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易帜前后的少帅张学良
2019-04-30王戡
王戡
1928年12月29日,距离新的一年还有3天,东三省各大城市却进入了节日状态。这天早上7时,奉天市内各机关、各学校挂起了旗。8时许,临街商铺也纷纷挂旗,街上还有士兵列队掌旗游行,吉林、哈尔滨等省会城市也出现同样情况。只是,这一次飘扬起来的旗帜,不再是悬挂了16年的北洋政府“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而是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各大报刊纷纷以“一时大街旗色,尽皆青白,民众欢腾,气象一新”形容当时景象。
午前,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临时保安委员会委员长张学良,偕同副总司令张作相、万福麟以及奉天省省长翟文选、黑龙江省省长常荫槐等军政大员联名发出通电,声称“已于即日起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易旗帜,伏祈诸公不遗在远,时赐明教,无任盼祷”。
下午,国民政府主席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复电,表示“诸兄匡扶党国,表示精诚,无任佩慰,此后修内对外,建设万端,匡济艰难,纳民规物,愿与诸兄共策之”。
随后,张学良被委任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自成一派“保境安民”十余年的东三省,至此纳入南京国民政府治下。前一年还与国民革命军兵戎相见的奉系军队,也被改编为东北边防军。“东北易帜”看上去安稳平顺,背后却是暗流涌动,对于年仅27岁的张学良来说,实在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我父亲死的那天就是我的生日”】
1936年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软禁多年,首次接受外界采访已是1990年8月。面对日本NHK电视台记者,他在侃侃而谈之际提到了一件私事,“我父亲死的那天就是我的生日,所以我现在的生日是假的,不是我真正的生日”。
张学良说的是“皇姑屯事件”,发生在访谈的62年前。1928年6月4日,农历四月十七日,中华民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的专列,在5时23分经过京奉铁路三洞桥路口时遭遇爆炸,策划行凶者是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大佐。张作霖被救回奉天市内大帅府,10时许伤重不治。事件发生地距离皇姑屯车站不远,因此得名。
农历四月十七日正是张学良的生日,他出生在27年前的同一天。于是,父子之间出现了荒诞的一幕,张作霖在床榻上呻吟离世之时,张学良正在殷勤接待陆续前来的客人。他选在这一天中午在北京中南海万字廊大摆宴席,邀请奉系军政要员和地方名流为自己庆寿。生与死、喜与丧的鲜明对比,给了张学良以极大刺激,“我生日我不要了,我不能过我生日,一过生日我就想起我父亲”。
张学良操办生日宴会并非出于享乐。张作霖在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取胜后,率领奉军入关争夺地盘,最盛时势力延伸到江苏、安徽,雄踞小半个中国。然而好景不长,面对从广州出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先后击溃了“讨贼联军”统帅吴佩孚和“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张作霖麾下的奉军也一败再败。1928年6月1日,张作霖宣布大元帅府从北京迁往奉天,随后动身出发。张学良奉命带领奉军嫡系精锐殿后,并协调孙传芳、张宗昌等同盟部队一起撤退,为了稳定局面和人心,他必须摆出相应姿态,大肆铺张的宴会当然是块好展板。
