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舆论后真相现象生成机制及内在逻辑
2019-04-27王芳芳
王芳芳
摘 要:后真相舆论是一种杂糅主观情绪和客观事实的舆论,虽然它整体呈现出情绪化、片面、非理性等特征,但一次后真相现象发生过程并不是全无逻辑。通过对陕西榆林产妇跳楼事件的个案分析发现,网络舆论中后真相现象的发生通过对事实的策略性呈现和抗争性情绪的唤起两条路径实现:各方将意见包裹在一定事实里,通过选择、过滤、突出或弱化处理,用来表达价值或情感诉求,即事实建构成为话语博弈术;而情感表达则在证实性偏差的作用下成为一种抗争方式,最终舆论场中两个或以上的观点相持不下,多元并立。
关键词:后真相;网络舆论;生成机制;话语博弈;证实性偏差
根据牛津词典,“后真相”本意指代那些情感诉求或个人信念相对客观事实在形塑公共舆论中更有影响力的情形。从词义上就可看出后真相现象与舆论有着天然联系,或者说后真相本身就是一种舆论现象。后真相时代的到来也确实带来了网络舆论传播模式的新转向。其核心特征包括舆论传播本体从“个体对事实的争论”转为“群氓为情感的困斗”;传播动因上,对事实真相的追寻重要性下降,情感宣泄需求上升甚至成主因 传播过程上,从传统舆论观认为的在群体互动中趋同的公开理性讨论变成了基于利益和立场的圈层传播下的话语博弈,最终结果“形成合意”变成了“偏见强化”,意见在多元对抗中共生,网络社群巴尔干化愈发明显。
目前学界对后真相的研究大多研究集中在宏观特征探讨及其成因的社会学及哲学思辨上,对于后真相舆论现象的形成机制着眼较少,且缺乏具体案例下的微观历时性考察。本文从事实——情感两条路径着手,以陕西榆林产妇跳楼案为例,探求网络舆论中后真相现象的作用机制和内在逻辑。以期对网络舆情事件的引导和治理有所启示。
一、榆林产妇跳楼案中的真相与后真相
本次选取的榆林产妇跳楼案是人民网舆情监测室联合中国社科院等单位发布的2017年中国互联网20件舆情热点之一(2016年11月1日至2017年10月31日)。除极高关注度外,该事件具备了后真相现象舆论要素特点,有较高典型性。事件发展大致如下:2017年8月31日20时左右,在陕西榆林市第一医院绥德院区妇产科,一名孕妇从5楼分娩中心坠下死亡。9月1日,此新闻被陕西本地新闻app“华商二三里”爆出。9月3日,榆林一院官方微博账号发布事件情况说明。9月4日晚,《华商报》微博引爆舆论。9月5日进入媒体报道高峰。9月6日凌晨院方再次发布说明,公布产前同意书、护理记录单和监控视频。家属接受媒体采访,否认医院说法,榆林市卫计局介入调查。9月10日榆林市卫计局对相关人员停职,责成医院对管理存在的问题和薄弱环节进行整改。院方和家属达成赔偿协议。
该事件明显表现出了后真相的舆论特征:(1)舆论多次反转,真相在碎片化传播中变得不可知。官方调查结果更像是一个多方妥协的结果。(2)情感发泄优于事实讨论,情绪影响力超过事实。如即使家属已多次澄清,并有证据支持,相当一部分网友依然坚持“家属有罪论”。如编剧@六六:谁规定老婆的命要老公做主的?老婆死了过两年他就再娶了,老婆爹妈咋办?言论已不再基于事实,充满主观情绪。(3)过程中理性对话让位于不同利益群体的动态话语博弈,最终舆论呈多元对立之势,“家属有罪”和“医院有罪”等意见不同方相持并存。
二、榆林产妇跳楼案后真相现象产生机制
对后真相形成过程的清晰描述是了解后真相现象的关键步骤。统观榆林产妇跳楼和其他同类事件,我们会发现一次后真相现象的产生往往离不开事实和情感二元素,据此建构了分析的两条路径。
(一)修辞博弈下的事实共建
事实是舆论的开端,一种新舆论的产生,直接来源于外界的信息刺激。不同于以往新闻媒体提供的权威、一次成型的新闻事实,后真相语境下的事实成为一个开放的文本,传播过程中的所有人都可以参与阐释与建构,意义也因此有了流动性,后真相下的新闻也是如此。
在本案中媒体、院方、家属与公众基于自身利益与立场共同建构了产妇坠楼这一新闻事实,提出已方的事实和观点,对前人建构进行修正。社交媒体传播语境下,传播本身就成了事实生产:每次转发、评论、点赞或基于此的文字原创都生产了新的意义,每位参与者的朋友圈、微博主页都是独特的文本,具有新闻的特征与价值。比如网友@ vicky女郎转发评论:经历过阵痛4天的人和坑爹医院的人路过,生孩子很痛苦,这事情家属有什么错,错的是医疗体制,错的是剖腹产指标有限……这种融入自我经验和生活环境进行的传播既立足于事件本体又扩展了其意义。
然而这种事实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的事实。有学者谓之“不完全虚构也不完全客观的情绪化现实。因此,虽然事实爆料次数增多,也只是偏见下的事实建构,直接导致新闻不断反转。
在医院说明中,事故被描述为“产妇向家属要求剖宫产,主管医生、助产士、科主任也向家属提出剖宫产建议,均被家属拒绝。暗含家属拒绝导致产妇情绪失控结论。引爆舆论的《华商报》微博报道以“绥德待产孕妇坠楼死亡院方称曾三次建议剖腹产均被家属拒绝”为标题,只采用一方信源,暗含 “冷血婆家/丈夫漠视产妇生命的主题框架,击中了时下人们的痛点。虽然后续报道陆续呈现了家属方的意见,但这两个最早广泛传播的事实版本已形成“首因效应”,在公众心中奠定了“冷血家属导致悲剧产生”的舆论基调。
