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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通上自来水

2019-04-28刘赋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挑水墩台井水

今天是2019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十三,星期天。今天是个永远值得铭记的好日子!今天,乡下老家终于通上了自来水,从此结束了我家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吃水靠肩扛手提、吃水靠挖涵管井、喝的是北头旁边荷叶塘里微生物游来游去、喝的是手压井里压出来的钙质严重的让人迅速得上肾结石尿结石的劣质水的历史!

我十分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吃水,要到墩台下面北头旁边的荷塘里,用大桶去挑,或者是下到墩与水塘落差好几十米的屋后禾场晒场旁边堂爹二爹的小塘里去挑。老墩台距北头旁边的荷塘,直线距离将近300到500米,路泥泞、陡峭,往返全是下坡路与上坡路。老家的水缸,可以盛满三担水。缸里的水,只用来烧的喝,再就是煮菜的时候,放上几瓢,偶尔也用于在吃饭的大铁锅里烧大半锅飘着油腻子的洗澡水,有时还要在糠菜里舀上几瓢水,搅拌猪食,放到与厨房相通的猪屋里去。

因为水要从很远的地方肩挑手提,所以,水缸里的水就是极其珍贵的。淘米、洗菜,洗碗,都是下到北头塘边去。天晴时,上坡路下坡路都好走,装腔作势的父亲,会慢慢悠悠、慢慢腾腾地挑着空桶去,晃晃悠悠地挑着满担水回。父亲不是官,但他挑水像走猫步,像走官步,像表演艺术家。父亲挑水的桑木扁担,油光锃亮。父亲的水桶,从前是爷爷留下的黄桐油刷漆的木桶。木桶年久失修,老化严重,常常漏水。铁丝做的外箍,锈蚀严重,桶底偶尔脱落,好几次把厨房的泥地浸泡得水汪汪神。

分田到户以后,父亲卖了稻谷,换了一担黑色与棕色之间的又大又厚的塑料桶。父亲将新桶视为他的重要资产与宝贵财富。父亲从小街上买来食指粗细的绿色的塑料尼龙绳,精心编扎系缚在桶把之上。父亲挑水的时候,只需将塑料绳在扁担两端缠绕一周,即可躬身钻出低矮的厨屋,走过窄脚扁手的套屋(即堂屋),又抬高左手的扁担,高抬前脚,迈出有大半个膝盖高的土屋的麻青色的石头门槛,开始了他闲庭信步的空桶去、满桶归、往返再三的挑水艺术表演。

母亲栽秧割谷养蚕采桑剐麻拣棉花薅黄豆敲芝麻棒几十斤重一个个的谷个子起早贪黑十八般农活样样精通。但她有一个短板,就是肩膀上的力气不大,挑不动上百斤重的水桶与湿漉漉沉甸甸的新捆的谷个子。所以,挑水的任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自然而然落在了父亲的肩上。父亲不是机器人,父亲是农人,可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少爷心事长工命,一辈子找不到个人的身份定位。精神好的时候,天气晴朗的时候,父亲挑水无话可说。可一到刮风下雨下雪结冰的天气,泥泞路滑,挑水就成了一种艰熬。母亲就催促,父亲就爱搭不理,就開始吵,经常为挑水的事吵,把我吵得都快烦死,都快躁死!可我小,个儿矮,还没水桶高。我盼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自己挑水,为父母分担一些家务了。

我快上中学了,力气越来越大了,臂力惊人,可个儿不争气,差营养,长不高。我就常常学着当时非常风靡时髦的《少林寺》电影中的和尚,左右两手,提着大桶,健步如飞,往返荷塘墩台。提水做饭,烧水为弟弟洗澡。劳累了一天的父母,摸黑走上土场,有水喝,有饭吃,弟弟已洗完澡,穿着前胸印有米老鼠图案的褪了色的背心,浑身散发着好闻的肥皂香味,缠绕在饭桌前母亲的臂弯里,母慈子爱,娇儿绕膝,黄瓜青菜咸萝卜盐豌豆的丰盛晚餐,映着柴油灯的明灭闪烁,--江汉平原上多美的一幅农家风景画啊!

