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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记

2019-04-28孙鹏飞

伊犁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超群大牙东门

孙鹏飞

我那年十九岁,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在东门住,我去过一次。她从机场出来,经过我们修理所的大门,我好几个战友都拦下过她。那会儿她们实习空姐的营门出入证还没有顺利办下来,免不了要经过重复的盘问和登记。

是钱超群先发现她的,钱超群要她留下姓名、地址和联系方式。她写完抬头看钱超群一眼,钱超群又黑又矮,后背有个天然的弧度像是龟背。她问钱超群,我可以过去了吧?

钱超群说,留下QQ号。

她满脸疑惑,真的要这么详细吗?

钱超群拥有机场大多数空姐的联系方式。我们警卫连的岗位包括修理所、东门、南门、北门和十二个停机坪,她通过修理所进入营区,出东门又常常遭到门岗拦截。我见过几次钱超群带着她出入东门,钱超群表现得很热心,兜里总要揣一盒烟挨根发给东门起哄的弟兄们。

当时南海局势有些紧张,我们体能训练程度空前加大。我一次要做一百个俯卧撑,两条胳膊根本抬不起来。看着钱超群挥臂,我下意识觉得肱二头肌酸酸的。体能训练结束,我带着连里的兄弟跟东门的几个小兔崽子踢球,我龙精虎猛地冲撞进人群,终于挨了那群嗷嗷叫的小老虎一脚。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等我几天后从医院回来,钱超群已经同她交往了。

机场附近开了好多韩国料理店,常常是钱超群同她成双成对地出入。她像只白天鹅伸长着脖子,边走边四下打量着。

在大太阳下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刚从飞机上下来,满脸困顿,她说,你不认识我?

我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她说,你等着。

几分钟后钱超群往岗亭打电话,要我放她过去。我满脸堆笑说,是嫂子呀,你也不早点说。

隔天我又拦下她,她捧着包牛奶,叼着吸管慢条斯理地喝着。她从包里拿一包牛奶扔给我,她又伸长着脖子四下看着,她说,你还不认识我?我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你。钱超群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回事,要我放行,我坐着仰视着她,是嫂子呀,你也不早点说。她走的时候跟我赌气一般又把牛奶拿回去了。

不知道她是享受还是反感“嫂子”这个称谓,我只见到了她的迟钝和无动于衷。民航工作人员的早餐特别丰盛,我下岗时间早的话就去蹭顿早餐。我正排队看见端坐的她了,她在往面包片上抹奶油,她扔下餐刀到领班那里检举我,说我不是民航的人。弄得一堆吃早餐的人都看我和餐厅领班,领班说,军民一家亲,没事的。她冲领班嚷,你不合规定,我要举报你。我本来扭脸就要走的,领班是个朴实的阿姨,站在当间搓着手。估计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我掉脸冲丫头嚷,就你会嚷,你他妈的以后别想从我那里过去。

钱超群专门请我吃过饭,叫我别难为她。我和钱超群都是农村出来的,来当兵都是十八九岁。回顾十九年的成长,在多愁善感的年纪,对于生活或者人生简直一无所知,高考的失利就算是顶大的一件事了。我不成熟,性格里面有太多的不甘于平凡和蠢蠢欲动,总是把自己那点小权利发挥到极限。吃饭时大牙也在,我和大牙一人守着一盘饺子吃,中间摆着一盘酱牛肉。大牙问钱超群,怎么你请客?就我俩吃?你自己不吃?钱超群好面子,他是没钱再要一份饺子了。

有一次大雨,她急急忙忙跑来,说她急着看《步步惊心》的大结局,还骂我狗东西,叫我别拦着她的路。我给她开了电动门,雨实在是大,她一时半会走不了,就贴着岗亭的沿角避雨。我问她,你一个月收入多少。她说,淡季六千,旺季八千。我是上等兵,一个月工资才六百。经常有出入修理所门岗的老士官,送一堆烧烤过来。还有一次我们师里领导的司机,路过时搬下来一箱子可口可乐。我拿了一罐可乐给她,她说不喝,因为喝了会发胖。

她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她要进岗亭,我指给她看远处的摄像头,我说卫兵神圣不可侵犯,你进来,我是要犯错误的。她说,雨这么大,拍不到的。我说,万一呢。我给钱超群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正好钱超群也在值更。

她自己走的时候问我,你有女朋友吗。我说,没有。她比较满意,她说,你这种人,一辈子讨不到老婆的。

我问她,我是哪种人。她很认真的给我一个不小的白眼。

不几日的一个凌晨,她从机场出来。我看天不早了,痛快地放了行。正是雨季水位暴涨,东门外面又在修路,她徘徊一阵子看着远近暗漆漆的水洼问我能不能送她回去。我说,不行。她骂我简直是钢铁电线杆子,她又说我这种人,一辈子讨不到老婆的。

