狼,但狐狸和河马他們已经叫惯了土狼,改完了他们也仍然叫他土狼。后来他索性喜欢上了土狼这个名字,日久生情的那种喜欢。

吸完一根烟,土狼向狐狸看去。狐狸正靠在一棵树干上看电子书。土狼知道,狐狸喜欢看言情小说。她眼睛盯着手机,有时脸上会漾起一小抹微笑,从心底发出来的,像一朵素雅的花,轻轻地开放,轻轻地凋谢,虽然只持续那么一两秒,但土狼总能看到。狐狸不经常来杨树林,尤其是最近,她似乎在忙于迎接中考,也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土狼他们不知道,问狐狸,狐狸也不说。

杨树林里忽然跑进来一个少年,气喘吁吁地对土狼说,土狼大哥,学校门前来了几个人,要打我们班学生。土狼问,谁要打你们?说清楚。少年说,不知道,说是他弟弟在学校挨欺负了,是来报仇的。土狼问,几个人?少年说,四个,不是学生,是大人。土狼说,知道了。转头对河马和肥猪喊道,抄家伙,有人欺负咱红旗镇中学的兄弟。

河马迅速收起手机,说操他妈,不想活了,到咱们这撒野,走!说着走到围墙下的一堆砖头前,掀开几块砖,抽出了一把甩棍,同时拎出一根钢管,丢给了肥猪。土狼几个人急匆匆地向树林外跑,刚跑出树林,就看见学校门前站了一群人,有四个又高又壮的青年正在推搡一个小个子少年。

肥猪停下来,说大哥,咱好像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四个人,看个头都比咱猛,不行就别趟这浑水了。河马也停下来,望着土狼,面上布满了担忧。

土狼说,你们俩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平时你们怎么收保护费的?收了人家钱,人家遇到事你们倒先耍熊了,以后还咋鸡巴在红旗镇中学混?

狐狸也轻蔑地瞥了肥猪和河马一眼,说你俩真让我看不起,根本就不是爷们。

肥猪和河马面上露出羞愧之色,一咬牙,一狠心,和他们拼了。嘴里嗷嗷叫着,率先向学校门口奔去。

一场群殴下来,土狼他们三个都受了伤。肥猪的脸肿得比以前更像肥猪了,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线;河马的嘴唇又厚又大,是紫色的,像并在一起的两根小茄子;土狼的伤在额头上,一寸多长的口子,皮肉翻开,血汩汩向外淌,脸上像开着一朵红色的菊花。

狐狸把一条手绢紧紧地按在土狼的伤口上,笑眯眯地说,你还真是个爷们,动起手来像个大英雄。土狼咧嘴笑,说你不是最爱英雄吗?狐狸格格笑起来,说英雄有什么用?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和女生处对象,不能光像个英雄,你还要学会关心人,体贴点,温柔点女生才喜欢,光知道打打杀杀,那只能迷惑小女生,让她们崇拜,懂不?土狼坏坏地笑,说那我以后对你温柔体贴点。

狐狸把按在土狼伤口上的手一推,说,就你这德行,咋温柔都是小孩牙子,等你毛长全了再说吧。土狼伤口吃痛,哎呀叫了一声,吓得狐狸一吐舌头。

肥猪阴阳怪气地喊,狐狸,你和老大嘀嘀咕咕干啥呢?我俩也受伤了,你就不能也帮我们疗疗伤,只顾着给老大忙活,俺们哥俩伤透了心。河马也跟着喊,但他的嘴肿得太厉害,只勉强发出呜啊呜啊的怪声,脸上的肉跟着抽动着,像刚脱水的小虾。

狐狸好长时间不来杨树林了。肥猪说也许她正忙着应对中考。河马说也许她去了南方,找她妈去了。只有土狼不说话,他虽然猜不出狐狸去哪了,但他至少能否定肥猪和河马的猜想。狐狸平时经常逃课,即使语文学得再好,她的成绩也难以让她进入最次的高中。况且狐狸之前和他说过,她不打算参加中考了,她说人活着就是瞎胡混,混到哪算哪。所以狐狸这些天一定不在教室里。河马的说法也不靠谱。狐狸的父母离婚后,都在寻找或享受各自的幸福,心中早已没了狐狸,不给她寄钱,也不给她打电话,更别说回来看她,或是把她接走了。看不见狐狸,土狼心里有些着急,但只是心里着急,他并不表现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爷们,心里能装下事才行。

又一天上午,河马飞奔着跑进树林,还没站稳脚就喊道,不好了,狐狸出事了!

土狼正躺在树荫里吸烟,听到喊叫,一翻身跳了起来,骂河马,你他妈的瞎鸡巴喊啥?狐狸出啥事了?

