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恶作剧
2019-04-29
贾谊的一生看起来像是一出恶作剧。大幕拉开,年轻的贾谊,才华出众,踌躇满志,上场了。二十才出头,因为“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就是让他作自己的学术顾问。这时候,他是皇帝身边最年轻的大臣。每次皇帝下令让大臣们讨论国事,那些老臣们张口结舌、口不能言,贾谊却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大家都被这年轻人给震住了,觉得自己的才能比不过他。于是就在一年之内,贾谊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算是朝廷的中层官员了。太中大夫是掌议论的,也就是后世的谏官。从一介布衣一跃而成为朝廷谏官,这样的好事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完全是托了贤明皇帝的福。于是这个年轻人怀着一腔对皇帝的感激、对治国事业的热情,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等等一连串的合理化建议。大概是这样的改革动作太大了些,皇帝推说自己刚刚即位,不好马上就实行。但他从中看到了这年轻人的卓越才能,于是便提议让贾谊“任公卿之位”。二十四五岁,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当部长,现在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时候,无论是贾谊这个主角还是我们这些观众,谁都不会怀疑这将是一出喜剧。
然而,命运如果总是这样顺风顺水的话,谁还会对它保持那种莫名的敬畏呢?它开始撕下笑脸面具,对贾谊露出凶恶的本来面目。年轻人想要冒尖,原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事关权力之争的时候。面对皇帝的提议,那些老臣们不干了。他们只用一句话就将皇帝对贾谊似乎浩荡无边的器重与信任化为乌有:“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亂诸事。”这可以说是最早的地域歧视了。那么,“雒阳之人”是在影射谁?洛阳人,年轻,有学问,干过政治且专权或近似专权,汉文帝之前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只有战国时代曾一度身佩六国相印的苏秦了。苏秦一贯声名不佳。他刚开始用连横说秦惠王,不行,马上转头以合纵说赵王;怕秦攻赵,暗地里将张仪送入秦,将战火引向他国;在燕国因与燕王母亲私通怕被诛,主动提出去齐国以重燕;在齐国,故意出一些馊主意以削弱齐国,以免对燕国构成威胁。没有立场原则,没有是非标准,为了个人利益,为了眼前利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苏秦暗比贾谊,就将人们对苏秦的厌恶转嫁到贾谊身上。但更恶毒的其实还在于“专欲擅权”。大臣擅权,就会对皇权构成威胁,甚至最终取而代之。这是所有的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于是天子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用他的建议,并将他调出京城,去作长沙王的太傅。我们可以想象,当贾谊接到调令的那一刻,一定如晴天霹雳般不可思议且莫名其妙。
人年轻时过于顺利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样,当他们遭遇第一次稍微严重的打击的时候就会趴下。贾谊就是这样。在去长沙之前,他就“自以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过湘水时,他想起了也曾被放逐于此地的屈原,如今自己无辜遭贬的处境与他是何等的相似。于是他写下了《吊屈原赋》,用以吊古,也是伤今、伤己。在长沙,当一只猫头鹰飞进家里时,由于当地人有“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的说法,贾谊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专门写了一篇《鹏鸟赋》来化解对那不可知的死亡的恐惧。
过了几年,文帝又想起了贾谊,将他召回长安。在一次祭祀之后,文帝问贾谊鬼神是怎么回事。贾谊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到半夜,皇帝不仅不感到厌烦,还把坐的席向前移动,兴味不减。最后等贾谊告辞,文帝说:“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敢情他请贾谊来不是为了请教,而是为了一比高下的。贾谊以自己的才能又一次征服了皇帝,不久,他就被任命为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梁怀王的太傅。命运似乎又开始对贾谊微笑。
但这微笑仍然只是下一步打击的前奏。过了几年,梁怀王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皇帝并没有责罚贾谊,但他自己觉得作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愧对皇帝的器重,于是想起来就哭。一年多后,终于郁郁而死。死时年仅三十三岁。曾经的少年天才的人生悲剧拉上了大幕,而后世观众们的叹息却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