末代皇弟溥杰参加了张学良的宴会。他多年后回忆“我到了会场,一眼就看出气氛有些不对”,但是“张学良一点没有慌张的样子”,这或许是因为张学良当时并不知道实情。皇姑屯事件后,张作霖的当家夫人寿懿和奉军留守高层一致认为是日本人所为。为了稳定局面,让张学良安全返回,他们决定“秘不发丧”,大帅府以张作霖受伤需要静养为名谢绝一切往来。为避免泄密,连当天发给张学良的电报也只称张作霖受伤,另外派专人赶赴关内向其告知实情。对外界问讯全由奉天省长刘尚清出回答,口径一律是“层峰受有微伤,精神尚好”。
生日宴会后,张学良离开北京,进驻冀东滦州指挥奉军各部收容和撤退。6月8日,国民革命军第3集团军阎锡山部进入北京。6月17日,张学良才得到张作霖已经去世的确切消息,当即换装易容,混在士兵当中搭乘一列闷罐火车回到奉天。次日,大帅府以张作霖名义发布通电,称“本上将军现在病中,所有督办奉天军务一职不能兼顾,着派张学良代理”。6月20日,张学良通电就职。第二天才将张作霖的死讯向各方公布。
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东三省又将何去何从?种种不确定等待着张学良的抉择。
【接班人是怎样炼成的】
“少帅”的名头听上去威风,但在当年却是军界纨绔子弟的代名词,没有人敢当面拿来称呼张学良。张作霖去世前,张学良虽然长期带兵打仗、官拜陆军上将,但很少需要自己应对复杂局面,张作霖早就选好了助手为他保驾护航。
张学良当团长、旅长的时候,有毕业于陆军大学的郭松龄扶助。当军团长的时候,又和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悍将韩麟春组成“联合军团”共同指挥。他自己总结为“我先来是这样的:一般的事情呢,他(指郭松龄、韩麟春等助手)做;重要的事情就找我,但凡一找我,一定是有问题,出了大问题”,而大问题也往往不是需要張学良判断的,只是需要以他的特殊地位报请父亲定夺。在张作霖的呵护下,张学良虽然有主见不能伸张的愁闷,可也不用单独承担责任和压力。在父亲突然去世后,情况变得大不相同。
如同当时各路军阀一样,奉系集团以武力为依托,文人不过是谋士和点缀。张作霖与麾下将领的关系,杂糅了传统武将之间的拟制亲缘,以及近代军阀内部的上下级结构。张作霖自己是奉系领袖,同时坐领奉天督办一职。黑龙江督办吴俊升、吉林督办张作相、热河都统汤玉麟,都是他早年混迹江湖时代的拜把子兄弟,这些人组成了奉军中的“旧派”。总参议杨宇霆以及韩麟春、高维岳、王树常等出身军官学校、按照职业阶梯爬升的带兵将领,则属于奉军“新派”。
新旧两派都认为东北需要凝聚为一体应对各方挑战,也对张学良“继承”张作霖的奉天督办一职视为理所应当,但在谁来担任东三省最高领袖的问题上则各有想法。张作霖死讯公布3天后,奉系巨头们召开“东三省军民联合会议”,一连5天商议未来方略,最终是旧派占了上峰,推举吉林督办张作相继任东北领袖。毕竟,新派虽然一度出兵关内,为奉系“开疆扩土”,但最后大败而归,还要依靠旧派掌握的东北各省维持基本盘,后者显然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
张作相是张作霖8个拜把子兄弟的老幺,按照联合会议推举结果,他被任命为东北保安总司令——这是张作霖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失败后,退回关外时曾使用的职务。但这多少人翘首以盼的高位,张作相本人却坚决推辞。他自称见识短浅,无力应对复杂局面,向旧派各位元老游说以张学良“子承父业”。旧派认为这一建议符合传统,新派斗不过旧派,也认为超脱于两派的张学良是更好的选择。
从另一个角度看,张学良也是不二之选。他掌握着奉系最精锐的野战部队,同时又担任东北讲武堂监督多年,新旧两派手下的中下级军官,都与他有师生关系。可以说,无论新旧哪一派登台,都难以安排张学良的位置,不如各退一步,共同拥戴张本人上台。
实力决定的地位,也需要各种名义的包装。1928年7月2日,东三省议会联合会宣布批准张作相辞职,推举张学良担任东北保安总司令并兼奉天保安司令。次日,张学良宣布就职。7月19日,张学良又出任“合议东北各省区内政、外交问题”的东北临时保安委员会委员长,至此军政合一,正式接替父亲的地位,成为新的东北领袖。
张学良“子承父业”,却不允许其他人有样学样。黑龙江督办吴俊升死于皇姑屯事件,他的继子吴泰来已经代理督办,要求正式继位。张学良虽一度应允,最后几经考虑,另派了旧派老将万福麟前往黑龙江。张学良说服吴泰来的理由不是长官命令,而是哥们情分,颇有乃父风范——“两老头既死,咱们年轻弟兄应求振奋。让万接黑省军政,他能放手整顿,倘你继位,熟人情面,怎么破除,怎么好更动旧人?”
