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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科技思想及其对当代科技教育的启示

2019-04-27姜国钧黄卓

大学教育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天机科技教育真人

姜国钧 黄卓

摘要:  庄子认为,逍遥有三种境界,只有达到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气之变的境界,才有可能达到无待的逍遥。因此,在科学教育中要加强科学理论和人文思想的教育,以驾驭变化不定的技术;要培养协作精神和协作能力,依靠群体的力量克服“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矛盾。庄子还提出了“所好者道,进乎技矣”的思想,要求将技能上升为艺能。因此,在科技教育中首先要精熟技术,这需要专心致志地反复磨练;其次要抛弃功利心;再次要探讨技术背后的原理;最后要从自然之道中领悟为人之道。庄子认为,功利机巧必然让人丧失纯真的本心,无道的技术一方面导致对自然之物的破坏,另一方面导致对人的自然本性的破坏。因此,科技教育不能培养“风波之民”,而要培养“全德之人”;要守护人的“天机”,培养“真人”。

关键词:庄子;科技思想;科技教育;艺能;天机;真人

中图分类号:G6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19)02-0093-06

收稿日期:2019-01-20

作者简介:姜国钧(1962-),男,湖南宁乡人,教育学博士,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史、高等教育学研究;黄卓,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长沙,410083。

李约瑟(Joseph Needham)说过:“道家思想是中国科学和技术的根本。”[1]早期道家两个重要人物中,提出了完整的科技思想的是庄子而不是老子。学界对庄子的科技思想和教育思想都有一些研究,但将庄子的科技思想与当代科技教育结合起来做研究的文章鲜有。庄子将“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2](P18)看成是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前提,提出“所好者道,进乎技矣”[2](P106),要求将技能上升为艺能,以及他对“机巧”、“机心”的讨论,对“无我”、“无功”、“无名”的精神逍遥境界的追求,都对当代的科学技术教育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通识教育统御技术教育

陈鼓应认为,“《逍遥游》篇,主旨是说一个人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勢、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臻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2](P3)。问题是,人是不能自足的,必须依靠利禄等身外之物才能生存,也需要功名等社会评价来确立人生的价值,单个的精神实体是不存在的。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庄子认为,逍遥有三种境界,只有达到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气之变的境界,才有可能达到无待的逍遥。将庄子的这一思想应用到当代科学技术教育中,就要加强通识教育和综合技术教育,并以通识教育统御技术教育,同时培养学生的团队合作精神和协同创新能力。

逍遥首先要摆脱外在评价的束缚,自我确立自己的存在。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老百姓,形役于外物,是不可能逍遥的。即使是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2](P18)的有头有脸的人,也是不逍遥的,因为他们存在的依据是“一官”、“一乡”、“一君”、“一国”的外在标准。宋荣子比他们高明,他嘲笑那些某方面的才德符合某种外在标准而沾沾自喜的人,“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2](P18),自己确立自我的存在,不受外在评价标准的束缚。

但宋荣子还没有达到逍遥的境界。他虽然能够做到对于世俗的评价不汲汲于心,但他仍然没有摆脱外在的物质世界的束缚。列子比他高明,他能腾云驾雾,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但庄子说,列子“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2](P18),“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2](P18)“天地之正”,陈鼓应认为“亦犹今所谓规律、法则”[2](P20)。“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六种自然事物,“辩”通“变”,“六气之辩”,就是自然事物的运动和变化。列子只能驾驭六气中的风,不能驾驭其他的气,所以列子仍然有所待,不可能事事处处都逍遥。掌握自然规律,理解天地运行的法则,能驾驭任何变化不定的具体的事物,人才能摆脱外在物质世界的束缚。既摆脱了外在评价标准的束缚,又摆脱了外在物质世界的束缚,人就达到了独立自由的逍遥的境界。

现代科学技术教育旨在培养专业人才,这样的人才顶多算是庄子所说的能驾驭风的列子那样的人,都是有所待的。要达到庄子所说的无待的逍遥之境,就要培养掌握自然和人类社会乃至人自身的一切规律,能驾驭任何事物的,所谓“全面发展”的通才。然而,正如庄子自己所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2](P104)。因此,“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只能是人类长期不懈追求的教育目标。但当今的科技教育严重偏向于某一狭窄的学科或专业,学科之间、专业之间难以沟通,学生的协作精神和协作能力不够,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共同追求驾驭物质世界的目标难以实现。庄子无待的逍遥对当今的科技教育有如下启示。