上了中学,个儿高了半筷子。冬天,大雪过后,我尝试着用父亲的桶,到墩台后的池塘去挑了大半担水。负重爬坡的时候,雪天坡滑,我摔倒了,水泼湿了棉袄棉裤,水桶骨碌碌地从坡上滚下了树林,我的手被地上结了冰的砖瓦趵子划出了一点点血丝。母亲心疼儿子,大喊大叫,吼着要父亲来帮我。父亲见他的宝贝水桶滚下了坡,心疼得不得了,斥我不中用,顺势就掴了我一巴掌,赶紧踉踉跄跄一溜一滑地去拣他的心肝宝贝的水桶去了。我也觉得自己不中用,觉得父亲打得好、打得对。

又过了几年,墩台上隔壁左右的邻居开始在房前屋后打水井了。井水水质清澈,更重要的是,省去了世世代代吃水靠肩挑手提的麻烦。我家土场前的邻居屋后,也打了一口井。取水的时候,只需用葫芦瓢舀上大半瓢水,倒进活塞口的皮碗,快速上下压动铁做的大半米长的杠杆手柄,清汪汪甘甜甜的井水就会十分夸张地带着愉快的像酒仙品酒咂舌的“吧唧吧唧”的声音流淌出来。井水冬暖夏凉,甘冽可口,放上白糖,比一角五分钱一个的夏天里骑着自行车、驼着盖有棉被的泡沫盒子、满墩台吆喝叫卖的卖冰棒人的岳阳绿豆冰棒还要好吃。我们家兄弟上学,我在荆州读书。打井要300块钱,家里打不起水井。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一会儿关系好,一会儿关系又不好。他家大人总喜欢把他家的孩子和我比,说你看看隔壁的谁谁谁,晓得有几乖,跟你一起读书,都读到荆州去了。你为么事就这么哈(方言,念第三声,苕的意思)?

我厚着脸皮,一整个夏天,三番五次去邻居家的水井打水。假期结束,又回到古城,继续学业。春节回家的时候,邻人早已在他家的井口修了一圈围墙。我再也不能用上邻居家的井水了。这时候,我的个头已超过水桶,于是,接过了父亲的扁担,理直气壮地成了挑水接班人。

薛刘高的人们,对井水水质好坏没有概念,只觉得省去了繁重的挑水体力劳动。直到有一天,邻居家的年过花甲的朴厚伯伯,腰腹剧烈绞痛,满地打滚,送到几十里开外的朱河镇医院去检查,B超一照,肾结石多发,大的超过拇指头,卡住了尿管。再一深究,原是长年饮用含有钙离子严重超标的井水所致!这就实实在在给方圆几十里的爱喝井水的乡亲们敲了一记警钟:井水再也不能直接饮用或是烧水饮用了!从那之后,几十年勤俭节约连电灯泡都舍不得用的叫做雄棍子的堂叔,不喝河水不饮井水,而是改喝十块钱一桶的纯净水了。

邻居朴厚伯伯的肾结石,经常反复发作。那时,他需要花上800块钱,到镇上去碎石。800块钱,对农村老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朴厚伯伯老来无子,老两口常常为无有亲生子女而吵架,吵了一辈子。后来,朴厚伯伯的老伴勤劳善良的李婶婶渐至疯癫,连夜吵闹,彻夜不眠,不知哪一天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养子养女孙儿孙女找遍湖南湖北几个省,也是无有音讯。

子孙们春节一过,就先后离家,深圳广州宜昌打工摆地摊擦皮鞋做小买卖去了,年过花甲的朴厚伯伯形单影只,一个人在家守屋,成天墩台上下漫无目的地来回转悠,自怨自艾,唉声连连。秋天,是收棉花拣棉花角子的季节。煞黑的时分,母亲赶着一群鸭子,从河套回到墩台下新屋上的土场。朴厚伯伯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新伢子,今天是我在阳世间最后跟你说话了!”母亲一惊,赶鸭子的湿漉漉的竹篙子顺势就滑落在地上。母亲劝慰发艺伯伯,说你莫乱说呢!莫想不开呢!又不是冇吃的,又不是冇喝的!结石病诊得好!你实在是冇得钱,我就借给你!朴厚伯伯说:冇得用了!诊好了也冇得用了!活在阳世间冇得一滴儿味!朴厚伯伯一边嘟囔,一边消失在返回高高墩台的浓雾笼罩的高低不平的土路之上。第三天的黄昏,鸡子上笼的时候,嫁在一河之隔的孙女回家探望爷爷。大门虚掩。她叫爷爷,没有应声。她壮着胆儿,猫腰走到后屋水井旁的小矮屋,叫爷爷,还是没人。她又摸黑往里走,就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和她迎面相撞。她退后一步,看见矮屋的房梁上悬着一个人。爷爷已上吊走了,身体早已僵硬,黑黑的舌头,像一只长长的破鞋垫子,吐在无牙的干瘪的嘴巴下头。