还有动机的问题。中国古典修辞讲求“修辞立其诚”,言行一致态度诚恳的诚信原则始终被强调,然而说谎成了后真相时代的一门艺术。目的在于争取舆论先机,捕捉公众情绪,争夺话语权。监控视频中产妇“下蹲”的细节,院方解读为“下跪”,而家属则称为“疼痛”,显然前者更具冲击力,那些追求注意力效果而采用“下跪”释义的媒体显然有此考慮;记录家属三次拒绝剖宫产提议的护理记录单,在院方表述中被当做家属应负责的铁证,而通过《新京报》对当事助产士的采访,至少两次她并未与病人家属碰面,也未明确当面向家属提议剖宫产,铁证非但不成立还证明了医院工作过程存在疏漏。
吊诡的是,虽然有些事实已然明晰,公众却选择性视而不见。据自媒体“数据化管理”事后在微博上发起的 “陕西榆林产妇坠亡,你更相信谁的说法?”调查显示,1690名受访中,相信医院的为1090(64.5%),第二为“谁都不信”,只有二百多人相信家属的说法。可见,后真相时代缺乏的未必是真相,而是公众的“相信”。
(二)证实性偏差下的情绪唤起
事实虽然是传播的起点,但事实认知和接受却离不开个体情绪的作用。心理学中的证实性偏差可以解释这种事实影响无力的状况。
证实性偏差也叫自我确认的偏见,是个人在对自我信念或判断进行决策时,更倾向于承认支持的论据,并下意识寻找符合已有信念的信息和解释,忽视不一致的内容。证实性偏差的概念最早由英国心理学家彼得·沃森提出,在社会心理学领域里著名的(2,4,6)实验中,他发现人们在求证不确定的观念时,更倾向于默认其真实性,并寻找证据来佐证这一观念。即人们更愿意“证实”而非“证伪”。这可能由三个原因造成:实现认知闭合的需要,避免由假设带来的不确定或模糊状态;避免因认知失调而产生的不舒适的感觉;避免因判断错误而导致更大的损失。也可认为,证实性偏差是人们面对海量未知信息做出的一种保护机制。后真相事件中,事实的来回反转增加了人们的认知成本,不断出现的新信息超过了公众的认知精力和能力之后,公众会本能的选择自我封闭,退回到個人情感和习惯当中。
在本案中不同事实接受度和传播度差别迥异正是证实性偏差作用的结果,比如不少女网友一直对“下跪求家属被拒绝”的细节心有戚戚,对家属的澄清和院方的失职视而不见,发出“不到怀孕生孩子你都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人是狗”的感叹。一些有女儿的网友也被戳中痛点@战争史研究WHS:毛骨悚然。今天我就地图炮一回了:将来绝对不会让我女儿嫁给来自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基于既有社会经验和观念做出的判断,移情代入感明显。
除选择性搜集信息,证实性偏差还会影响个体对无关信息的解释,有意无意往已有信念或假设上靠近。比如在认为“家属有罪”的网友看来,产妇丈夫在采访中“眼神躲闪”“情绪平静”是“心虚”“冷血”的表现,牙齿、面相都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社会心理学认为认知可通过如何解释那些挑起我们情绪的事件来影响我们对这些事件的反应。作为一种非理性认知行为,证实性偏差会影响个体决策效率,但它反映的是公众的情感抗争,折射出对传统婚育生活中女性弱势地位的忧虑和不满。在这种情绪作用下,到底有没有跪已经不重要,对自身地位心存忧虑的女性们需要借“下跪”这一行为表达自己的抗议和焦虑,并且通过“下跪”意义的认可完成弱势身份认同和情感宣泄。如明星张梓琳就在微博上公开表示:现今社会女子早已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产妇的尊严和感受应当倍受关注。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一些准妈妈的私信,为不能顺产而焦虑,很多压力都是来源于身边的人……受到众多女网友积极回应。舆论事件成了特定群体表达情绪和价值诉求的载体。
(三)结果:多元对抗下的观点共生
伯格温说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网络化事实阶段,事实是如此之多,多到不可知。这导致了下列现象:可用事实数量大增……我们可以随手获得如此多的事实,以至于失去了得出结论的能力,因为总是有其他事实支持其他的说法……我们永远不可能达到所有人都同意,除非是在一些最无趣的事实上。
这段话揭示了社会化传播语境下舆论共识达成的尴尬境遇,不同的利益群体动态博弈,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意见群体,每一个在内部强化机制下都能获得固定支持而愈加强化和封闭,最终 “舆论呈现多中心且在流动中此起彼伏”。
综上分析,我们可以总结出一次舆论场中后真相现象作用的一般机制:出于话语竞争的需要各方建构了不同的实事实版本,流动共建的事实文本提供了情绪发酵的原料并通过证实性偏差作用下的选择性认知加剧情绪发酵过程,形成特定意见群体。意见群体内部在社交媒体的“回声室效应”和“过滤气泡”的作用下不断强化认同过程,使得群体逐渐同质化进而内卷化,同时降低了与外部意见群体交流协商的可能性。最终形成多个强势意见对立共生。学者夏莹称之为一种“新的真理形态”——真理不是思辨哲学的最终结果,因此并不意味着一个完成的统一性。相反,如果今天我们还坚持对真理的讨论,那么真理只能在多元化的对抗关系当中直接呈现出来。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河南省社科联、经团联调研项目“后真相语境下网络舆论引导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KL-201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