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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鹂

2019-04-30孙犁

作文评点报·高中版 2019年15期
关键词:枪法杨树林长堤

孙犁

初次见到它,是在阜平县的山村。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有时清晨起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鹂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可是,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

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乎一种狂热。在战争不断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

前几年,我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向往多年的青岛。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我发现有两只黄鹂飞来了。

这一次,它们好像喜爱这里林木的深密幽静,也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有一日要离此他去。但是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树林里散步,和我患同一种病症的史同志手里拿着一支猎枪,正在瞄准树上。

“打什么鸟儿?”我赶紧过去问。

“打黃鹂!”老史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

这时候,我不想欣赏他的枪法,但愿他的枪法不准。他瞄了一会儿,黄鹂发觉飞走了。趁此机会,我以老病友的资格,请他不要射击黄鹂,因为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对友谊的尊重,他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并且说:“养病嘛,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儿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

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翔,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里,我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诃夫在好几部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

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想起黄鹂。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两句文章的好处。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

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的,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选自《晚华集》,有删节)

【赏析】

本文通过作者在养病期间对黄鹂鸟一系列观感的回忆与描叙,表达了对美的事物的倾心与赞美,对无视和残害美的行径的谴责,同时,又体现了作者对美的本质的深切理解,揭示了美只有“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的哲理,曲折含蓄地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是从事艺术美创造的作家、艺术家对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的真诚愿望。

本文的构思看似自然、随意,而实际富于匠心;文章还不露痕迹地运用对比、白描、渲染和烘托的艺术手法来表现丰富深刻的主题;此外,文笔朴素、含蓄,语言简洁、雅致,而又带有诗情色彩,在质朴、自然间,蕴含深长的意味,也是本文一个艺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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