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流与暗涌

杨时旸

一切何以至此？

当这个故事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那些死去的、逃亡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像被莫名的大风掀起的尘土，但到底是什么掀起了风暴？似乎所有人都不明了，没有谁是胜利者，没有谁是受益者，所有人都在死走逃亡的戏码中被分配了一个角色，那么，这彻底改变所有人命运的风，到底是谁吹起的呢？这部来自马来西亚的《十字路口》用一件特别具体的事，最终导向了一场宏大的、深邃的、或许也终究无解的哲学拷问。它关乎于社会问题、关乎于政治、也关乎于人性本身的不可探测。

《十字路口》中的故事自始至终都在低处盘旋，围绕着几个底层世界的普通人兜兜转转，讲述他们各自的生活，也从他们各自的视角打量周遭。他们都在自己狭窄的路上行进，原本以为生活就这样既定不变地直至终点，但所有人却突然莫名相遇，改变各自的轨迹，这相交一处就如同十字路口的一场冲撞，车毁人亡。来自印尼的移民苏吉曼努力打工，照顾儿子，还操心着非法移民身份的姐姐;警察汉森已入中年，要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也要应对大家族中的各种攀比和炫耀;热血的年轻警察胡笙刚刚入行，无法接受同僚们的吃拿卡要和贪污受贿，他一心想做个匡扶正义的好警察……在他们周围，还有其他各色人等交替上场，想给母亲寄钱的小毒贩，贪婪的警察高层官僚，蛮横的华人黑帮……所有这些人阴差阳错地撞在一起，引发一场意料不到的失控火并。

这是典型的多线叙事结构，但它并不是故意要玩弄技巧，而是向人们展现群像时的必须。在各自的视角中打转之后，当交代了所有人的基本线索之后，这些角色渐渐清晰起来，编织成网，观看者就有了上帝视角。在这个故事中，上帝视角的作用不只是洞悉一切人物的动机与动作，更重要的是，当你俯瞰他们，总会心生慨叹，人们真如蝼蚁。他们算计、敛财、杀戮同类，各自觉得掌控自己的命运，也足以掌控他人命运，但实际上，谁都不知道螳螂有蝉捕，而蝉后还有黄雀，一环又一环，残忍又荒诞。那些嚣张、不可一世的暴徒多么脆弱，那么贪婪又傲慢的官僚也岌岌可危，然而，莫名其妙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状态是稳定的，可持续的，坍塌和崩解来临时，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十字路口》没有故意设置什么不同阶层的代言者，而是犹如信手拈来抓取的街头故事，随便切割一番，里面就涵盖了不同的层级。而这个片段又真的可以反映和折射整个社会，使的都是巧劲，而四两确实拨得动千斤，这些碎片交相辉映，如万花筒般从点滴、零星和破碎中得以明晰那个世界的潜流与暗涌。

这个故事从最粗砺的现实出发，催生出巨大的疑惑，然后怀揣着高度的悲悯生发出磅礴的拷问——为什么有些地方注定如此幽暗不明？那些陷入其中的人们到底该如何解救自己？他们是否真的还可以被救赎？一切实在太过悲伤，所有人都沦陷了，不只是那些恶人，还有那个努力保持自己澄澈的年轻警察胡笙也同样受伤至深。最初，他想改变世界，后来，他看到了自己的无助和渺小，决定后撤一步，独善其身，但仍然无法保持干净地站在岸边，潮水一次次涌来，还是将他倾覆。所以说，想改变扭转一切的人最终落得如此下场，那些认可顺从了体制惯性、文化惯性和命运惯性的人们经过短暂的如鱼得水最终也不得善终，那么这些人到底为了什么？只是求生吗？有人求温饱，有人求富贵，可这一切都必須通过让自己变得污脏来换取吗？《十字路口》所呈现的世界中，尊严和明亮是缺席的，甚至都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词汇和概念，所有人都默认了那个身在的系统，只能适应，早已不再相信可以改变什么。人们在那个溽热、粘腻、汗水涔涔的世界里挣扎、沉浮，最终沉陷。

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问题—— 一切何以至此？谁都没有答案。悲愤、怨闷、叹息之后，大雨会将一切冲刷干净，然后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