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何存中写真
2019-04-28刘昕蕾胡国民
刘昕蕾 胡国民
天下着秋雨。秋雨梧桐,枫叶飘红,滴滴嗒嗒的雨点,与室内键盘敲字的响声,此起彼落,彼落此起,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何存中的脑海里的巴河故乡黄黄的秋草渐渐变成了嫩绿,在巴河岸边,生出一片一片的鹅黄,春草发芽的时候,他的《农民作家》三部曲之一的《在河之洲》近二十万字也变成了《芳草》上公开发表的长篇小说作品。
他略微松了一口气,血脉中奔腾着的那故乡巴河的涛声仿佛一片欢腾,他的思绪很快又进入了这部自传体长篇巨著的下一个激流漩涡,他满眼是泪……
何存中告诉我,他不论是写有关故乡巴河故事的长篇小说《沙街》,还是写另一部关于故乡的长篇小说《青禾遍地》,哪怕是笔下有关巴河的短篇和中篇,很多时候随着人物命运的起落变化,总是禁不住一个人泪流满面,写长篇巨制《农民作家》第一部时,更是如此,有时如雨般流淌的泪水就如这窗外的秋雨落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一般,模糊了他的眼帘,有好几次我到他的创作室,他的思绪从电脑里走出来,仍止不住泪光闪闪!
他把一生献给了文学,对文学创作如醉如痴。
存中写了几百万字的以他的故乡为背景的短、中、长篇小说作品,打动了无数相识或不相实的读者,我是他的忠实读者之一。我喜欢他的“巴河系列”。因为那是用生命中最真诚的泪水和心血炼成的那个伟大时代的人生精华和时代巨骨。看了存中的小说,我们就看到了那个活生生的时代,以及那个活生生时代里的众生,也看到了那个时代的我们自己。
我一直很固执地认为,他的“巴河系列”就是关于那个时代文学化的历史和史诗化的文学,我读它们时,既把它们作为当代最为杰出的描写中国农村的文学作品来欣赏,更是把它们作为断代史来阅读,因为那里有活着的当年的那个不能忘却的年代,还有栩栩如生的我们自己。每次读存中的作品,我都有一种这样特别特别的感觉。透过那些文字,我仿佛听到他的血脉里澎湃着巴河的涛声!
文学创作到了这个份上,我认为就是最大的成功。那作品无疑也是不朽的,存中虽然得了很多文学创作大奖,长篇小说《太阳最红》甚至还入围过茅盾文学奖。这些都是对作家的认可,当然都很重要。但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最重要的还是要过得了读者这一关,读者认可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可以忽略不计。
何存中从年轻时就开始搞文学创作,一生就吃文学这碗饭。他是从故乡巴水河边写到县文化馆,然后写到黄州。浠水是个出文人的地方,历史上的文人就不说了,近代的就有大诗人、大学问家闻一多,以及新儒学大师徐复观。
他们都是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对中国和世界文化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人物。
论存中的作品及影响,当然也是浠水籍的一个在湖北文学界、以至中国当代文学界很有地位很有份量的作家。不服不行呵,这是个凭数字说话和重事实、讲究真凭实据的时代,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动车、高铁更不是,凭的是硬东西。白说没人信。存中的文学作品近千万字,都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由正式刊物和大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的,不是像某些人的自卖或自慰品。
我很佩服存中的文学创作天赋,当然包括他的才气,但更敬佩他的坚守和毅力。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读书读到高中就到了顶,上大学是要推荐的,推荐之前还得回农村在烂泥巴田里经受烈日酷暑和雨雪风霜的考验,接受没有读书或根本就大字不识一个的贫下中农再教育,即便经受锻炼和接受再教育最好,也不一定上得了大学,进得了工厂,还要看你的“背景”和身后“靠山”的硬度。
那时有点理想的年轻人,不少是走写作曲线“跳农门”这条终南捷径的。我常想,那是我们老家浠水有重文的好传统,为当时无路可走的我辈年轻人打开的一扇通往理想之路的门。前面有魏子良、张庆和、王英、徐艮斋四大在全国全省名气很大的农民作家给我们带路。那时,县里非常重视农民作家队伍建设,除了县文化馆有农民作者长年轮流值班,不少公社文化站都是農民作者当家,县直部门也千方百计到下面农村挖能写作的年轻人。一些在《湖北文艺》和《湖北日报》发表了文艺作品的文学青年还能够直接成为武汉各个大学的工农兵学员。
前提当然是要能写,还要有作品!