看不见路,参照物是两边的参天白杨,天上没有星星,黑压压,地上坑坑洼洼。我差不多快下岗了,她又一瘸一拐回来,扶着墙站了会儿,我说,你等我下了岗送你。她不理我,从包里取了牛奶,凝视住乌暗的地面喝了起来。

等战友来接我岗,我问她走不走,她说,脚崴了。我这才看清,橙黄灯光下,她丝袜上的泥点子都干了,一只高跟鞋湿透了,崴断了跟。我弯下腰去,我说你上来,我背着你。

我真是良心发现。白天一个大胖子在门口停车,这之前已经停了四五辆了,都是民航领导的。胖子下车后,我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他真的是一个大胖子,是我见过的最胖的胖子。我在日复一日的庸碌和无为中已经太无聊了,我说,你好。胖子也回我,你好。我说,车子不可以停这里,赶快开走。胖子看了看其他的車子,看看我,我说,你听不懂吗?他最后还是拖着肥胖的身躯上了车,开走了。这之后我变得非常不安。

就头顶一轮圆月,没有一颗星星,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她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在我身上挺沉的,几次忍不住想问问她体重。她说她在农村长大,很小的时候,她爸爸也是这样背着她去村口,看露天电影。我笑个不停,她问我,你听见我说啥了吗。我说,听见了,我和你爸爸年轻时候似的。她说,我呸。出了东门,她伸手够了把槐树叶子,残留的雨点子哗哗哗浇了下来,我小跑着说你这是两败俱伤。

出了门岗,农村的泥泞路更难走,路上更黑。有几次陷进泥潭,摔了个四仰八叉。她一只手指探到前面指点着我,我俩的湿衣服贴在一起,她的胸就压在我肩膀上,她一直怂恿我大胆地往前走。我起初还诧异住得这样远,然后知道她带错了路。我喘着粗气把她放下,我俩在旷野里站着歇息。前面似乎是个垃圾场,又断断续续冒着白色的磷火,还有些流浪猫狗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闪烁着。

她在我身上時我还不觉得,这会儿汗消下去竟然通体发冷。她说,冷是正常的,你想啊,雨点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把上面的寒气都带下来了。她像个贴心小棉袄重新回到我的背上,我问她多重,她拍我脑袋一下说,你要死啊,哪有问女孩子这个的。

往回走了一段,又看见了村庄,在一个岔口处我驻足,要她好好看看。她心思全不在路上。四周都是虫鸣,披着月光在昏天暗地里欢叫。她问我,你多大了。我说,哪有随便问人家年纪的。她又拍我脑袋说,你要死啊。

后来的事我在小说里写过,她的家简易得吓人,房间就一张床,一个木渣板凝合的衣柜,一张折叠的桌子,上面放着泡面盒子和一个粗瓷大碗,还有一个塑料药箱子。我记得走之前翻了翻药箱,翻了一手尘土。她要我冲碗板蓝根给她喝,我还记得她的碗看着很眼熟,想不起是哪一出。回了连里才想到,当年潘金莲用那样的碗,喂武大郎喝过药。

那晚之后我发高烧,很长时间没见她,她也从来没提起这段事。我在很长的独处时间里,怀疑这一段是虚构的。我投身军戎的两年里,白天无一例外站三个小时的岗,晚上又三个小时,其余时间体能训练和队列训练。实实在在困扰我的就是睡眠不足,每天一睁眼就注定了要在迷迷蒙蒙中把这一天度过去。

小说里的钱超群隔天找到我,问我昨晚和他女朋友有没有事。他听东门的兄弟说的,本身我们就爱渲染和夸大事实。他气急败坏地抓住我衣领,问我有没有,我一把推开他。他又上来抓我领子,爱嚼舌头的几个小孩吓呆了,哆哆嗦嗦上来劝我们。钱超群一拳打在了我鼻子上,血喷了出来。

如果现实中也有这样的一拳,让我得到血的验证就好了。那个夏天我准备考军校,我越在枯燥和单一中感到不安,出人头地的念头就越发强烈。病好后考军校的日子逼近,先是师里组织文化课考试,接着是体能和战术训练考核。中间她好像来找过我,给我带来一本繁体字小说,是香港一个导演写的,内地买不到。她说是特意送我的。她的出入证已经拿到手,她再也不需要钱超群或者我了。我说,那你以后不要找我了。她没接话,兀自咬开包牛奶,她喝牛奶像是男人抽烟,总是要来一包的。

十年后我想起十九岁,记得后来是曹姨来了,给我送了一些淋过香油的猪耳朵。修理所前面有家油泼面餐馆,曹姨是老板娘。我们连里在停机坪站岗的兄弟也常常光顾曹姨的店,关系一直处得很好。曹姨只在下午来,大约黄昏时刻,把当天没卖出去的猪肘子猪耳朵送我吃。

