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吐

一默

1

小学校建在桃花吐的山坡上。

到了冬天，绿色消失，山“呼啦”一下子消瘦了下来。村庄像是被扒下了一层厚厚的绿色棉衣，露出房舍的轮廓来。一抹红在空中飘荡，那是国旗。每到周一的时候，这里的三十几个学生就在陶老师的带领下唱国歌升国旗。

秋天的时候，桃花吐小学要被撤销。原因是这里的学生越来越少，需要合并到山外面的总校去。

原来小学校只有吴老师和陶老师两个老师教课。吴老师休了产假，暂时就陶老师一个人去学校上班，陶老师也兼任副校长。陶老师有一个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那些都是他在桃花吐了解的孩子家庭情况。这三十几个学生家长表示，要是学校撤销合并的话，他们接送孩子有困难。这就意味着将有一多半的孩子面临辍学。

陶老师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他挨家挨户走访，把孩子的情况摸得很清楚。桃花吐的青壮年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剩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陶老师写份报告递交上去。教育部门那边很快做出决定，桃花吐小学暂时还这么办着。学校的老师由外面的总校调配。

陶老师其实秋天的时候就退休了，重新回桃花吐小学当老师，属于返聘。陶老师被返聘的原因也很简单，山外的老师来了好几个，没有一个能够站住脚。

今年的雨季雨水多，桃花吐到山外面的路被沖毁。不能通车，老师进山很困难。尤其是过这条桃花河，需要自己摆渡小船到对岸。先是来了三个老师，有害怕坐小船的，未了两天走了;还有嫌桃花吐小学条件不好的，主要是住宿和上厕所的问题。

老师进山来，要一周才能回山外城里的家。晚上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掉牙的电风扇，打开会咣当咣当地响。更困难的是学校的厕所。原来的厕所年久失修倒了，陶老师就在桃花吐山坡上临时搭建了厕所，挖两个深坑，横放几块木板，周围围上苫布，这就是简易的厕所了。新来的女老师上厕所提心吊胆，生怕掉到那个深坑里去。还有一次一个女老师上厕所，突然起风把苫布给刮走了。女老师好不尴尬，找校长哭诉，说啥也不在这桃花吐小学待了。

校长也没有办法，只好请陶老师再回来。

陶老师回来先去后山的大桑树底下，找到了被大风卷走的苫布，跟学生们一二三喊着往回拽。路上遇到乡亲，打听他们在干什么。

学生嘎蛋嘻嘻笑着说：“厕所跑了，叫我们给抓回来了！

2

陶老师是一个长得干巴瘦的老头，刀条脸，很严肃的样子。穿着的衣服不新，却很干净整洁。城里的儿子和闺女一直要接陶老师走，在桃花吐教了快一辈子的书，从民办教师开始干，到现在40多年了。桃花吐小学的这些娃，他们的爷爷和爸爸都是陶老师的学生。

陶老师的腰不好，风湿。都是在山里教书的时候坐下的病根。陶老师的儿女心疼他，坚决不让陶老师继续回来教书。陶老师架不住儿女劝，跟总校的领导打了招呼，回桃花吐小学收拾东西，打算一走了之。陶老师在桃花吐小学没有值钱的东西，都是这些年他备课的教案，还有一个班一个班毕业留下未的花名册。陶老师还有很多本毕业册，各种样子的都有。每一届毕业的学生都在陶老师的毕业册子上留言。

这些都是陶老师的宝贝，陶老师喜欢讲他学生们的历史。陶老师讲得最多的是一个叫胡闹的学生。这个胡闹调皮捣蛋，无所不能，关于他的故事讲都讲不完。胡闹就是嘎蛋的爷爷，嘎蛋的大名叫胡嘎蛋。

陶老师的儿子开着一辆豪车在桃花河的对岸等着。陶老师的女儿坐着船，跟陶老师摇到了小学校取东西。三十几个小脑瓜都挂在陶老师宿舍的窗玻璃上，嘎蛋的脑袋瓜挂在最上面。

嘎蛋朝宿舍里收拾东西的陶老师喊：“老陶头，这回你打不着我了吧？”

桃花吐这地方特别逗，家家户户似乎都是亲戚。然后辈分还比较复杂，像陶老师这样大岁数的人跟十几岁的嘎蛋竟然是平辈。亲戚论着，嘎蛋叫陶老师大哥。不过，陶老师可不惯着嘎蛋，只要犯错，按照陶老师的说法那就要惩罚，要教鞭尥蹶子。

嘎蛋没地方说理去，每年过年的时候，嘎蛋的爸妈从打工的地方回到桃花吐。那时候陶老师已经放假了，但是他每年都抽空回一趟学校，主要是跟外面打工的父母们沟通一下孩子学习情况。

嘎蛋的爸妈每次都很干脆，嘎蛋妈对陶老师说：“孩子交给你，我们放心。嘎蛋有啥错，你就狠狠地揍。”

“对，揍死不找你！”嘎蛋爸随声附和。

所以，嘎蛋就非常忌惮陶老师的体罚。嘎蛋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呢？

听说陶老师要回城里去了，嘎蛋很高兴。这样再犯错，就没有人使劲拿教鞭打他手心了。至于分配来其他的老师，呵呵，嘎蛋表示很不屑。那些细皮嫩肉的老师，哪一个躲得过嘎蛋的算计。咱们不说别的，就说厕所苫布被风刮走的事情吧。你以为就是风的原因吗？那你们就太小瞧嘎蛋的本事了。嘎蛋知道女老师什么时间来厕所，嘎蛋事先把捆绑苫布的绳索解开。女老师进厕所，风就呼地一下子卷走了苫布……

听窗外的嘎蛋这么说，陶老师的手哆嗦了一下，整理东西的节奏明显慢了。

陶老师的女儿看出了陶老师的不舍，帮着往包里塞东西。

陶老师说：“你看这嘎蛋嚣张的？我要不在这儿管他，他还不得反了天？”

女儿知道父亲的意思，故意岔开话题。说：“别跟小孩子见识，咱回家享福去。啥闲心也不操了。”

桃花河缓缓地流淌着，小船悠悠，在水面上静静而行。突然，李山杏沿着河岸追赶过来，李山杏手里拿着鸡蛋，边跑边喊：“陶老师，这是我奶奶给你煮的鸡蛋！”

接着，河岸上那三十多个孩子一起追了过来。陶老师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叫女儿把船掉过头去。陶老师说：“孩子们掉河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咱说好了，我就教完这半学期，教完我就回城！行吗？”

陶老师的女儿愣了，看着陶老师夺过船桨，那艘小木船朝着孩子们奔跑的方向划去。

3

这几天夜里降温，冷风舔着树梢在呼呼地低声嘶鸣。胆小的桂英不敢睡，吓得叫了起来。陶老师赶紧起来，亮了灯，给住宿的几个孩子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