我是1996年大学毕业前夕,腰腹剧烈绞痛,在学校医院里查出的肾结石的。20余年来,也是经常犯。去年暑天,我从凉爽的昆明,返回火热的武汉,一下子,就把结石又搞发作了。打针扩管吃药碎石十几天,过程真是疼痛难忍。我的结石只有黄豆大小。幸亏当年邻人修了围墙,不让我饮用他家的井水,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已有好多年没有回乡下过春节了。妻儿说乡下冷,没水洗澡,我也觉得墩台邻居都陆续先后建起了气派敞亮的楼房,我家的房子年老陈旧低矮,无法栖身卧榻,怕委屈了妻儿,于是,也很习惯了春节期间呆在大城市里有着暖气烘烤的温暖的大房子里,安安静静地度过春节。城里春节,不许燃放烟花爆竹,往日里拥堵热闹的大街,一到春节,就畅通无阻,安静得让人心慌空落。少了应酬,倒也清闲。只是,心中仍惦念起春节期间老家薛刘高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与浓浓的年味儿。

小弟去年在老家盖起了新房,我兴致冲冲,从昆明赶回武汉,怱悠妻儿在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想真真切切地体会、寻找什么叫做“衣锦还乡”的感觉。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现如今,物质层面上,城乡差别基本不大,城里有的,乡下也有。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个地处洞庭湖畔交通四通八达、劳动力输出人数众多的小镇来说,一到春节,外出打工营生的人们,春节便像候鸟鲑鱼一样的,都返回了故乡,家家户户门前停泊的大车小车少说也有两三个,小街上的节日年货,更是把马路都挤满拥堵了。

新屋敞亮,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只是水的问题没有解决。兄弟雇人打了一口深井,水抽上来,是浑浊的浅黄色,有一股柴油味。我拧开水龙头,用大脸盆接了一盆,试图让水澄清一些再用。可第二天早上一看,水仍是浑浊泛黄,却无沙粒沉底。翻看百度,方知是地下水铁锰含量太高,需用明矾过滤。白色的毛巾,过水之后,立马染成了黄色。妻儿抖抖索索,无水洗澡洗脸。年届七旬的老父亲,好容易盼来孙子儿媳,一家团聚,本以为盖了新房,安装了热水器,可以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一回。见水不能用,立刻面带愧色,闷声不响,扛起水桶,到一里多外的邻居的龙虾池中去挑水往返十余趟,终于勉强将盛水用的上千斤重的铁桶灌满。马达轰鸣,水泵增加压力,将水压送到“美的”牌热水器中,大人小孩,才勉强有水可洗。春节人多,侄儿弟媳也来自城里,都喜欢用自来水洗澡,水少人多的问题一下子就显露了出来。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快12点钟了,家人都已进入梦乡。我开始洗澡。一头的洗发水泡泡,喷淋头咕噜咕噜叫了几声,水箱却没水了。我暗暗好笑,这冷的天,一头的肥皂泡泡,没有热水,咋办?想起了樊星老师课堂上讲过的康有为毛主席冬天用冷水洗澡锤炼意志体魄的事,牙关一咬,就着水桶中一桶用于刷牙的井水,呲牙咧嘴捶胸顿足地囫囵洗了头冲了澡--“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大概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实施乡村振兴工程,农村日新月异。两年前,自来水管早已埋至墩台房前屋后。因为有的人家已有井水池塘水,水质淘米洗菜洗澡尚可,又说这自来水每家每户要出850块钱的安装费,墩台上的好多地被仙洪高速修公路征收了去,还有一笔征地补偿款没有支付到位,两相抵扣,交纳自来水入户的费用,那是绰绰有余;又有的说,自来水水量小,一天送不得个把两个小时,要用的时候没有,不用的时候哗啦啦地流,还收水费,又贵又不划算……乡亲们各执已见,众口难调,集中统一牵水入户的问题,就齐刷刷地被搁置了。我父亲想装自来水,负责安装的人说:要装可以,那你把一墩人的装自来水的钱,一次性交给我,我马上就跟你装!父亲觉得他这个话,虽是气话,卻无道理,但也知道再多的央求,也是枉然。哪怕自来水管牵到了家门口,也是无可奈何。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在县上一个部门担任副职的好友来我家小坐。我告知自来水过家门而不入的事,他拿起电话,马上就向乡长反映;正月初一的下午,担任村支书的沾亲带故的年近花甲的远房亲戚来家里拜年串门,我又告知自来水不通的事情。他说装自来水的时候,他还不在任上,自来水也不归他管。但他言辞真切,表示春节后试着看看。

