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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五四百年,追忆、纪念与言说

2019-04-30李浴洋

同舟共进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文化历史思想

陈平原,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常委,本刊编委。

我与“五四”

李浴洋:在当代中国学人中,您是很自觉地不断与“五四”对话的一位。这既体现在“五四”作为您的研究对象,先后出版了多部颇有影响的学术著作,如《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与《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等;也表现为在过去三十余年间,您始终以“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场与姿态积极介入关于中国文学、文化、思想与教育等问题的讨论。能否首先请您谈一下,您关注“五四”的动机与动力何在?

陈平原:我为何一直关注和研究“五四”,道理很简单,对我来说,这既是专业,也是人生。我1978年春上大学,赶上思想解放运动,那时候,我们模仿五四时代的“新青年”,谈启蒙,办杂志,思考中国的命运。后来念研究生,学的是中国现代文学,那就更得跟“五四”对话了。其次,我在北大读博士,毕业后长期在这所大学教书,而对于北大人来说,“五四”是个值得永远追怀的关键时刻。无论学术、思想还是文章趣味,我自觉跟五四新文化血脉相通。第三,这也与我近年关注现代中国大学命运有关。最近十几年,在文学史、学术史之外,大学史成了我另一个论述的焦点。在我看来,大学不仅仅是生产知识,培养学生,出科研成果,出各种“大师”,大学还有一个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就是通过知识和思想的力量,参与到当代中国的社会变革里。在我心目中,这是“好大学”的一个重要标志。五四时期的北大,就是这样的典型——它抓住了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折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将其“才华”发挥到淋漓尽致。别看世界上那么多一流大学,真有北大那样的机遇、那样的贡献的,还真不多。在一个关键性的历史时刻,深度介入、有效引领,乃至促成某种社会变革,五四时期的北大,让后人歆羡不已。

我所学的专业,使我无论如何绕不过“五四”这个巨大的存在;作为一个北大教授,我当然乐意谈论“光辉的五四”;而作为对现代大学充满关怀、对中国大学未来发展心存思考的人文学者,我必须直面五四新文化人的洞见与偏见。在这个意义上,不断跟“五四”对话,那是我的追求。五四”之于我辈,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也是精神。

李浴洋:这些年来,您推动了多项与“五四”相关的丛书出版以及校园活动的展开。在我看来,您的“五四研究”是以“五四追忆”“五四纪念”与“五四言说”这三者为支点的,在具体进入这三个话题之前,能否请您概述一下您对于“五四”的总体看法?换句话说,在您看来,究竟何为“五四”以及“五四”何为?

陈平原: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新动力。这是一种必要的“思想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

五四运动不仅仅是1919年5月4日那一天发生在北京的学生抗议,它起码包括互为关联的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政治抗议。虽然此后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思想的、学术的、文学的、政治的立场与方法,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

“五四”除了作为历史事件本身的意义,很大程度成了20世纪中国人更新传统、回应西方文化挑战的象征。每代人在纪念“五四”、诠释“五四”时,都不可避免地渗入了自己时代的课题和答案。但另一方面,以“五四”命名的“新文化运动”,又有其相对确定的历史内涵。一代代中国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不断地与“五四”对话,赋予它各种“时代意义”,邀请其加入当下的社会变革;正是这一次次的对话、碰撞与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中国的思想格局。

追忆“五四”,珍视历史

李浴洋:您提到“五四”至少包含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与政治抗议,这一说法很有启示意义。您在“五四”研究方面的代表作《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即循此展开。

陈平原:在我看来,1919年5月4日发生在北京的学生大游行,刊行于1915—1922年的《新青年》杂志前九卷,以及1920年初版、1922年增订四版的第一本白话诗集《尝试集》,分别代表了“政治的五四”“思想的五四”以及“文学的五四”。而这正是解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三个最重要的角度。《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选择对于“五四叙事”来说至关重要的三个案,强调“回到现场”,暂时搁置“精神实质”之类的论争,目的是突破凝定的闡释框架,呈现纷纭复杂的五四场景,丰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某些想象。

