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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武有无想杀杜甫

2019-04-29周楞伽

文史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新唐书蜀道难杜甫

周楞伽

杜甫(712—770)系唐代大诗人。其远祖杜预,是西晋著名的左傳学专家,官至征南将军;曾祖父杜依艺曾经做过巩县令,所以他们一家就落籍在巩县。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时期名重朝野的大诗人。杜甫7岁时候作了一首《凤凰诗》,杜审言见了大吃一惊,叹为观止。到了十四五岁,杜甫竟然能够和当地的文人骚客酬唱应和了。

杜甫的诗歌有三分之二写于四川。他自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冬入蜀,至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正月出川,在四川生活了将近九年。他入川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安史之乱,仕途失意,在颠沛流离,走投无路的窘况下,去投靠老朋友严武,以维持生计。另外一方面,他在唐肃宗驻跸凤翔时,官拜左拾遗,因替被免职的前宰相、好友房琯说情,被贬出任华州司功参军。后来因为华州大旱,生活困难,杜甫只得移家入蜀。

据史料记载,杜甫和当时的剑南节度使严武是世交。严武的父亲严挺之曾经做过工部侍郎和宰相之职。杜甫抵达四川以后,在严武的举荐下,被任命为节度使署中参谋及检校工部员外郎。所以,世称杜工部。杜甫在四川的九年,是他诗歌创作的成熟期,也是他诗歌创作大丰收的时期。

严武是华州华阳人,性格豪爽暴烈,喜好习武。他8岁的时候,曾经杀死父亲的小妾,少年的时候诱奸过邻居家的女孩。镇守四川时,梓州刺史章彝因为一件小事惹怒了他,竟然被他用棍子活活打死。严武死后,他母亲才长叹道:“我现在才不会沦为官婢了。”因为按照唐代的律令,罪犯家属将被遣为官婢。他母亲认为像严武这样暴戾的脾气,将来会遭致事端的。

但是严武作战勇猛,有智有谋,曾经击败7万吐蕃军队的侵犯。他所作的诗歌也颇有气派。严武曾经三次入蜀,至德三年(公元758年)出任绵州刺史,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出任成都府尹、剑南节度使。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再次入蜀,出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永泰元年(公元765年),也就是杜甫入蜀的第六年,不幸突患疾病去世。

严武对杜甫一向不薄,多次施舍钱粮,帮助介绍工作,《旧唐书·杜甫列传》云:“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两人不仅是世交,而且曾经同朝为官。严武镇蜀时,两人更是酬唱不断。严武还亲访杜甫草堂。严武第二次离开四川的时候,杜甫也准备出峡,远赴荆楚,后来听闻严武要再次镇蜀,遂欣喜不已地留下来,等候知己的到来。他其时有诗云:“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奉待严大夫》)

两人既然如此交好,为什么《新唐书》和《旧唐书》都记载有严武要杀杜甫的事迹呢?事情的起因其实是两人喝醉了酒,杜甫登上严武的床榻,瞪目怒视严武道:“严挺之乃有此儿!”两唐书都有此记载,当非虚诳;但对严武当时的态度,记叙的内容却大相径庭。《旧唐书》说:“武虽急暴,不以为忤。”《新唐书》却说:“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记载,究竟应该相信哪一种为是,事实又究竟是如何的呢?后人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宋人大多数是相信刘昫《旧唐书》的记载,而否定宋祁《新唐书》的说法。洪迈在其著《容斋续笔》卷六里有 “严武不杀杜甫”条。这一条先引《新唐书·严武列传》的记载:“房琯以故宰相为巡内御史,武慢倨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杜甫数也。李白为《蜀道难》者,为房与杜危之也。”接着,洪迈驳斥道:“予按李白《蜀道难》本以讥章仇兼琼,前人尝论之矣。”紧接着,他又继续引用《新唐书·杜甫列传》驳斥说:“甫集中诗凡为武作者,凡三十篇,送其还朝曰:‘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喜其再镇蜀曰:‘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此犹是武在时语,至哭其归榇及《八哀》诗:‘记室得何逊,韬钤延子荆。盖以自况,‘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又以自伤。若果有欲杀之怨,必不应眷眷如此。好事者但以武诗有‘莫倚善题鹦鹉赋之句,故用证前说,引黄祖杀祢衡为喻,殆是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武肯以黄祖自比乎?”

洪迈辩驳严武没有杀害杜甫的观点,并非自己的创见,只不过是在拾洪驹父的牙慧。《洪驹父诗话》中说:“《新唐书》据范摅《云溪友议》言之耳。按《唐摭言》载,李白始自西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止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曰:‘子谪仙人也。按白本传:天宝初,因吴筠被召,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则与严武帅蜀岁月悬远,尝见李集一本于《蜀道难》,下注:‘讽章仇兼琼也。考其年月近之矣。谓危房杜者非也。《新唐书》第勿深考也。”