存中就是那时到县文化馆的,逐步由一个农民作者成长为文化馆的专业文化干部。跟存中一样写出了“农门”的还有郭强昔等一大批业余农民作者,他们后来都转成了国家专业文化干部,吃上了让人羡慕的商品粮,拿上了国家每月发的工资!
但从那个时候一直写到现在,而且写出了名堂,整个浠水只有何存中一人!
这就是存中的与众不同和不同凡响的地方!
无论是历史,还是时代,成就一个人,环境虽然很重要,但那只是外在条件,最重要的还是靠内在的动力,当然还有不可缺少的才气,你不是作家的料,霸王硬上弓也不行。这也是何存中让人敬佩的地方。
我们和存中曾经都是那个时代的人,当时作为比较冒尖的业余农民作者,经常一起出入于我们心目中最神圣的文学殿堂一一浠水文化馆《浠水文化》编辑室,他那时的文学创作才华就开始展露,在浠水晓有名气。他发表在《浠水文化》上的一些泥土味十足的诗和小戏,充满了灵气。我是个地道的农民,看了他的作品,感觉总是水灵灵的,让我联想到我家菜园里清晨阳光下洒满了露水珠的那些生机勃勃的时蔬,很是惹人怜爱,让人很有“食欲“。说句实话,那时我辈中的很多像他一样对文学充满超极热情、怀着文学大梦的青年文学才俊并不少,好像是人人都抱有荆山之玉,个个都操着灵蛇之珠,大家在浠水文学创作的海洋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许文学创作的殿堂太苦,也许还有些寂寞,很多人功夫不够,在这个神圣清静的殿里都没坐住,渐渐被文学女神淘汰出局。存中却凭他的自信和优雅,从县文化馆那个对他来说有些狭窄的地方一路写进了黄州那个属于黄冈市文联的铺满老石板的小巷深处,那里的隔壁是黄冈最高学府黄冈师范学院,墙内满满一篷竹子掩映着文联二层办公小楼,我经常去那里看存中,向他索讨作品,认为这寂静的小巷深处幽幽地隐藏着作家的文学梦。认为这里有黄冈的文学奇才。那时在文学界名头很响的熊文祥先生是这里的掌门人。
存中带着他的“巨骨”(在他小说创作生涯中有着里程碑意义的中篇小说),来到苏轼当年生活的赤壁龙王山下,如今一晃二十多年,他的笔下犹如赤壁矶头滾滚东去的大江,浪涛澎湃,不仅中短篇小说如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不断给人惊喜,《姐儿门前一棵槐》、《沙街》、《太阳最红》、《青禾遍地》、《最后的乡绅》、三卷本自传体巨著《农民作家》第一部《在河之洲》等六部长篇小说,接二连三连四连五连六、如滚滚春雷不断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天空炸响,给黄冈文坛增添了一道又一道光彩夺目的亮色!