李浴洋:您格外强调对于个人化的“追忆”材料的使用,着力从若干细节的辨正与复原入手,希望以此重建“五四”的历史现场。

陈平原:了解今人进入历史的困难,以及所谓历史重建的复杂性,不敢放言空论。或许,对于史学家来说,次序井然、因果明确、排列整齐、体系严密,不见得都是好事情。正如孙伏园所说的,“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一年比一年更趋明显;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却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回忆五四当年》)没有无数细节的充实,“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就难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

没有“具体印象”的“五四”,也很难让一代代年轻人真正记忆。这么说来,提供足以帮助读者“回到现场”的细节与画面,对于“五四研究”来说,并非可有可无。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它更可能提供一种高头讲章所不具备的“现场感”,激发你兴趣盎然地进入历史。

我之所以特别看重这些个人化的叙述,既基于当事人的精神需求,也着眼后世的知识视野。对于有幸参与这一伟大历史事件的文人来说,关于“五四”的记忆,永远不会被时间所锈蚀,而且很可能成为伴随终身的精神印记。可以这么说,早年参与“五四运动”的历史记忆,绝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可能随时召唤出青春、理想与激情。

当然,岁月流逝,几十年后的回忆难保不失真,再加上叙述者自身视角的限制,此类“追忆”,必须与原始报道、档案材料等相参照,方能真正发挥作用。

李浴洋:不过,最近十余年间市面上也出现了不少从细节入手颠覆“五四”,或者对于“五四”过度阐释的著作。对此您怎么看?

陈平原:入口处小,开掘必须深,否则意义不大;不是所有琐琐碎碎的描述,都能指向成功的历史重建。我曾经引胡适和王国维关于学问的两段话,辨析学术研究中的“大”与“小”。一说“学问是平等的”,一说“考据颇确,特事小耳”,抽离具体的历史语境,呈现出某种张力。单就学术训练而言,只要干脆利落地解决某一课题,便该得满分;可治学毕竟不同于做习题,应该还有更高一层的追求。这个时候,所谓的“事大”“事小”,便可能影响价值判断。当然,这里所说的大与小,并非指事物本身的体积,而在于其能否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无深入发掘与阐释的可能,以及是否切合自家心境与文化理想。

借助若干自以为意味深长的细节、断片、个案,来钩稽并重建历史,固然可以避免“宏大叙事”的某些缺陷,但也可能走到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将一场生气淋漓的文化运动,拆解成“一地鸡毛”。这是我所最为警惕的。

我之所以试图重建历史现场,目的是恢复某种真切、生动、具体的历史感觉,避免因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历史事件早就过去,但有些东西我们必须记忆。没有大的历史视野,只记得若干琐碎的细节;或者反过来,沉迷在一些宏大叙事中,完全没有生活实感,二者都不理想。我们需要有大视野,同时也需要具体的历史细节。

李浴洋:对于“五四”的“追忆”材料中,让您最是印象深刻的是哪一则?

陈平原:1949年5月4日的《人民日报》第六版,刊登俞平伯、叶圣陶、宋云彬、何家槐、王亚平、臧克家等文化名人纪念“五四”的文章,此外,还有柏生的《几个“五四”时代的人物访问记》。在采访记中,俞平伯的回答很有趣:“五四新文化人”气势如虹,想做很多事情,“却一直没有认真干(当然在某一意义上亦已做了一部分),现在被中共同志们艰苦卓绝地给做成了”;因此,这好比是30年前的支票,如今总算兑现了。又过了30年后,也就是1979年,俞平伯撰《“五四”六十周年忆往事》(十首),除了怀念“风雨操场昔会逢”以及“赵家楼焰已腾空”,再就是将“四五”比拟“五四”,称“波澜壮阔后居先”。最有意思的是第十章的诗后自注:“当时余浮慕新学,向往民主而知解良浅。”比起一些人的宏论,我更认同诗人俞平伯的立场:当初的“浮慕新学”与日后的“竹枝渔鼓”,均有局限性。

“五四”纪念的个人方式

李浴洋:您好像有自己纪念“五四”的方式,那便是重读《新青年》。我注意到,《新青年》不仅是您在多种著作中每每征引的对象,而且在您的学术生涯的若干“关键时刻”,也是通过与《新青年》对话,从而继续前行的。