望眼欲穿。历尽几多辛苦周折,今天,自来水终于通上了。但想到墩台之上的几十户人家,除了两三家精准扶贫户,早早就用上了免费入户、早开晚停淅淅沥沥的自来水,再就只我一家。尽管我家的自来水,交了钱,也早早就该同步用上。想起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句子,我良心竟不安稳起来。

我有这个为全墩人交纳自来水入户的能力和意愿,但我又实在是搞不懂这个钱究竟该出还是不该出?出得是否有意义?邻居们领不领这个情?

又:小弟刚刚来电,告知是他直接找的承包装水管的人装的,花了1740块钱。又告知,说装水管师傅在我家后门口开挖啤酒瓶口粗细、浅埋未及盈尺的塑料皮管水管主线的时候,后屋邻人老妪披头散发跳将出来,指着小弟破口大骂,又撕又刨,阻止工人施工。厉声说不允许挖水管。埋水管的地是她家的,天王老子也不允许开挖锯管接水!

兄弟说:这水管主线伴着墩台集体水泥路掩埋,与你家还隔着一条公路,怎么又成了你家的土地?

装水管的师傅说:自来水管道是公共设施,是国家的财产。莫说这个主水管与你家隔了一二十米,八竿子打不着。就是这个主水管在你家里,要接也还是要接!你简直是什么都搞不懂,只晓得扯横皮!

邻人老翁自觉理亏,大声呵斥老妪不要无事生非,莫惹了众怒,徒增笑柄。墩台众乡亲纷纷仗义执言,闹腾半天,老妪才怏怏离去。

兄弟非常生气,说她为老不尊,横不讲理,不分青红皂白,跳起脚来就骂,把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什么难听的话都被她骂光了,真是太没素质、太没底线了!我劝他不要和邻家老妪一样,要姿态高一些,说她没有文化,也是可怜的人,早年从外省逃荒要饭跑了过来,流落墩台,也是穷苦出身。她要骂你就让她骂吧。或许在她那里认为:全墩台只有她三两户人家,享受了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提前两年,就用上了免费入户的自来水,自觉高人一等。现在,你一接上水管,她的优越感,岂不是一下子就没有了?

兄弟在电话那头仍是气愤非常,嚷道: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自来水!再说了,她有儿有女,有田有地,四肢健全,田种得也不比哪个的少,各种种粮补贴也不少一分,新楼房盖得高高大大,瓷砖地板贴得照得见人影子,凭什么她家就成了精准扶贫户了?凭什么国家埋的自来水管,她就不允许挖?挖了就要跳起脚来骂?

我无话可说,敷衍劝慰着,缓缓挂掉了电话,一任兄弟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气愤难平。

此刻,置身于滇池之畔,高楼之上,遥望朝思暮想的家乡,水迢路远,关山万重。想起祖辈和乡亲们与水有关的前尘往事与现象种种,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越发地望而生畏。下个春节,我已不打算再回去了,哪怕兄弟的楼房建得再高再大,自来水再多再甜……

(作者介绍:刘赋,武汉大学法学博士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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