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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草原多么清澈(外一篇)

2019-04-30李新勇

翠苑 2019年2期
关键词:巴特尔草场绵羊

李新勇

草原如此辽阔,绿草蔓浸了每一条路,都那样悠长。20世纪50年代,阿拉善的人大代表骑骆驼到兴安盟参加人代会,提前20天启程,风餐露宿,在路上走了45天,到了兴安盟,会议已于20天前结束。代表们领取文件,返回阿拉善又走了40多天。

草原诗人毕力格巴特尔有两万五千亩草场,我们以为他会畜养成千上万头羊。“不”他说,为保护草场,他只养了三百多头羊、八九十匹骏马。靠这些羊和马,每年收入四五十万元。正因为他严格控制蓄养数量,他的羊群和马匹才得以放养,草场始终绿草如茵。

第二天早上,透亮的阳光从清澈碧蓝的天空中均匀地洒下,我们从草原深处的蒙古包返回毕力格的家。从他家墙面上三四平方大的太阳能电子板上,找到了草原深处没有电线杆,却能使用所有电器的答案。

毕力格的卧室就是他写诗的书房。跟一般的书房不同,他的书房只有十几本蒙古语书籍。他说,那都是国际大诗人的诗。

我从前遇到的诗人,大多激情澎湃、慷慨激昂。毕力格却是沉默的,问一句答一句。黑而且瘦的脸上,写满沉静和安详。只有眼镜片后那双清澈而睿智的眼睛,才显示出他诗人特有的活泛。

看见他,就像看见草原上一株安静的草、一棵沉默的树。

长期在草原上放牧,他的诗是那种不是因为阅读,不是因为有写作的念头而写出来的诗,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是一种源于对生命和自然的感恩而发自内心的吟哦。

他的羊群能看懂他的眼神。他的每一头羊都有自己的名字,他站在羊群前面喊一声,相应的羊就会挤出羊群,跑到他的面前。当他赶着羊群一个人行走在广袤的草原上,他便把他的诗歌转换成歌曲,他的歌曲唱给内心的寂寞与安静,唱给壮美的草场和羊群,唱给苍天、流云和看不见的风。

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放牧,不管会不会写诗,每一个牧民的心中也许都有一两行“天苍苍,野茫茫”那么优美的句子。草原有多辽阔,毕力格的歌声便有多辽阔。他唱出的每一个音符都经过千百遍打磨,每一个音节都有脉搏在跳动。因为真诚,所以动听且动人,使人相信,最美的诗歌在草原上。一个连牧民都能写诗的民族,如同俄罗斯一个村庄都可以搞交响音乐会,是真正能见素质和品位的。

外面世界的纷繁复杂,从来没有搅乱过他的内心,他不明白世外的纷繁,也从未经历过复杂的尘世。倘若让他进入城市,哪怕一天工夫,他都会不习惯,都会选择逃离。

毕力格在草原上不仅放牧、写诗,还是个不错的修理工和兽医。在毕力格的储藏室,我看见手柄光滑的凿子、斧头、刨子、手锯等,这些都是修理蒙古包的工具,还有炮制好的用于捆绑的熟牛皮绳子。马和羊生产的时节,毕力格还是接生员;打羊毛的时候,他又是羊毛工。连家人偶尔有个头痛脑热,毕力格也会无照行医,治愈率达到百分之百。

方圆10公里半径内,只有毕力格一家牧民,在这样的环境里,锻炼了他诗人的思考,也锻炼了他俗人的能力,他自由地穿梭于诗人和俗人之间,诗人和俗人于他是合二为一的,都是他的生活方式。

毕力格兄弟把绵羊和山羊按照三比一的比例混养。他说,绵羊温顺,山羊警觉;绵羊遇到危险只晓得挤到一起,山羊会发出警报,会叫,还会跳跃;晚上入栏,绵羊挤到中间,山羊在外围;到了冬天山羊怕冷,挤到绵羊中间,正好暖和。

穿过无数草原、戈壁和沙漠,我发现,只在水草丰茂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蓄养着牛。毕力格告诉我,草原上的牛基本上是用來干体力活的,比如拉车。不是对牛有偏见,而是牛吃草像铲草机,所到之处,一片精光,对草场不利。这一点比不上羊和马,羊和马吃草总是东吃一口、西吃一口,尤其是绵羊,只吃草尖最嫩的部分,这样吃了长,长了吃,草原永远是绿绿的。