陈平原:谈论“五四新文化运动”,《独秀文存》《胡适文存》或者蔡元培、李大钊、鲁迅、周作人等人的著作,固然是绝好的材料;但如果希望窥测运动的不同侧面,理解其丰富与复杂,把握其节奏与动感,阅读《新青年》,很可能是最佳方案。比起众多显赫一时的口号或著述,作为中国新文化元典的《新青年》,更能体现“五四”那代人的探索,也更值得后人品味与诠释。

与《新青年》密切相关的文化思潮,包括“新文化”“文学革命”和“五四运动”,分别指向思想、文学、政治三个不同的层面。三者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但谈论宪法与孔教,分辨文言与白话,或者探究苏维埃与共产国际,问题显然不在同一层面。七八年间,新青年》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里纵横驰骋,迅速跃进,带动了整个中国思想界的思考,着实令人神往。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人类对世界、对自我的认识今非昔比,很多当年耸动一时的“确解”,早已无人问津。有趣的是,不以理论建构见长的《新青年》,却能凭借其直面人生、上下求索的真诚与勇气、理想与激情,感召着无数的后来者。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压在纸背的期待与苦恼、溶进笔墨的感悟与温情,以及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问题意识”,使得《新青年》上的许多文章,超越具体立说之是非得失,而葆有永久的魅力。

李浴洋:您谈到的《新青年》的“魅力”,除去内容方面,是否还包括其形式——作为“同人杂志”本身?

陈平原:同是从事报刊事业,清末主要以学会、社团、政党等为中心;民初情况有所改变,出版机构的民间化、新式学堂的蓬勃发展,再加上接纳新文化的“读者群”日渐壮大,使得像《新青年》这样运作成功的报刊,除了社会影响巨大,本身还可以赢利。因此,众多洁身自好、独立于政治集团之外的知识者,借报刊为媒介,集合同道,共同发言,形成某种“以杂志为中心”的知识群体。

6卷2号的《新青年》上,有一则重要启事:“近来外面的人往往把《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混为一谈,因此发生种种无谓的謠言。现在我们特别声明:《新青年》编辑和做文章的人虽然有几个在大学做教员,但是这个杂志完全是私人的组织,我们的议论完全归我们自己负责。和北京大学毫不相干。此布。”如此辩解,并非“此地无银三百两”。有针对保守派的猛烈攻击,希望减轻校方压力的策略性考虑;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坚持以“杂志”为中心,不想依附其他任何势力。

到了这一步,“同人杂志”已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大众传媒,而兼及社会团体的动员和组织功能。世人心目中的“《新青年》同人”,已经不仅仅是某一杂志的作者群,而是带有明显政治倾向的“文化团体”。看看1921年年初因杂志是否迁回北京所引发的争论中,新青年》同人如何反对分裂,唯恐“破坏《新青年》精神之团结”,可见此群体内部的凝聚力。

李浴洋:话题回到《新青年》本身,您认为其开创的最为重要的业绩是什么?

陈平原:办报办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一是争取第一,即办成某领域内说一不二的“权威刊物”;一是特立独行,要求性格鲜明,且有明显的文化关怀——此乃《新青年》以降“新文化人”的思路。

《新青年》的编者其实非常注意“寻觅”乃至“制造”新的话题,但那么多次尝试,最成功的,还属白话文的讨论——既有理论意义,又有可操作性,将理论与现实如此巧妙地缝合在一起,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白话文问题,远不只是“文学形式”或“表达工具”,而是牵涉到整个思想观念与文化传统的是非,这才可能吸引那么多论者参与辩难。如果说五四时期的新旧思想或文学之争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那无疑是支持或反对白话文。

如果说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标志着“文学革命”和“国语运动”的合流,1919年教育部附属“国语统一筹备会”的成立,则预示着官方、民间改革力量的携手。此后,《新青年》同人刘复、胡适、周作人、钱玄同等在“统一会”开会时提出《国语统一进行方法》议案,以及教育部训令自1920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便都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是一个有开头、有结尾、中间部分时而波澜起伏、时而峰回路转的曲折有趣的故事。正因为是“群众运动”而非“个人著述”,可以吸引无数英雄豪杰,也就有赖于所谓的“策划”“组织”与“協调”。这对于“以杂志为中心”的同人来说,是再恰当不过的好题目。