第一,加强通识教育,以驾驭变化不定的技术

庄子认为,掌握了真理、规律和原理就能驾驭纷繁复杂的现象世界。这种思想运用到科学技术教育中,就要加强通识教育。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新技术革命刚开始,西班牙思想家加塞特(Jean-Louis Gasset)就意识到:“如今,文化和技术财富之丰富大大超过以前,以至于给人类带来了灾难性的威胁,因为任何一代人都觉得要吸收如此繁多的文化和技术财富几乎是不可能的。”[3]加塞特进而提出了他的“教育的经济学原理”:学生的学习能力是有限的,我们必须考察纷繁复杂的知识体系,弄清哪些知识是学生必须掌握的,然后确定最低限度的课程内容。知识的综合化是可取的途径,它既能减少对大量的、具体的技术知识的学习,又能培养学生的综合能力,还有助于学生整体地理解世界。这里面已经蕴涵了通识教育的思想。与加塞特同时,赫钦斯(Robert M. Hutchins)基于永恒主义的教育理念,在美国提出了通识教育的思想。他批判美国高等教育的职业技术教育化,主张学习那些永恒的文化知识和科学知识,培养学生共同的价值观念和批判性思维能力[4]。“二战”以后,随着哈佛通识教育红皮书的推出和哈佛核心课程的确立,在本科阶段实施通识教育逐渐成为全球高等教育的主流。但我们国家直到20世纪末才开始重视通识教育,至今仍然难以改变高等教育培养高级专门人才的认识,仍然把专业教育作为本科教育的本质特征。

当今世界的“知识爆炸”主要是后科学时代新技术知识的急速增长,学生不仅无法在学校里掌握不断更新的技术知识,这些知识也不是学生能够获得的。因为高新技术大都作为专利掌握在企业少数核心技术人员的手中,是企业获取垄断利润的利器。结果大学阶段学生所掌握的技术只能是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所学习的初中级技术,造成本科生既不熟悉高新技术,初中级技术又比不上职业技术学院学生的尴尬局面。可取的办法是,学生在大学里主要学习理论,到了企业运用扎实的理论基础很快就能掌握一个企业独有的技术并且参与企业的技术创新。日本就是这么做的[5]。日本人对企业的忠诚度很高,也与此有关,技术是在企业里学到的,就不会轻易离开企业。

庄子不仅提出要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气之变,他还认识到在摆脱自然的束缚的同时,也要摆脱社会评价对人的束缚。而要摆脱社会评价对人的束缚,就要像宋荣子那样超越世俗的价值标准,自我确立自我的存在。因此,通识教育不仅是指对技术的理论基础和研究方法的学习,还是指对于思想文化特别是哲学的学习。在柏格森(Henri Bergson)看来,制造工具的理性知识只能认识自然之物,这种知识无法深入到人的内部认识人的本质,只有整体直观的哲学沉思才能帮助我们认识自己[6]。

总之,通识教育有五个方面内容:人类共同的文化基础;认识自己的共同的哲学基础;技术共同的科学理论基础;科学技术共同的研究方法;人文和科技共同的思维方式和思维能力。

第二,培养协作精神和协作能力

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矛盾个体是无法解决的,但人类作为一个有漫长历史并且仍将不断创造历史的群体,这一矛盾是能够解决的。随着知识的不断积累,当今人类无论是对天地之正的掌握,还是对六气之变的驾驭,都远远超过了庄子时代的人们。但也正因为人类积累了大量的知识,而个体又必须在人类已经积累的知识的基础上创造,个体的创造力周期已经非常接近个体生命力周期。依据赵红州[7]和Jones的研究[8],到21世纪末,个体的创造峰值年龄将达到45岁左右,接近个体最佳创造年龄区的下限。庄子所提出的生命的有限性与知识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在现代社会越来越突出。

但人类的创造活动不仅不会停止,而且还将以更快的速度进行。未来的科技创新将越来越依赖于团体的创造力。Mumford和Gustafson认为:“与任务有关的有意争论在合作性的团体背景下会提高决策制定的质量和创造力。”[9]索耶(R,Keith. Sawyer)發现:“现今的商界领袖们相信,在团体中工作的个体比独自工作的个体更具有创造力”,“合作正迅速成为科学和发明中的普遍现象”[10](P264)。

培育团体创造力从教育教学的角度看既要培养协作精神,也要培养协作能力。索耶特别强调团体成员的“平等参与”和“混合自我”,“每个人的想法都以其他人的想法为基础,因而在任务完成时,没人能想起谁作出了什么贡献”[10](P278)。也就是说,团体成员既要各有专长又要能相互理解。因此,第一,要加强高校的双学位制和主辅修制建设,鼓励学生跨学科门类学习多种专业知识。第二,要注重学科之间的融合、专业的更新和新专业的建设。第三,要鼓励不同教育阶段的跨专业学习。总之,要以大工程为核心,开展科学、技术、人文相融合的综合技术教育。