河马走到土狼身旁,把脑袋凑到土狼的耳朵边,同时用一只手掌遮挡着自己的嘴巴,神秘地说,这下可坏了,狐狸出大事了……

土狼不等河马再往下说,用力把他推开,不耐烦地嚷道,你能不能好好说,别他妈的装神弄鬼的。肥猪看见河马的举动,比土狼还生气,这杨树林里就他们三人,河马和土狼说话却要嘴巴挨着耳朵说悄悄话,明显是要背着他。他被河马的这个举动羞辱到了,走上前去,抬腿照着河马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你个死河马,我他妈的这几年和你是白处了,我现在成了外人了是不是?说话还要背着我。

河马揉着屁股,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实在是这个事是关系到狐狸名誉的大事,我必须小心行事。听了这话,土狼一把薅住了河马的领口,用锋利的目光逼视着他说,你别他妈的卖关子,赶紧说。

河马说,我说我说,推开了土狼的手,向四周看了看,你们猜狐狸为啥好长时间不来这了,告诉你们吧。

土狼一把又薅住了河马的领口,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在造谣,小心我把你舌头割下来。河马说,千真万确,你们还不知道?狐狸除了语文课,别的课几乎都不去上。可你们想过没有,她为什么就喜欢上语文课?因为她喜欢上那个语文老师了。

其實土狼心里早就知道,知道狐狸对语文老师心存好感。但他原以为狐狸是因为喜欢语文这门课程,才顺便对语文老师有好感呢,谁曾想这其中竟然有这么大的隐情。但这事毕竟来得太突然,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于是问河马,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河马说,我大姑和狐狸她奶奶是最亲密的麻友,狐狸她奶奶亲口告诉我大姑的,还让我大姑别往外传呢。

土狼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好久,他对还在议论的河马和肥猪喊道,都闭嘴,别瞎逼逼了。又说,马上快毕业了,咱们三个谁也考不上高中,也不知道今后该去干啥?咱们不如喝点酒吧,算作纪念,纪念咱们就要过完的学生时代。我今天特别想喝酒。

肥猪说,好,喝他个一醉方休。河马说,我早就想喝酒了,咱们这就去喝。肥猪问,咱去哪喝?去学校门前的小吃部?还是去镇东兴旺酒馆?钱不是事,据我所知,肥猪现在兜里有的是钱。肥猪说,是,前天我趁我爷爷不在家,把我爸寄给我的钱偷出来一千多,现在我是款爷了。说着拍拍自己的裤兜,晃着肥大的脑袋,满脸得意之色。

土狼说,就在这喝,这环境好,还没人打扰。你俩去小卖店抬一箱啤酒,弄点花生米,火腿肠,快去快回。河马问肥猪,咱去哪卖?去你爷的小卖店还是去学校门口的超市?肥猪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整死我,去我爷爷那买酒,难道我皮子紧,找抽?

杨树林里,三个少年围着一箱啤酒席地而坐。他们虽不会喝酒,但却都有少年的血性,没多久,地上就滚满了绿色的啤酒瓶。

土狼扬脖干掉一瓶啤酒,擦擦嘴角的啤酒沫,望着肥猪和河马说,跟你们说正经的,你们别成天就知道玩游戏,想没想过,毕业后你们去干啥?

河马说,我爸以前说过,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让我去学厨师,跟我一个什么堂叔学。我他妈烦死了,一个大男人成天造得满身是油,窝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哪有出息。不行我就不学,宁可跟我爸我妈去南方进工厂,也不遭那个罪。

肥猪说,去工厂更遭罪,我爸说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天天累得跟驴似的。喝了一口酒又说,你好歹还有一条出路呢。我爸说了,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把我送工地去,让我搬砖头。说完看着土狼,问,大哥,你呢?你去干啥?

土狼没回答,他没法回答,他不知道以后的路在哪。眼睛里只有迷茫。

河马说,不如当时好好学了,我上小学时总他妈的考全校前几名,别人都说我是考大学的料,将来是个人才,可这到了初中,怎么就完犊子了呢?说完叹了口气,绵长悠远。

肥猪说,你别瞎逼逼了,后悔有毛用,谁不后悔?说完,开始低声地啜泣,压抑的,从嗓子眼里冒上来,像从很深的地下费力地拱出来的一样,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土狼说,看这点酒把你灌的。河马也说,大不了毕业后咱俩继续跟着土狼大哥,咱们一起混。土狼说,还混个屁,初中一毕业,咱这个野兽帮就解散了,咱们就各奔东西了。