二〇一六年,他被评为黄冈有突出贡献的十大名人。
他的长篇小说《姐儿门前一棵槐》被改编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红槐花》,在中央电视台和全国三十多家省市电视台热播,创造了不少电视台观众收视率之最,这在黄冈还是头一回。
我们常常感叹,为什么浠水当年那么多的年轻文学才俊在最开始的一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的文学创作马拉松大赛中,最后单单剩下何存中一枝独秀呢?在前面我对这种现象已提出并进行了初步分析,但与存中的长期接触与交谈中,以下这几方面应该是最主要的:
一是作为一个作家必须拥有十分丰富的生活经历。文学泰斗沈从文先生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曾经有不少文学青年向他求教,想当一个像他那样受读者欢迎和祟拜的作家,写出像他笔下那样的好作品。沈先生不假思索地问,你们经历了什么?你们头脑里拥有多少?我当过旧时代的兵,我年轻时就在湘西的大山里进进出出和在湘西的沅江上来来往往,我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我的这些经历你们没有。所以你们写不出我的那些小说,也写不出我的那些散文,因为你们不可能再去经历一遍我那样的生活。沈先生的话虽然说得通俗,但的确是至理名言。他自己也有这样的困惑、茫然和痛苦。那是他在新中国刚成立时,写了歌颂新北京的作品寄到《人民文学》。以他的名声,放在今天,不说他那么郑重其事地向《人民文学》投稿,就是他“沈从文”三个亲笔沈体字,许多刊物也要抢着登,但《人民文学》的编辑摇了摇头后,给他退稿了。沈先生一阵难过之后,最后明白了,他还不了解新北京,更谈不上熟悉新北京人的生活;这样闭门造车、感情用事,纵然是才高八斗,能异想天开,也写不出真正反映新北京的好作品来。先生后来弃文学而研究中国服饰史,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由此想到存中从年轻一直到现在年逾花甲,仍然保持着如此旺盛的文学艺术创造力,就不难理解存中的许多作品的风骨里为什么总是饱含着巴河的情愫,包括那山那水那天那地那人那事还有那些河边迎风起伏的庄稼,即使是反映大别山革命战争年代题材的《姐儿门前一棵槐》和《太阳最红》等长篇巨制,为什么也可以读出巴河的味道来。我认为,这是存中骨子里最可宝贵的东西,他有,别人没有,他的血脉里永远澎湃着的是巴河的涛声,他作品中的人和事都是有巴水灵性的,都是鲜活的。所以读起来就有味,就有感觉。
何存中的作品能够让人百看不厌,这恐怕是主要原因。因为他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丰富生活经历。存中生长在家乡巴水河边,在那里的生活经历太丰富了,巴河的故事,巴河的风土人情,巴河的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装得满满的,就像早春积满了塘堰的春水,直往他笔下汹涌……
何存中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生活的底子是生他的巴河土地,滋养他的是巴河那汇聚了千千万万的溪流,从大别山流下来的巴河水。巴河有他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巴水是他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何存中站在他的心灵高地上,笑看文学创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永远的巴河,永远的巴河水,已经在中国当代作家何存中的笔下伴随他的作品,汇入滔滔中国文学史的长河!这就是作家何存中心中的巴河,心中的故乡!亦如沈先生与他的故乡湘西一样!
二是作为一个作家必须具备才气。实话实说,仅仅具备丰富的生活经历,只是具备了文学创作的基础,只是有了文学创作的源泉,没有才气是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的,也成为不了一个出色的作家。何存中是很善于利用他所拥有的巴河这座文学创作的富矿的,什么时候写那里的沙,什么时候写那里的山水,什么时候写那里的庄稼禾苗,什么时候写那里的早晨炊烟或夜半月色,他都把握得很好,拿揑得很准,写出来景情交融,就很动人。
再现生活,将生活文学艺术化、文学艺术生活化,是作家的真本领。看存中的小说这种感受犹深,他是深得其中三味的。你看他笔下人间五月巴水河畔那些即将收割的黄灿灿麦子就知道,麦子分明是长在地里的,他却写“麦子们一排排在风里站着”,一个“站”字,把麦子活生生写成了有灵性的人。社员收割麦子他偏不写收割,他这样描写:“那麦们便在社员头天晚上磨得雪白的镰刀下一排排倒下。”虚也,实也,这样的句子,这样的描写,也只有存中笔下才有,那是一幅水墨,那是一幅写真,如此表现力,如此手笔,没有非凡才气,谈何容易!