二、所好者道,进乎技矣:将技能上升为艺能

庄子生活的时代,科学还很不发达,即使庄子认识到要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气之变,但那个时代的人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远远没有掌握自然规律,更谈不上驾驭自然。在科技领域有成就的个体也只是某个行业的一名能工巧匠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如何摆脱工具性技术对人的束缚,这是一个问题。庄子在讨论了逍遥(自由)和齐物(平等)两大哲学主题之后,探讨了养生的问题。技术是谋生的手段,但庄子认为,用来谋生的任何技术,即使像杀牛这样的被认为是最低贱的技术,也能上升为一种艺术,并且能够从中领悟到养生之道和处世之道。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2](P106)“屠夫”、“卖牛肉”的,这些词在我们的语言里已经不只是用来指称某一职业,还用来指代凶狠、无情的道德品质和低贱的社会地位。但庄子笔下的庖丁是一个艺术家,他在乐舞般的节奏、声响和步履中,轻轻松松地解完了一头牛。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说的物我两忘、超越功利的诗意栖居的生活,在《养生主》里不是存在于“栩栩然蝴蝶”的梦中,它就存在于屠牛、理政等日常生活中。这种生活不是只有参透宇宙人生的世外高人才能拥有,一个杀牛的屠夫也是可以拥有的。每个人“只要把我们的日常工作和日常生活当中的技能提升为艺能,我们的生活就是艺术化的了。而且,我们能从这种艺术化的生活中领悟到颐养天年的养生之道和缘督以为经的为人之道”[11],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游刃有余”,“踌躇满志”地活得潇潇洒洒。

文惠君对庖丁的技艺赞叹不已,问他解牛的技术水平为何如此之高。庖丁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2](P106)庖丁之技是通道之技,是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统一[12]。理性能力是对理性知识的思辨能力,而感性则是在知识的运用过程中得到的愉悦感和满足感。通道之技与机械之技相比,不只是强调劳动谋生,更强调的是通过技术的使用而感受到“桑林之舞”、“经首之会”的艺术享受,和由此体现的人生价值。通道之技体现的是对艺术化生活的追求,以及自我实现后体验的快乐和幸福。因此,庖丁之技是艺术性的,是超越技术物质性满足的艺术性满足,是从技术中解放出来的精神享受。当代科学技术教育不仅要关注技术的工具性价值,更要重视其艺术和审美价值,要以精神的自由和愉悦为最终目的。

首先,一个人要有一技之长,专业教育不可或缺

陈鼓应认为,“《养生主》篇,主旨在说明护养生之主——精神”[2](P103)。很多研究庄子的人夸大庄子对于精神的追求,当今研究教育的人也有夸大实践理性而贬低工具理性的倾向。护养生命的主宰是精神,但精神的主宰应当寓于谋生的技能当中,除非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在人间世生活的人都要有一技之长作为谋生的手段。庄子是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2](P104)的现实生存境况中讨论“养生主”的。生命是物质存在,人必须有谋生的技能。要么劳心,要么劳力,都要有谋生的手段。庄子笔下的劳力者中有很多精于一技的能工巧匠。庖丁、轮扁、为圃者、承蜩者、擉鳖者、操舟者、蹈水者、陶者、匠者,他们都有用来谋生的一技之长。擉鳖江中的公阅休劳累一个冬天,夏天就可以在山脚下乘凉。庄子拒绝了楚王请他当宰相的好意,靠打草鞋也养活了一家人。在庄子看来,从事政治工作也是一种谋生的门路。《养生主》中的右师是个跛子却当上了宋国的六卿之长,他所凭借的不是自己的形貌,而是自己的政治才能。劳力的庖丁和劳心的右师都是自食其力的人,能自食其力,才有可能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2](P113)泽雉都不希望被养着,人更应该自食其力。专业教育、职业技术教育是不可或缺的,连谋生都有困难,不太可能追求很高的精神境界!但养生之主却又不是技能技巧,而是“道”,是精神。

