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卞之琳
2019-04-30鸪衣
鸪衣
1
高铁从上海虹桥站驶出的时候是上午10点,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侧着脸对着窗外。因为是阴天,外面的世界褪去了尘世的浮躁,像墨池洗过一遍的毛笔,清浅带过,留下淡淡的一笔,更多却是空旷的留白。似乎怕惊扰了这个世界,也似乎怕被这个世界惊扰。
很长一段时间,我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像举行某种仪式,庄重而谨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灵魂却像虔诚的信徒,不理会我漫游天际的想象,不遗余力地把我的思绪拉回来。
北京,北京。
此次北京之行,我们是为了见一个人——卞之琳先生的女儿——青乔女士。
2
但是,率先见到的不是青乔女士,而是她的先生高津老师。
因为高铁误点,我们到站的时候,高津老师已经在站口等了多时。高个,儒雅,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有着理科男的简单,很低调。因为同行的领导之前与他有过接触,倒也不生分。看着我们都拖着行李箱,他很自然地接过我们的大包包。
我一下没有了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之后的拘谨,熙熙攘攘的人群悄悄在镜头中暗了下去,只有我们几个在明亮的灯光下越来越清晰。像蒙太奇手法刻意雕塑的精细镜头——
北京,我来了!
卞之琳先生,我来了!
来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3
我们的酒店离他家很近,放置完行李后,高老师带我们过去。没走几十米,我们就拐进了一个胡同。
只是拐个弯的时间,就如同一只脚跨进了21世纪,一只脚停留在了20世纪70年代。
21世纪的左边一溜排北京牌照的汽车,像中午在食堂排队打饭的人群,一个挨一个,排得整整齐齐。而右面是装着红色大门的四合院,好像只要门打开,随时都可能走出一个身穿旗袍、鬂插珠花的小女子。也许手里还捧着暖炉,身上还披着厚实的坎肩。或许会被我们吓着,花容失色地跑回去,忙不迭地关门。
但是,这些都只在我的想象里。四合院有开着大门的,里面没有跑出身着旗袍的姑娘,而我却找不到理由走進去。
我和四合院隔着一道敞开的门,却跨不进去。
青乔老师家就在某个四合院的后面,一幢20世纪60年代建的大楼。见过了上海造型别致、时尚魅惑的建筑,再看这楼,素衣淡雅,却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气场。北京骨子里的大气,深植于这片土壤,长出来的枝枝蔓蔓都带着这样的灵性。一棵树、一根草、一幢楼、一个人……
而且这是一幢盛产文人的楼啊。
比如卞之琳先生,比如钱钟书先生。
我把我的脚步放轻,再放轻。而再轻微的声响在孤寂的楼道里,也会形成一段单调音符。我突然想:卞之琳先生当年从这楼道踩上去是什么声音?
4
青乔老师打开门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堆旧物和一个典型的北京女人。她穿着家常衣服、梳着发髻,热情地拉着我们的手,并不刻意寒暄,却让人不由得心生喜爱。
我们唤她青乔姐,和她一起看那些旧物——那些都是她父亲留下的东西啊。
她用手摸过,像吹走雾霾的风,又拨回来,像冬日里的阳光。每摸一次,就唤醒一段回忆。
齿轮开始转动,时间就在齿轮的转动中慢慢远去……
我们见到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落地的台灯光线并不明亮,旁边的老式唱片机悠悠地放着音乐,他一手拿着笔,一手翻着桌面上的书,一页又一页……
灯光给我们打上了阴影,像水下游泳的鱼,能看清背脊,却看不清鱼的表情。但是鱼却说:“这些都给你们了!”
是的,我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把卞之琳先生的生前遗物运回故土,成就一个崭新的卞之琳纪念馆。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完成这项工作之前,我们做的事情竟然是陪青乔姐回忆,然后再残忍地把这些实物和回忆剥离。
我认真地看着青乔姐,有点轻微的情绪波动,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落在我的手上。
青乔姐的手。
5
所有的东西都是青乔姐打包的,即使是一本书,她也不愿意假借别人之手,整个过程,她都在自言自语:“这个有点旧了,容易坏,要多包一层。”“这个绑了两根绳应该结实了吧。”“这个等下得让他们搬的时候小心点。”
我蹲在她旁边,听着她一个人的絮絮叨叨,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晚上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胡同里四合院的门都合得紧紧地。风不大,吹在脸上却带着兵刃的冰凉和轻微的痛楚。零星的灯火在黑夜中发酵,明明很幽暗,却偏偏照亮了整个弄堂。
同行的领导小声惊叫:弄堂里竟然有家出版社。
我抬目,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竟然是给我出版第一本书的出版社!
我好像又穿越回来了。
6
卞之琳先生有段诗: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而我想说:有感,因为你。因为你,无憾。
北京,我来了,来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北京,我走了,走的时候我也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