遍读存中作品,这样的锦言妙句比比皆是,令人惊叹叫绝不已。这是存中创作生命之树常绿之所在。
三是一个作家必须具备坐功。当然也包括耐得住寂寞。何存中就有这个功夫和定力。他年轻时写小说两天三夜可以不离板凳,现在年事日高,但坐功仍不减当年,他在他的创作室,在微机前,经常是一坐就是一上午,外面的风声雨声全然充耳不闻。说来也是令人唏嘘,当今社会,红尘滚滚,功名利禄,声色犬马,还有多少人能耐得住这个寂寞,坚守得了文学这一方静土。存中坚守住了,幾十年青丝变白发,好也罢,歹也罢,甜也罢,苦也罢,晴也罢,雨也罢,就做这一件独事;无怨无悔地写小说!这也是他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是一个作家必须充满生活激情。存中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充满感情、充满激情的人。他热爱生活,热爱故乡,对生活对故乡始终充满感情和激情。说起他的故乡,说起儿时巴河边的事,他便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到动情处常常涨得满脸通红,笑出了眼泪。我坐在他的面前,他跟我谈起他正在写作的小说中的人物命运,那个人其实就是他儿时的伙伴,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了。而说到人物命运的转机时,他又止不住心中的高兴,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真诚,见性见情。可以说,他在书中写了多少人物的悲欢离合,就注定了他有多少喜怒哀乐!
存中除了笔耕不掇以外,平时很注意学习,我们经常在黄州的书店邂逅,每次在书店我们都要买些新书,但他所翻的书和所买的书,都是有关民俗文化和地方特色鲜明的史料性著作,我知道他是为写作“打货”备料。与他的交往中,我发现他几乎不看别人的文学作品,也很少谈及别人的文学作品。我后来渐渐悟出了点“门道”。一个成熟的作家,年轻的时候,该看的那些中外文学名著他都看了,文学的底子已经打足了,再多看别人的文学作品,一是没有时间,更主要的问题是看多了影响自己创作思路,无意中会落入别人的巢臼,影响自己创造性的发挥。为什么在文坛上经常会出现“抄袭”?我想没有哪个真正的作家“掉渣”会掉到这个绝境,往往是因为看别人的作品看多了,稍不注意,在故事情节的处理,人物的塑造、景物的描写等方面被别人的作品牵着“鼻子”走了,落入了别人的套路,这样,“抄袭”之嫌就难免了。一个高明的作家,不仅仅有自已独立的人格,更有自已与众不同的独特创作风格,包括叙事风格、语言特色、表现手法,以及题材和主题的选择等等。作家的作品贵就贵在“与众不同”。何存中的作品,无论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一看语言,就知道是何存中的,看完作品就知道是“何氏造”,独一无二,但绝对是来自于鲜活的现实,与别人绝对不雷同,不重复,读他的作品绝对没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作品就让人感到新鲜,读起来就韵味十足。
我曾经担心存中快把他故乡巴河的人和故事写完了,还有那些巴河两岸迷人的四时风景。深知他的黄冈职院教授南东求笑道:你着这个急,他满脑子都是巴河的生活,都是有关巴河的事,巴河是他写作的大富矿,再写一辈子也写不完。
存中脚踏巴河三尺硬地,写作就有底气,我们期待着他的《农民作家》三部曲早日问世!那中间的巴河故事一定会更多!
窗外的秋雨停了,秋风也住了,金黄的秋叶遍地,雨后斜阳,空气分外清新。巴河两岸的农民开始秋收了。存中说,他计划整理出版《何存中文集》,那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今年六十五岁了,也在准备他的“秋收”。
血液里澎湃着巴河涛声的何存中,他的浩大的文学工程中,巴河的泥土芳香同样会更加浓烈、更加有味!
(作者单位:湖北省黄冈市文广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