第二,要将技能上升为艺能,培养职业工作者的人文精神

将技能上升为艺能首先要精熟技术,这需要专心致志地反复磨练。孔子看见一个驼背在粘蝉,动作十分熟练。孔子问他:“子巧乎,有道邪?”粘蝉人说:“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2](P507)生命的本体是精神,通达生命的本体就是要凝聚精神。要凝聚精神,就要心志专一。心志专一是需要训练的。培养专注力是通识教育的重要目标。其次要抛弃功利心。学生看到操舟者在激流中如履平地感到惊讶,孔子解释说:“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2](P509)利令智昏,重视外物的人内心笨拙。我们的大学为什么没有创造力?因为我们的大学想尽一切办法激励老师们做科研,遮蔽了老师们的生命本体。再次,要探讨技术背后的原理。庖丁是依据牛的生理结构解牛的:“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2](P107)所以他的刀用了十九年没有折坏。最后要从自然之道中领悟为人之道。庖丁从解牛的技术中悟出了“以无厚入有间”[2](P107),“缘督以为经”[2](P104)的为人之道和处世法则,最终成为生活的艺术家。艺术的基础是技术,解牛的艺术离不开对牛的结构的熟悉和用刀的熟练。艺术和技术的不同在于精神所发挥的作用不同,艺术是一种精神活动,技术只是动作技巧。当动作技巧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某种精神境界的时候,技术就上升为艺术了。技能技巧是共同的,艺术境界是个性化的。技能技巧是规范化的,艺术境界是创造性的。只有将科学与人文融入到技术教育中,技能才能上升为艺能。

回归古代创造性的、个性化的艺能教育是当代技术发展的要求。被誉为新工业革命预言家的安德森(Chris Anderson)预言,随着数字制造和三D打印等新的桌面工具的出现,“现在我们正在向新的家庭手工业转变”[13](P67),“‘匠人运动和大规模手工制作的兴起已经引发了对特别产品的广泛需求”[13](P89),未来的产品中越来越多的是个性化的、艺术化的、手工精心制作的“利基”(niche)产品。个性化产品时代,一名技術工作者懂制作,需要有高超的技术水平;懂设计,需要有理论知识特别是人文关怀。精心设计和制作的小众产品是艺术品,它能给使用者和生产者双方都带来快乐和幸福。安德森由此提出了他的“幸福经济学”:“一旦人们达到了某一生活水平,就会愿意,甚至热切希望放弃高收入的平淡工作,转向回报较低(仍然舒适)但更令人满意的工作。”[13](P92)单纯的职业技术教育只能满足人低层次的需要,个性化的、创造性的艺能教育带给学生的是幸福。

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警惕科学技术的副产品

19世纪30年代,斯宾塞(Herbert Spencer)提出“科学知识最有价值”,科学主义的教育观逐渐在世界各地占据上风。然而一个世纪以后,要素主义、永恒主义、新托马斯主义同时开始反思科学主义的教育所带来的问题,自由教育、人文教育开始复兴。科学家也加入到了反思的行列,爱因斯坦(Albert.Einstein)悲叹道:“我认为今天人们的伦理道德之所以沦丧到如此令人恐惧的地步,主要是因为我们的生活的机械化和非人性化,这是科学技术思想发展的一个灾难性的副产品。真是罪孽!”[14]

“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2](P345),要警惕科学技术的副产品。两千多年前,庄子就探讨了这一问题。庄子反对工具之技,根本理由是“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2](P288)。人类所制造的各种工具惊扰了大自然中鸟兽鱼虫,生态平衡遭受破坏。无道的技术一方面导致对自然之物的破坏,另一方面导致对人的自然本性的破坏。庄子在《天地》篇中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2](P344)经常使用机械的人一定存有“机心”,处心积虑,老谋深算,这种人心里不纯洁,从而没有道德感,机巧、机事与机心之间有必然关系。它们之间真有必然的联系吗?18世纪法国第戎研究院提出了一个与《庄子》中类似的问题并悬赏征集答案。第戎研究院的问题是:科学与艺术的复兴能促进人类的道德完善,能够移风易俗么?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赢得了奖金,他认为科学、文学和艺术是道德的最恶的敌人,而且由于让人产生种种欲望,还是奴役的根源[15](P258)。但现当代的思想家不像卢梭那样把科学、文学和艺术通通看成是道德的敌人。雅思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认为,技术的异化根源不在于技术本身,而在于人运用技术的方式。“他并不笼统地排斥技术,而主张在保持个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同时利用科学技术给人造成的各种好的机会和条件。”[16]

既然异化的根源在于人对科学技术的使用方式,那么科学技术的异化和人的被奴役是可以避免的。功利机巧是否必然“忘夫人之心”,科学技术的发展是否必然伴生人心冷漠的副产品,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在科学技术教育中坚持“全人教育”和“真人教育”的理念。