比起挥洒个人才华的“文学创作”,或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制度变更”,以白话文为突破口的“文学革命”,因其兼及语言、文学、思想、文化等诸多领域,可以召唤诸多学者参与,更适合于杂志的实际操作。这就难怪后人提及《新青年》,最容易被记忆的,还是此功勋卓著的“文学革命”。

“五四言说”与20世纪中国

李浴洋:您曾经有一句名言:五四运动的意义是‘说出来的。”《新青年》同人在“五四言说”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陈平原:仔细考辨,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关于“五四运动”或“新文化”历史的叙述,各家之间差异最小的,是关于《新青年》部分。举个例子,美国学者周策纵1960年在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与中国学者彭明1983年初版、1998年修订的《五四运动》,政治观念与史学训练差别很大,但前者的第三章“运动的开始阶段:初期的文学和思想活动”与后者的第五章“启封建之蒙——‘五四前的新文化运动”,对于《新青年》的创办经过及历史功绩的描述,却颇为接近。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新青年》同人的自我建构已相当完整,不容你随便言说。

不管是著作、人物,还是报刊、社团,能否“流芳千古”,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以作品为例,二十年后还有人阅读,是小成;五十年后不被遗忘,是中成;如果一百年后仍然被记忆,那可就是大成了。大约就在《新青年》诞生二十年之际,或者说停刊十几年后,早已星流云散的《新青年》同人,由于某种特殊的机缘,在回忆中重新聚首,述说友情,同时彩绘历史,为后世之“《新青年》叙事”奠定牢靠的根基。我所说的机缘,很明显,是指《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

尽管代与代、先驱与后继、当事人与观察者、追忆历史与关注当下,决定了对于“新文学”的历史建构,各方意见会有分歧;但经由《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新青年》同人的文学事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大系”各集的编者,各有其理论背景,也各有其现实利益,但既然在1917—1927年的框架中书写历史,《新青年》的开创之功,无论如何必须首先肯定。就像蔡元培在《总序》中所说的:“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翻阅《中国新文学大系》各集的“导言”,《新青年》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至于鲁迅、茅盾、郑振铎、朱自清等,更是开篇就从《新青年》说起。

李浴洋:如您所言,《新青年》之于“五四”(而非仅是“五四运动”)是相当重要的。不过,新青年》是一项更多属于“导师”一辈的事业。而历史上的“五四”是师生合作的结果。对于当时的学生一代,您有怎样的观察呢?

陈平原:关于“五四运动”的论说,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角度。但有一点,大概谁也不否认,这次运动是以学生为主体的。这里所说的学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读书人,而是专指进入新式学堂接受西式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者。这是一个新崛起的社会阶层,理解其形成与发展,对于我们把握“五四运动”之得以爆发并迅速蔓延,大有帮助。

几乎从事件一开始,就不断有人引据汉宋太学生的政治抗议,来为以北大为首的青年学生之“越位”与“干政”辩护。是不是“三代遗风”不说,单是这一比附,在注重历史经验的中国,学生们的示威游行便获得了某种合法性。相形之下,大总统令之强调“首都重地,中外具瞻,秩序安宁,至关重要”,以及“在校学生,方在青年,质性未定,自当专心学业,岂宜干涉政治,扰及公安”,就显得苍白无力。可实际上,“五四运动”从终极目标到具体运作,都与汉宋太学生的伏阙上书迥然有别。

表面上,“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与此前的政治抗议确实没多少差别。可这一回,不是祈求最高当局的谅解,而是直接干预政府的外交决策;不只限于表达民意,还主动承担起监督政府纠正错误的责任。与此相配合,学生们采取通电、演讲、撰写文章等一系列手段,尽可能广泛地谋求公众的支持。用郑振铎的说法,“他们并不是请愿,他们是要唤起民众”。(《前世不忘》)这一点,从运动的日益走向民间,而不是倾向于密室磋商,充分显示了其现代市民运动的性质。

1899年,避居日本的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饮冰室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文中引录了日本犬养毅的名言:“日本维新以来,文明普及之法有三:一曰学校,二曰报纸,三曰演说。”有感于在国民识字少的地区,“演说”乃文明进化之一大动力,梁启超希望“今日有志之士,仍当着力于是”。随后几年,国内也在设学校、办报刊之外,逐渐兴起“演说”之风。而到了“五四”前夕的北京大学,更是将“文明普及”三大法宝集于一身。想想《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等北大师生主办的刊物,还有少年中国学会、北大新闻学研究会、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等,你就不难明白北大学生思想之活跃,以及组织活动能力之强。