洪迈所谓的“前人尝论之矣”的前人,就是指的洪驹父。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洪驹父的说法,早已被沈括在《梦溪笔谈》里驳斥了。沈括说:“前史称严武为剑南节度不法,李白为作《蜀道难》。按孟棨所记:白初至京师,贺知章闻其名,首诣之,白出《蜀道难》,读未毕,称叹数四,时天宝初也,严武为剑南,在至德以后肃宗时,年代甚远,小说所记,率多舛乱,子以何说为是乎?予曰:以臆断之,其说皆非也。史不足证,小说传记反足信乎?所谓尝见李集一本,于《蜀道难》下注‘讽章仇兼琼者。黄鲁直于宜州用三钱买鸡毛笔,为周维深作《蜀道难》,亦于题下注云‘讽章仇兼琼也。然天宝初,天下乂安,四郊无警,剑阁乃长安入蜀之道,太白乃拳拳然欲严剑阁之守,不知将何所拒乎?以此知不为章仇兼琼也。”

后来同样拾洪驹父牙慧的,还有王应麟。他在《困学纪闻》卷十四中说:“《容斋续笔》辩严武无欲杀杜甫之说,愚按:《新史·严武传》,多取《云溪友议》,宜其失实也。”王应麟的观点,比洪迈还不如,他连“讽章仇兼琼”也不提了。

考唐人记叙杜甫冒犯严武事者,凡两家。一为李肇的《唐国史补》,一为范摅的《云溪友议》。

《唐国史补》卷上“母喜严武死”云:“严武少以强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几案,武爱其才,终不害,然与章彝素善,再入蜀,谈笑杀之,及卒,母喜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官婢矣。”

李肇,唐元和中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尚书左司郎中,宪宗时人,时代去严武帅蜀不远,所记当得其实。他说严武爱惜杜甫才华,终不加害,是据刘昫《旧唐书》“不以为忤”所本;但是这并不能够否定严武没有杀害杜甫之心。从“母喜严武死”这一点来看,宋祁所谓 “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以及严武欲杀杜甫,“冠钩于帘,左右白武母奔救,得止”的说法并非无根之谈。

《云溪友议》卷上“严黄门”条云:“武年二十三,为给事黄门侍郎,明年拥旄西蜀,累于饮筵对客骋其笔札,杜甫拾遗乘醉而言曰:‘不谓严挺之有此儿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之孙拟捋虎须?合座皆笑,以弥缝之。武曰:‘与公等饮馔,何至于祖考矣。房太尉琯亦微有所误,忧怖成疾,武母恐害贤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母则可谓贤也。然二公几不免于虎口乎?李太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危之也。……杜初自作《阆中行》,豺狼当路,无地游从,或谓章仇大夫兼琼为陈拾遗雪狱,高适侍御与王江宁昌龄鸣冤当时用为义士也,李翰林作此歌,朝右闻之,疑严武有刘焉之志。支属刺史章彝因小瑕,武遂棒杀,后为彝外家报怨,严氏遂微焉。”

范摅为唐末僖宗时人,距离严武镇蜀已有百余年,所记纯属小说家言,并无故实;微论杜甫依严之日,即太白去世之年,后者不会在这种时候才写作《蜀道难》。即以杜甫行踪而论,下峡出川,乃在严武死后;崔宁杀郭英乂平蜀中大乱之时,严武在日,其母如何能够用小舟送杜甫下峡?又说章仇兼琼曾经为陈子昂伸冤,如果属实,则其确实是一位大义士,何至于被李白所讥讽?

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里说:“此诗(指《蜀道难》)说者不一,有谓为严武镇蜀放恣,危房琯、杜甫而作者,出范摅《云溪友议》,《新史》所采也。有谓为章仇兼琼作者。沈存中,洪驹父驳前说,而为之说者也。……兼琼在蜀,无据险跋扈之迹可当此语,而严武出镇在至德后,与此诗见赏贺监在天宝初者,年岁亦皆不合,则此数说,似并属揣摩,愚谓《蜀道难》,自是古相和歌曲,梁、陈间拟者不乏,讵必尽有为而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言其险更著其戒,如云:‘所信或匪亲,化为狼与豺。风人之义远矣,必求一时一人之事以实之,不几失之凿乎?”

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宋祁在《新唐书》中说,杜甫的性格有祖父杜审言的遗传“褊躁傲诞”,他与严武的争吵就是这种性格的暴露。宋朝王谠的《唐语林》卷二还记载杜甫的狂傲自夸:“使昭明再生,吾当出刘、曹,二谢上。”

我们再看杜甫写的《莫相疑行》,最末有这么四句:“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此诗写于唐永泰元年(公元765年),这一年,严武恰好去世。而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严武复镇成都的时候,杜甫应邀入幕。本来他也想有所作为,但事与愿違,受到同僚的排挤和嫉妒。他就在严武去世的那一年辞去官职,并写下此诗,一吐心中的不快。

对于这首诗,历来注家纷纭,都说是杜甫对年轻同僚的不满。其实,我以为这些赏析都有些望文生义。唯独师古(系宋代眉山人,著有《杜诗详说》一书,据今人考查,其真伪参半)能够抉其底蕴。他注杜诗就指出:“武始待甫甚厚,今以小嫌欲杀之,其轻薄如此,何足数乎?”(见《钦定四库全书·补注杜诗》)杜甫登严武之床,是在醉酒之中;再加上凭恃是严武的世交长辈,形迹脱略,虽然狂傲,但也情有可原,所以师古认为此诗是为严武而作。连最早编订《杜甫诗集》的北宋著名学者王洙,也不得不指出:“时甫依严武,几为武所杀”。可见宋祁所记不虚。至于严武后来未杀杜甫,两人又言归于好的事情,因为不见史载,我就不敢妄断了。

本文整理者:周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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