第一,科学教育不能培养“风波之民”,要培养“全德之人”

《庄子·天地》中子贡见到那个不肯用槔提水的为圃者之前,以为“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2](P345)。听了为圃者关于“机巧”、“机事”、“机心”的一番议论后,幡然醒悟,明白了“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2](P345)。神全的人“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2](P345)神全的人才是“全德之人”。“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2](P345),丧失了人心的人,“我之谓风波之民”[2](P345)。风波之民的概念很有意思,是相对于全德之人说的。全德之人是自在之人,八风不动,横而不流,独立不迁,对于世人的毁誉傲然不顾,漠然不受,始终保持内心的纯净和质朴。风波之民则随风飘荡,随波逐流,没有自在性和独立性,一切行动听指挥,叫你干啥就干啥。我们的教育最大的失误正在于我们始终在培养风波之民,而没有培养全德之人。“事求可,功求成”[2](P345)的功利主义教育,必然使人丧失本心,成为随波逐流的风波之民。

全德之人是“执道者”,庄子的“执道”方法是“心斋”、“坐忘”。庄子所说的“道”不仅是科技人员所要掌握的万事万物的规律,更是一种心灵境界。“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2](P129)人们只知道为鬼神而斋戒,庄子要我们为自己的心灵而斋戒。为鬼神而斋戒,简居素食而已。为心灵而斋戒,先要去除功利欲望,做到心明澄澈,然后一心向道,让精神生活充满内心世界,过一种涵养心性的精神生活。“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2](P226)心斋是心的澄澈清明,坐忘是静坐无心,离形去智,同于大道。徐复观先生认为,“心斋”、“坐忘”是一种内在的、直觉的悟道方式[17],忘利,忘名,忘势,忘我,最终就能达到心的空灵和虚静的境界。

以纯净的内心使用技术,才能“以天合天”。庄子笔下的梓庆削木的技术鬼斧神工,是因为他在做鐻的时候,一定要斋戒静心[2](P525)。敬畏天地,以澄明之心对待技术工作,是中国古代能工巧匠普遍的体道方式。这种方式与精益求精的理性的求技方式结合起来,才能成为德艺双馨的大匠。

第二,守護天机,培养真人

《庄子·刻意》云:“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2](P430)意思是说,做一个纯粹朴素的人,就要专心守护精神;守护住了精神,天道与精神就会凝合为一;凝合为一则精神通达,合于自然之理。素就是不含杂质,纯就是精神不亏缺。真人就是真正的人,真实的人,纯粹的人,本真的人。

为什么做研究的人要保持本原的天真烂漫?因为“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2](P186)。嗜欲深的人,头脑被欲望和情感所控制,陷入纷纷扰扰的事实和人为的争斗中,其天机浅。天机是天然的根器,自然的机能。嗜欲妨碍人的自然机能的充分发挥。我们的教育管理总是去激发学生争个好名次、考个好学校的欲望,总是用种种激励机制推动教师抓教学、做科研。结果是学生的天机和教师的天机都得不到充分的展现,从老师到学生都成了嗜欲深而天机浅的人。

研究创造心理学的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发现,“天真是天才最重要的特质”。“某种不成熟,包括情感与心智的不成熟,与最深刻的洞见密切相关。”[18](P57)希斯赞特米哈伊30年潜心研究创造心理学,深入访谈了91位卓越的创新者,其中14位是诺贝尔奖得主。他发现,“大多数被访者说,他们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们的真诚和坦率,这是他们从以身作则的父母那里学到的美德”[18](P158)。因为“在任何一个领域中,如果你不诚实,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扭曲证据,你都无法获得最终的成功。大多数被访者为拥有诚实的父母,并以他们为榜样而感到幸运”[18](P159)。彼得·蒂尔(Peter Thiel)回忆说,PayPal的六个创始人中有四个在高中时期制造过炸弹,六个人都被视为怪胎[19]。蒂尔认为,与众不同的特立独行的个性是驱动公司进步的引擎。他列举了许多美国成功的创始人的例子。遗憾的是,希氏发现:“令人奇怪的是,学校对富有创造力的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影响。”[18](P165)学校教育总是要照顾大多数学生,统一的要求逐渐掩盖了人天真烂漫的个性,加上各种利益的诱惑,人的嗜欲越来越深,天机越来越浅。今天的大学,包括学生和教师,有太多的欲望,太多的虚假,太多的算计,纯白不备,令人深以为忧。

守护天机,做个真人。两千多年前庄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仍然是我们要追求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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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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