李浴洋:您如何定义作为一种思想与精神资源的“五四”

陈平原:如果不涉及具体内容,我曾用三个词来描述“五四”的风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众声喧哗”,第三是“生气淋漓”。每一种力量都很活跃,都有生存空间,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这样的机遇,真是千载难逢。

我的基本立场是:尊重古典中国的精神遗产,但更迷恋复杂、喧嚣却生气淋漓的五四新文化。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五四”更像是用来砥砺思想与学问的“磨刀石”。

中国人说“传统”,往往指的是遥远的过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其实,晚清以降的中国文化、思想、学术,早就构成了一个新的传统。可以这么说,以孔夫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某种意义上,对于后一个传统的接纳、反思、拓展,更是当务之急,因其更為切近当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之血肉相连,更有可能影响其安身立命。

两代人的合力

李浴洋:您曾经提出需要平视“晚清”与“五四”。这在对于“五四”的认识与理解中是别具只眼的。

陈平原:活跃于1890—1930年代这半个世纪的文人学者,大致上可分为“戊戌的一代”和“五四的一代”,前者如黄遵宪、林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后者则有蔡元培、陈独秀、鲁迅、周作人、胡适等。这确实是两代人,可思想学说以及文学趣味上有大量重叠或相互衔接的成分。正是这两代人,共同创造了我们今天所再三评说的“新文化”。因此,我更愿意把这两代人放在一起论述,既不独尊“五四”,也不偏爱“晚清”。

比如,说到“文学革命”,一般指称“五四新文化人”的工作,具体年代是1917—1922年。经由胡适《五十年代中国之文学》及众多“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论述,这一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只是随着晚清研究的迅速崛起,梁启超等极力提倡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及小说界革命等,逐渐被纳入“文学革命”的范围来考察。在我看来,一场成功的思想、文化、文学上的“革命”,既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会稍纵即逝,必然包括酝酿、突破、巩固、定型。因此,我愿意将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文学事业,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过程来考察。这也是我再三谈及的,无论关注文学运动,还是兼及思想学术,都必须意识到此乃“晚清”与

“五四”两代人的合力。

李浴洋:在您看来,考察晚清与“五四”的“两代人的合力”的重点与难点是什么呢?

陈平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研究者,谈“晚清”而兼及“五四”,或谈“五四”而兼及“晚清”,都是很平常的事。至于上海申报馆为纪念创办五十年周年(1872—1922)而出版特刊《最近之五十年》,各专题论述都必定跨越“晚清”与“五四”。关键在于,那个时候学科边界尚未建立,学者尽可自由驰骋。

谈论“五四”时,格外关注“‘五四中的‘晚清”;反过来,研究“晚清”时,则努力开掘“‘晚清中的‘五四”。因为,在我看来,正是这两代人的共谋与合力,完成了中国文化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

“晚清”与“五四”这两代人,只要参与维新或革新事业的,多少都有“接力”的关系。这里所说的“接力”,包括人际关系、学术传统、文化思潮、政治议题等。越是进入具体领域,“承前启后”的痕迹就越明显。你可以强调“承继”,可以渲染“对话”,也可以突出“逆转”与“反叛”,但史料摆在那里,谈“五四”无论如何不能绕过“晚清”。反之亦然。

谈及现代中国思想、文学、学术的嬗变或转型,最好兼及“硬件”与“软件——这当然只是比喻,却也颇为贴切。对于“新文化运动”来说,新思想的内涵如民主、科学、独立、自由等,不妨比作“软件”;而传播新思想的工具,如报纸杂志、新式学校、学会等,则可视为“硬件”。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硬件”与“软件”同样值得期待。

其实,钩稽与整理新闻史、出版史、教育史方面的资料并不困难(实际上已有不少成果可借鉴),难的是如何让“硬件”与“软件”变得水乳交融。谁都知道,前引“传播文明三利器”对于文学革命、知识更新、思想转型功不可没;可怎么使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精神结合得天衣无缝,才是难处所在。这方面,我做了若干尝试,比较得意的是《小说的书面化倾向与叙事模式的转变》《新教育与新文学——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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