肥猪的眼泪继续流,擦也擦不净,不一会儿竟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瞬间就传染给了河马,河马也嚎啕大哭起来,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但他没流眼泪,也没流鼻涕,是那种干燥的哭,像火灶里冒出的黄色烟雾。土狼转身偷偷地擦掉眼角的一滴泪珠,掉过头来大声喊道,都哭个屁!憋回去,我还有事和你们商量呢。

河马抬起头,说啥事?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俩都不眨眼睛。肥猪也说,是,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两肋插刀,我一点不含糊。

土狼沉思了一两秒,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给狐狸报仇。声音很低,但却带着一股狠劲。河马和肥猪一同大喊,行。河马问,大哥,你是不是喜欢狐狸?可狐狸不喜欢你,她就喜欢那个语文老师,我估摸着她这是缺少父爱,就喜欢年龄大的男人。土狼没否定也没肯定,继续喝酒。肥猪说,要不要去看看狐狸?她咋说也是咱野兽帮的一员,咱们在一起混了三年,她出事了应该去看看吧?土狼说,不看。他心里知道,狐狸现在一定不想见任何人,如果这时去看她,她一定很尴尬很难受。

河马说,大哥,咱们啥时候给狐狸报仇?土狼说,今晚。又说,先别议论这事,咱们接着喝,说完又拎起一瓶啤酒,用牙一咬,起开盖子,向嘴边送去。

当天夜里,三个少年悄悄地来到了语文老师家。说是家,其实就住着语文老师一个人。语文老师不是红旗镇人,是上面调来的,家在县城,为了上班方便,学校在镇东给他单独买了一座房,虽说不大,但也有门有院,跟红旗镇的住户没什么两样。

夜很黑,像谁碰洒了一大瓶墨汁,整个红旗镇都睡着了,只有远处镇政府院里的一座信号塔上亮着一盏灯。土狼他们慢慢地靠近了语文老师的房子,潜伏在了院墙外的几棵柳树下。

河马悄声问,不知道他在没在屋?他有时候会回县城看他老婆孩子。

肥猪说,趴窗户瞅瞅不就得了,说完站起身,伸手去够院墙,想翻墙进到院子里去。

土狼一把拽住肥猪,低声骂道,你个猪脑袋,消停点,小心暴露了。又说,我估计他在家,备不住已经睡着了,现在快考试了,他应该不会回城里。

肥猪说,那行,下手吧。河马也说,下手吧。

土狼從怀里摸出了一个啤酒瓶,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扑面而来,险些让他打出喷嚏。瓶里装着大半下汽油,是肥猪从他爷爷的三轮摩托里放出来的。土狼把瓶盖打开,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团棉花,用手指把棉花塞进了瓶口,紧紧地,外面只露一小半。塞完,他倒转瓶子,让汽油慢慢洇湿瓶口外的棉花。

你俩去那边等我。做完这一切,土狼低声吩咐河马和肥猪,又向远处指了指。

肥猪和河马猫着腰退到了远处,隐没在了一堵墙后面。土狼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掏出打火机,深吸一口气,按了一下。他的手有些抖,近乎痉挛。火机啪地响了一声,声音大得出奇,好像全镇人都能被惊醒,但却没有蹿出火苗。土狼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汽油瓶险些掉到地上。平复了一下心跳,他又按了一下打火机,一束火苗蹿了出来。他赶紧把汽油瓶凑过去,点着了瓶口的棉花,然后迅速侧身,挥动手臂,把汽油瓶朝着语文老师家的窗玻璃使劲掷去。窗玻璃哗啦一声脆响,紧接着就从里面喷出了一大团橘色的火焰。

三个少年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一步都不敢放慢,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直到跑出红旗镇,他们才站住脚,转身向镇里望去。镇东语文老师家的方向火光冲天,一大团火焰就像一朵妖艳的花朵,在夜色里绽开了殷红的花瓣。人叫声和狗叫声响成一锅粥。

只看了一眼,他们就继续奔跑起来。他们先是趟过了红旗镇外的一条小沟渠,湿了大半截裤子,球鞋里灌满了泥水。接着,他们又钻进了一大片玉米地。玉米一人多高了,满地都是混在露水里的青玉米的腥味。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地垄沟狂奔,鞋子跑掉了,就拎在手里,光着脚跑。玉米叶子上的细齿拉着他们的皮肤,被汗水一浸,火燎燎地疼;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他们的眼睛,像灌进了辣椒水。跑啊跑,玉米地广大无边,怎么奔跑都看不见尽头。

三个少年就这样奔跑着,在比盲人还黑的夜色里,没有方向,更没有目的。他们的学生时代在奔跑中粉碎,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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