【周旋于南京与东京之间】
宣布东北易帜的通电中,张学良称张作霖早在1923年就支持三民主义、与孙中山提携合作,这次易帜也是“仰承先大元帅遗志,力谋统一,贯彻和平”,不免有些贴金的味道。不过,回想他担任东北领袖的几个月间,面对与国民政府之间、日本当局之间的矛盾,事事无小事,牵一发而动全局,肩上的压力远非昔日可比。但他终究挺了过来,借此追念父辈辛劳、公开消弭“祸国军阀”的形象,也不难理解。
从军十余年,张学良早就厌倦了接连不休的内战。他称之为“今天打了,明天又好了,明天我跟你又去打他,后天又好了,又去打,这打什么意思呢?这干什么呀?”认为“打死的都是相当的佼佼者,剩下的无能后辈,来请功受赏”,甚至有“我就想走了,就想出国,自个逃走了,不干了,不干这个了”的想法。但身为大帅之子,他没有逃避的空间。
早在与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对抗时,张学良处处留有余地。从河南战场撤退时,他没有焚毁剩余的粮食,也没有炸毁可被对方利用的黄河铁桥,并给身为对手的白崇禧写了一封长信阐述自己的理念。1928年6月4日寿宴后,撤离北京之前,张学良还曾与阎锡山的代表孔繁蔚见面,试探对方停止进军的条件。孔提出了归顺国民政府、悬挂“青天白日旗”等要求,张学良虽然有承诺之心,却没有相应的权限。
国民革命军占领北京、天津后,奉军主力退回山海关之外。奉军两个盟友中,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队伍已经投降,但“直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的数万兵马仍盘桓在冀东,与白崇禧指挥的国民革命军时有冲突,也与不愿其出关为乱的奉军对峙,成为一颗不定时炸弹。
为了避免矛盾升级,解决关内外的敌对状态,张学良在接任奉天督办后就曾邀请蒋介石驻北京的代表何成濬来奉天会谈,但被对方婉拒。此后,张学良不断表态,希望南京方面“收束军事”,不要以军事手段解决张宗昌,更不要进一步进攻东北。
在接班东北领袖的通电中,张学良特别提出“停止一切军事行动”,随后便放开手脚展开实际行动。张学良就职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后不久,听闻蒋介石到北平祭扫孙中山停灵处,立即派出以总部秘书长王树翰为首的代表团面见蒋介石,表示东北愿意服从国民政府,请参照关内情况委任其为政治分会主席等。
经过几次谈判,王树翰等人态度颇为积极,对记者称“举国一致易旗,东省自当不必坚持异议。不过东北地位在外交上有特殊情形,故先派代表来商办法,从长考虑,以期妥洽和平统一事业安然成功”。几天后,同样在北京的国民革命军第4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甚至宣称,东北代表对他说将在一周之内易帜。
现实也一度显得十分乐观。7月19日,张作霖的拜把子兄弟、热河都统汤玉麟宣布易帜,服从国民政府。张学良先后向蒋介石承诺在7月19日、22日、24日率东三省易帜,但终于以近乎撒泼的“如兄以为非易帜不可,则弟只有去职”来终结这个话题。直接原因很简单——日本方面坚决反对。
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以来,日本在中国东北攫取了大量“特殊权益”,不仅接管了南满铁路以及大片沿线附属地,还将旅顺、大连变为了直接管理的“关东州”,大批日本商民移居东北,还有关东军分布驻扎在东北各地。张作霖的崛起离不开关东军的支持,但后者中的激进派军官一直试图彻底取而代之,皇姑屯事件便因此而起。雖然事发后关东军激进派找不到进一步扩大事端的借口,但他们并没有放弃。
日本军方如此,日本政府的主张也相差不多,都想通过保持东北的相对独立,来确保日本的特殊权益,因此对张学良推动易帜的举措多加阻挠。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在拜访张学良时曾赤裸裸地表示,“如果君与南方(指国民政府)合作就是与日本帝国为敌,国民政府革命外交,损害了我方在中国的利益”,威胁道,“如果东北当局不愿意维持现状保境安民,逆其道而行迎合南方,使东三省受到外来干扰,日本将从我方利益出发,采取非常手段”。随着张学良与国民政府谈判的消息传出,日本方面的态度愈加严厉。林久治郎多次警告张学良,甚至送来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亲笔信进行施压。
