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社区集体资产管理:新西兰毛利模式及其启示
2019-04-30刘俊
刘俊
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19.03.005
一、引言
新西兰是世界著名的旅游目的地,更以其独有的毛利文化而闻名于世。毛利人是新西兰的土著居民,长期繁衍生息逐步形成了丰富而独特的毛利文化。18世纪末期,随着欧洲移民大量涌入,白人和土著毛利人之间的交往日益加深,新西兰毛利文化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现代文明的发展进程。20世纪60年代以来,新西兰政府致力于改善毛利人的社会经济状况,将新西兰定位于两个民族两种语言并存的双文化社会(bi-cultural society),一系列有效政策的实施极大地缓和了白人和毛利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其中,毛利旅游发展也起到了积极作用。因此,新西兰被认为是在促进和谐海岛人地关系、协调现代和传统文明矛盾方面的全球典范。
笔者借访学契机在新西兰开展了长达半年的田野调查。通过对部分毛利部落首领、毛利文化和经济精英的深度访谈,发现毛利族群基于传统人地关系的本土信仰和朴素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发展出了一套有效的集体资产管理模式,即毛利信托委员会制度(Maori TrustBoard)。这一制度对于减缓毛利族群受到的现代化冲击,促进毛利族群社会经济地位提升和个体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二、毛利族群集体资产管理模式的核心特征
1.部落制的社会生活方式
新西兰的毛利族群一直保持着部落制的社会生活方式。血统对于当今的毛利人来说,虽然没有在被欧洲殖民化之前那么重要,但在毛利社会生活中依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在继承毛利土地时,是否具有毛利血统是必备的前提条件;其次,血统是考量一个人在毛利社会中地位的重要标准,在选举部落首领时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第三,血统还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有资格加入某一毛利工会或法入团体以及要求拥有某些资源。每一个毛利人都归属于某一个部落(iwi)和旗下的至少一个分部落(hapu),同时基于他的血统,他还会被划归于某一毛利家族中的一员。因此,部落身份对毛利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家庭和亲属关系是维系毛利微观社会关系的纽带。
2.集体主义的部落土地所有制
在毛利人看来,他们和土地之间有着天然而紧密的联结,人不能没有土地,如果你失去了土地,你就失去了一切权利。毛利人认为他们是受神之所托,是他们所生存的土地等自然资源的看护者(we arethe guarder ofthe land)。他们信仰天父地母,他们死后都会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同时把看护土地资源的责任转交给他们的子孙。毛利人土地制度中最核心的是部落土地集体所有制,任何个人都不享有土地所有权,土地由毛利人所在的部落集体所有,每个毛利人都享有从所在部落获取土地收益的权利。
3.毛利信托委员会制度
正是基于这样传统的人地关系信仰和朴素的集体主义价值,毛利族群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形成了毛利信托委员会制度。1955年,新西兰当局通过了《毛利信托委员会法案》(Maori Trust Board Act),以国家法律的形式规定了毛利信托委员会制度。根据该法案,每个毛利部落都会选举德高望重的部落首领成立信托委员会,通过法律授权代表该部落负责管理部落共有财产。毛利信托委员会必须向政府递交内部人员任命的名单、年度预算和土地交易的各项报告,以供审核批准。组建这些信托委员会的初衷是管理部落的公共资产,这些钱大多是新西兰当局为了解决历史遗留下来的土地所有权纠纷而赔偿给毛利部落的。
作为土地永久产权的拥有人,毛利部落每年都能从土地上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固定收益。信托委员会还会从开垦农场和投资实业方面获得其他收益,比如在毛利人的土地上开发地产的土地批准费,在毛利人拥有的湖泊和河段上钓鱼许可证的审批费,以及在毛利人拥有的山上开设狩猎场、营建度假村等的收费。部落长老亦可聘请更具有投资和商业才能的职业经理人,来具体负责部落资产投资运营相关事宜。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对毛利部落长老的访谈发现,毛利人在投资行业选择时更多的投向回报率和稳定性更好的行业,如畜牧业、林业、渔业、采矿业、建筑业和地产投资等,这些行业被认为是主流行业。而在旅游业的投资比例不大,旅游业给毛利人带来的经济收入十分有限。所有毛利信托委员会都会将绝大部分的部落资产投资收益用于毛利人的教育及部落公益活动,例如为部落成员提供技能培训等。
三、结论与启示
得益于新西兰政府的多方努力,毛利族群在新西兰社会经济中的地位正在得到改善,与白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差距逐渐缩小。这主要归功于3个方面原因:一是政府始终大力投入改善毛利族群受教育水平,毛利人受教育程度与白人的差距大大缩小;二是政府反思过往对于毛利族群的压迫掠夺政策,退还毛利族群大量土地赔款,为毛利族群提供了改善经济地位的现实基础;三是将毛利族群传统的集体主义信仰用现代法律制度予以保障,通过毛利信托委员会这一有效的公共资源管理制度,为所有毛利人提供永续发展的制度保障。而包括毛利旅游在内的新西兰旅游业发展在提升毛利族群社会经济地位方面起到的作用并不显著。
纵观全球范围内自16世纪以来的现代化进程,无不伴随着外来强势文化对本土传统文明的挤压和冲突,不管是采用暴力血腥或者同化温和的方式,相对弱势的原住民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边缘化是总体趋势。原住民政治权利的去边缘化是一个艰难的长期过程,面向原住民实施多种形式的制度增权和经济发展政策,对于提升原住民的社会经济地位更具有现实可能性。但是,让更多的本土居民参与旅游发展可能不是解决原住民边缘化的最佳途径,因为旅游业本身是低收益产业,能够提供的大多是勞动力密集的低收入就业机会,且旅游经济收益有很强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很难给相对弱势的原住民带来普惠而显著的经济收益。
现代化进程中必须尊重和保证传统东道社区对于自然资源一定程度的所有权。对于处在命运转折当口的原住民来说,他们往往不具备从事商业活动必要的商业意识和知识技能,也不具备开办个体商业企业的市场资本和抵御市场风险能力,他们所拥有的只有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土地。表面上看似合理合法的土地所有权流转,实质上很可能演化成资本逻辑对于东道社区的利益掠夺。这或许能够给东道社区带来可观的即期利益,但难以转化为社区发展持续稳定的经济收益。
旅游发展可能并不是改变当地弱势人群社会经济状况的最佳途径,引导原住民进入当地更为主流的商业机会则是更优的选择。这涉及通过制度设计来协调外来资本、政府权力和地方社区之间的权力关系,充分保障对于东道社区的经济赋权。强势的地方政府和利益集团要让利于民,使得相对弱势的原住民能够得到较为主流的市场机会,而不是将市场风险低、投资回报率高的优质商业机会全部收入强势利益者囊中。
在外来先进文明的挤压和冲击下,相对传统弱势的东道社区必须要强化集体组织的联系,包括经济上和文化上的,原子化的社区成员个体很难在与强势利益集团的对抗中生存发展。集体主义的组织形式(包括部落、部落信托投资公司等)能够为毛利族群的生存发展提供内生的制度保障。反观国内外来投资驱动的乡村旅游发展实践,伴随着社区土地使用权和收益权向私人资本流转,传统的社区集体主义精神和信任机制也在快速现代化进程中日渐消弭。社区成员往往只看重眼前利益和个体利益,社区成员内部信任机制缺失,无法形成有效的集体经济组织形式。如何唤醒社区成员的文化身份认同,促进有机团结的社区信任机制,重新构建起社区集体经济组织是很重要的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