我高考前的一个月,隔壁班的女孩找我借书,我同女孩仅仅是见过几次,我把书给她之后,总觉得她对我有意思。上课我就在想,女孩来找我还书,我俩沿着甬道一直走,累了就坐在长凳上歇息。女孩有些犹豫,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向我表白了。我连拒绝女孩的话都想好了,无非是我们还是学生,以学习为重之类不痛不痒的话。我伤了女孩的心,后面几节课我都在想办法补救,我还是同意了和女孩的交往,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她母亲送她到车站,叫我好好照顾她。火车开起来,本该是鸣汽笛的,却响起了下课铃声。女孩也来还书了,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忍不住向女孩表白,遭到了拒绝。

曹姨把猪耳朵放下之后,我们的指导员李冲来了。最近一个空姐怀孕了,闹得沸沸扬扬。师里领导和民航的几个老总都在关注我们,监察组每天看修理所的监控录像。在录像里发现钱超群和她的身影,指导员李冲因此受到了牵连。

曹姨的出现,连同着几次似是而非的场景,我分不清事情的先后顺序,说不上是一天发生的,还是累积的记忆碎片。她、曹姨、李冲都在,李冲把自行车倚在岗亭的铁皮上。她裹着衣服跟我聊天。曹姨的店打烊后,曹姨问她走不走,她说,不走。曹姨说,那把你绑在这里,你跟他站岗吧。曹姨自己走了。

她问我,不找你是几个意思,谁稀罕找你。我说,那就好,我们最好连话都不要说。她说,不说就不说。过了会儿她撞了我一肘子说,我们看看谁先跟谁说话。我说,谁先说话谁是王八蛋行了吧。

她走后,我和李冲下手抓着猪耳朵吃,李冲给我讲了军人婚恋,满二十六岁才能批准恋爱结婚,满二十八岁才能同驻地女孩结婚。李冲也快走了,他被放逐到了勤务连。

十年后我问钱超群,那个空姐叫什么。钱超群说早已不记得这样一件事了。我说起曹姨还有修理所,我们俩记起了机场附近雨后春笋般兴起的韩国超市和料理。我走之前在曹姨那里吃油泼面,我还写了字条给空姐。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钱超群的生日会,我们好多人在师里的航空兵招待所就餐。我报考军校,钱超群和大牙也报了名。第一次摸底考试,钱超群问我,《爬山虎的脚》是按照总分总的结构,还是时间顺序写的?我拿不准,记得是总分总。他又问我,《荷塘月色》的作者是谁?这个我知道,我说朱自清。他拍一下脑门说,完了,不是凤凰传奇呀。钱超群和大牙文化课被刷了下来。之后体能考试,大牙在后面推着我,钱超群拉着我的手一路过关斩将,我三千米跑了第一名。

那晚聚在航空兵招待所,一是钱超群生日,二是祝贺我考上了军校。她也在,涂了眼影,贴了假睫毛,坐在我和钱超群中间。我们聊了几句,我说考去了南方的城市,那个学院号称有着亚洲最大的连廊。她忙着吃她的东西,但我总感觉她的泪就含在低垂的假睫毛后面。

战友都喊她嫂子,怂恿道,嫂子,给钱超群来首生日快乐歌吧。再三怂恿下,她终于唱了起来。声音清甜,不像是要哭的样子。我们打着拍子,我记得清凉的夜风吹进来掀起了桌布的一角,盖在了氤氲着酒气的盅上。有个战友拿着尖尖的,尖得让我担心扎到别人的筷子挑下了桌布,忽然眼前一黑。有人喊停电了。世界漆黑一片,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我感觉得到她一直在看我。我悄声说,你唱歌很难听。我似乎又看见了她叼着牛奶东瞅西瞅,她像只白天鹅,不时发出咕咕的声音。我说,你说话吧,我是王八蛋。

她始终没说话。

黑暗中好像是她两手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微微有些颤抖,她又把整张脸埋在我胸口,像是我背着她那晚,我又感觉到了贴心小棉袄一般的温度。但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只能是猜想。

终究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实发生过,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劫机事件,马航失联,我都在网上搜过遇难者名单,都是徒劳。她像是人间蒸发了。四年后我军校毕业,三年之后换了军衔,又隔了三年报转业,按规定衣服要交旧,军官的服装上交之后,又把那年那身衣服找了出来。

也没费多少劲,好像是知道它就在那里,一找就找到了。

上交之前我从口袋里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写着“我喜欢你”。记得是把字条交给了曹姨的。它为什么重新回到我口袋?还是我根本没有给人家?没有印记辅佐我,给我明确答案。

在我的胸口处,粘着酷似一撇小胡子的东西。

我用手指捏住看了看,是一片干了的假睫毛。

我就这样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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