张学良对日本方面的蛮横狠辣感同身受,加上前一年日本曾悍然出兵济南,阻止国民革命军继续北伐,而奉天、大连等地就有日军野战部队驻扎,冀东的张宗昌所部数万人也随时可能被日方利用。张学良势必要小心翼翼,不敢在日本方面态度没有变化之前继续推进。另一方面,蒋介石虽然一再催促张学良尽快易帜,但双方还有大量细节事务没有商妥,张学良也不免有以日本施压为借口与蒋介石讨价还价的心理。
在给蒋介石的信中,张学良写道,“立即改帜一事,惜非不愿,对内已有办法,唯对外确有困难……仍望介公迅速设法,使弟有可借口转圜之地,或他方设法疏通,无不乐从也”,想要蒋介石共同分担面对日本方面的重担。1928年8月4日,张作霖的葬礼在奉天举行,为张学良与南京、东京两方进一步密谈提供了空间。张学良一方面向日方代表确认,东北易帜将延期3个月,以求缓和。另一方面又告诉蒋介石,目前应对日本人的方法无非三种:强硬、软化、圆滑,强硬必将导致日本在東北动武,软化则将是东北成为日本保护国,所以只有用圆滑之法来应对,“折其野心,始有办法”。
【终于踢出临门一脚】
如果在1929年9月俯瞰冀东大地,会看到一幕奇特的战争景象:从北京、天津出动的国民革命军向东进攻盘踞冀东的张宗昌部队,而后者也在继续向东挺进,进攻据守山海关一线的奉军。几次战斗之后,张宗昌的队伍丢盔卸甲,纷纷投降,国民革命军止步于山海关,没有再前进一步。
这是“易帜延期3个月”期间,南京与奉天双方共同推进问题解决的一幕。张学良虽然放弃了迅速易帜的做法,但并没有停止关内外谈判的脚步。相反,这3个月让双方有足够时间来讨论之前没有顾及的种种问题:从张学良的职务到东北地方政权的组织,从国民革命军不出关到奉军的改编,从文教到税收,一项项内容逐一落实。奉方代表邢士廉说“东三省于事实上,精神上早已服从中央,表示一致,所差者不过悬旗之一形式问题”,虽然略有夸张,但也确是如此。
蒋介石也在利用这3个月时间处理问题。南京当局内部一直有武力解决东北问题的呼声,比如国民党“奉吉黑三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就表示“论奉系军阀之罪恶,为吾党革命最后之目标。吾党革命四十年,牺牲几许同志之头颅,最后竟与万恶军阀谋妥协,何以对地下诸先烈?”经过蒋多方安抚羁縻,才使反对声音逐渐消弭。
1928年10月,蒋介石提出希望张学良在“双十节”宣布易帜,但张学良仍表示为难。妥协的结果是,张学良同意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在奉天与南京没有建立正式关系之前,先使自己成为了两者之间的枢纽。以此为开端,易帜工作进一步加速。11月2日,张学良向白崇禧致赠10万余元,作为冀东战争的军费补助。12日,中断7个月之久的京奉铁路恢复通车,原本被奉军扣留的列车均予发还。
同时,蒋介石还借中日谈判通商通航条约的机会,将日方施加给张学良的压力转移为外交层面,摆到桌面上予以解决。日方提出的诸如延长吉林敦化铁路、谈判土地商租权等问题,都被张学良借口自己是地方政府,转移到了南京方面,他表示“奉天不能蔑视国民政府之意向,若不与国民政府充分接洽,纵然解决,亦恐他日再起纠纷”,面对这番说辞,日方也是无可奈何。
终于,张学良赶在1929年来临之前,毅然实施“东北易帜”。日本方面当然不会客气,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当面向张学良宣称:“突然更换旗帜等于与日本断交。日本将根据张学良的态度,采取坚决措施。”张学良只回了一句:“那也没办法。”
多年后,张学良评论此事时说道:“你把我父亲炸死了,国家这样的问题,我怎么能跟你合作?”或许正是这样的国仇家恨,才驱使张学良坚定完成了“东北易帜”这件纠缠多方、历时半年的大事。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