辽阔的草原如此安静,安静得你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交谈,都能传得很远。在安静的草原,每一点细小的声音,都具有非常强的穿透力。上午的阳光晒透了我,我在草原上漫步,突然,耳边传来燕子的呢喃,那么干净、那么细小、那么喜悦。我以为来自身旁的天空,扭头环顾四周,只有碧蓝的天空、绿绿的草场。呢喃声不断,循着声音寻找,终于在20多米外终年敞开的杂物间找到。

杂物间的屋梁上有一个燕巢,一只燕子正在孵蛋,另一只燕子不停地来回奔忙,为巢里的燕子衔回食物。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燕巢,每一粒黄豆大小的土粒中间都夹着一根两尺多长的马鬃,有多少粒土粒,就有多少根马鬃。风吹过来,马鬃在空中轻轻飘拂。不知草原上的燕巢是不是都带着如此好看的马鬃流苏?莫非燕子来到了这里,都懂得把自己的巢筑得更美一些?

太阳西斜的时候,沉默寡言的牧民诗人带我爬上一座状如一对狮出巡的石头山。站在山顶上举目四望,牧草无边,山上有马头的枯骨。诗人告诉我,为表示对马的尊敬,他们把骏马的头骨放到石头山的最高处,让它离苍天更近一些。

沉默的诗人还带我们去参观他的羊群。落日西斜,逆光之下,夕阳为每一匹羊镶嵌了银边。在头羊的带领下,羊群安静地啃食牧草。偶尔有一只羊羔呼唤,声音恍惚如从天外传来,清脆悠远。诗人用眼神跟羊群交流,他也许告诉羊群我们是远客,是一群按照内心的选择调动文字的人,说不定它们会被写进某一段文字。羊群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带着惊奇的眼神安静地看着我们。

人跟自然贴得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一个眼神的距离。此时,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株草、一头羊、一块石头。

站在高处看落日西沉,把“博大”“辉煌”之类的形容词全用干净,都不算奢侈。七月的风,有些冷了,我久久不愿离去,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落日。朋友于逆光中悄悄替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我成了剪影,成了大地上凸起的一部分,我的四周是翡翠色的苍穹。我珍爱这张照片,这才是真正的独立苍茫。

往牧区寄信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手机在牧区几乎没有信号。薄暮十分,我们跟诗人毕力格巴特尔道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能不能联系得上?谁也说不清楚。给他拍的照片得等返回后才能冲印。即使冲印出来,不知道如何才能交到他手上?心头不禁怅然。

他在属于他的草场上安静着,他也在我的心头被无数遍想念。

终究把风握不住

站在山头上好不容易找到一点信号,在手机地图上定位,毕力格巴特尔放牧吟诗的明安平原,是一个山区草原,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境内,地处乌梁素海的东面,乌拉山的北面,白云查汗山的南面,台梁的西面,年均气温5-6℃,热量比较充足,但降水量不足。只要不过度放牧,到了秋天,还能收割牧草,储备牲畜过冬的口粮。

由于草场辽阔,畜养量不大,毕力格几年前花了几千元修建了三间平房,从依靠蒙古包和帐篷的游牧,开始定居生活。政府补贴修建了羊圈,添置了太阳能电子板,家中一应俱全。他不愿告诉我存款的数目,还有三辆车,两辆越野用于家人进出草原,一辆中型卡车,供羊和马出售。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打井队在这里打出了两口甘甜的水井,一口抽出来人用,一口抽出来供羊群和马匹饮用。我向四周打望了一下,编了一句顺口溜:“两岭夹孤山,长年水不干。”毕力格跷起大拇指说:“你这两句诗我收下了,你们的诗,真好!”

牧区太分散,不可能单独开办学校,学校只能办在遥远的集镇上。孩子们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到了集镇上,每家都安排人到学校附近租房子照看。毕力格的母亲负责毕力格跟他弟弟的三个孩子在镇上的学习和生活。正值暑假,可爱的孩子们对客人的到来感到新鲜和快乐,穿着鲜艳的衣服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脸上带着友善而阳光的微笑。才喝完半碗奶茶,这三个孩子已经和两个分别来自上海和重庆的孩子,在宽敞干净的羊圈里展开男女混合足球对抗赛了,清澈的欢笑声,响彻云霄。

促使毕力格决心过定居生活的,就是这三个孩子。用他的话说,这些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孩子,正逐渐丢掉草原上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都市的繁华。如果没有草原中间的这间屋子,他们放假便不知道该回哪里去,哪里是他们的老家,他们会很快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会忘记这片辽阔的草原。

毕力格的母亲、三个小孩子的奶奶,一个60多岁的阿妈,面色红润,身体高大强壮,她用流畅的汉语跟我交流。她在小镇上生活了4年,去的时候,汉语很差,到市场上买菜,需要旁人帮助才能完成交易。仅仅4年时间,她就能用一口相当标准的普通话跟客人谈笑风生。她跟三个孙子的交流,在蒙语和普通话之间自由切换。

对于定居生活,沉默的诗人告诉我,按照上级号召,再过几年,他也要把羊群和骏马圈起来养了,以后他每天的工作不是放牧,而是打草。国家每亩草场补贴6元钱,他两万五千亩草场,每年光补贴就有10多万元。草原深处,用不到多少钱,何况也买无处买。除非非常需要,才会开车到几十公里外的集镇去买。单靠这10多万元,不养羊群和马匹,足够一家人开支了。“可是,这样一来,我还算牧民吗?”毕力格巴特尔满脸忧郁,习惯于在游牧的路途上吟诗的他,对退牧还草后的生活感到失落,他觉得那是对肉身的限制,對可以“通神”的诗人的精神的羁绊。

可他不识字的阿妈喜欢定居生活,尤其是城镇生活。她说住在牧区太不方便了,超市购物、医疗卫生、教育、银行、交通都数城镇方便。“窝在这个山沟沟里,你只要不想唱歌,不想吆喝羊群,不想招呼马匹,你可以一年半载不说一句话。”阿妈用比读过书的毕力格更流畅、更标准的汉语说,“毕力格的阿爸去世那年,我独自在山上放牧,半年时间从山上下来,连话都不会说了,心头有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不晓得嘴巴该怎么说出来。可比不上城镇,每天有朋友来来往往,吃了晚饭还跟一帮老姐妹跳坝坝舞。心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大家在一起乐和乐和,就过去了。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站在门口一吆喝,马上就来一大群朋友。”

阿妈劝毕力格兄弟俩进城,弟兄俩觉得,只要还能放牧一天,他们就坚持到那一天。

我俩坐在高出草场10多米的石山上,静静地俯瞰这片草原。毕力格白云一般的羊群从远处慢慢流淌过来。在毕力格的羊群中,我看见公羊的肚皮上都多了一个肚兜。我用手肘碰碰毕力格,问他:“你的羊还穿时装呢?”毕力格认真地解释说,那是给公羊戴的安全装置,不能随便爬母羊。他说,这样一来,既能控制小羊的数量,也就是计划生育,还能控制小羊的诞生季节,到了11月份,公羊的肚兜就取掉了,到来年4月初接羔,那时天气暖和,遍野都是青草,成活率高。即使牧场即将被草场替代,毕力格巴特尔仍用最原始的虔诚之心,对待草场和羊群。

站在这片草原上,我觉得阿妈的选择是更多人的选择,城镇毕竟能给人更多方便,让人的生活质量得到提高。尤其是那些孩子,他们的未来不应该是一片草场、一根牧鞭、一群绵羊、一群骏马,他们应该跟全世界所有的孩子那样,拥有现代而阳光的明天。从世界范围来看,游牧生活已成记忆,结束游牧迁徙是大势所趋,谁也阻挡不了。

我又觉得毕力格巴特尔的忧虑不无道理,当一个人失去了故乡、丢失了乡愁,遗忘了浪漫的牧歌、根除了旷野和内心的安静,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为了母亲的欢喜和孩子们的未来,他不得不选择定居。毕力格也许将终老于草原,就像悠扬的牧歌终结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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