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
2019-04-26冷火
冷火
他又一次行驶在通往妻子大伯家的山路上,山路蜿蜒在渐渐稀薄的天光里。
手机里传来了旋律“交替的四季”。
“你到了吗?”
“还没有,在路上。”
“今天没问题吧?”
“嗯。”
电话另一端传来了微微地叹息。
“你打算怎么和她说?”
“……”
“你怎么不说话了。”
“刚刚过了一个弯道。”
黑色的奥迪轿车平稳地将弯道留在了后方,他没有看倒车镜。
“先这样吧,天色有些暗了。”这次是他主动开口。
“那,好吧,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好,放心。”
挂断电话后,他单手揉了揉太阳穴。电话是穆欣打来的,穆欣是他交往了近一年的女人。去年年底公司举办的年终酒会上,作为市艺术团的首席小提琴演奏家,穆欣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出席了酒会。在那晚众多倾慕者中,穆欣唯独对角落里独自喝着龙舌兰的他产生了兴趣,那种感觉事后用穆欣的话来说就像阅读赫塔·米勒关于手帕的内心独白那样,让一个有选择性的读者在瞬间和作者的神经连到了一起。
“那我是作者还是读者?”他当时这样问她。
“你是喝龙舌兰的人,用仙人掌提炼出来酒很容易让人想起墨西哥毒枭。”
之后两人聊起了音乐。虽然穆欣在酒会上仅仅演奏了一曲人尽能详的“茉莉花”,但她的沉静和淡然却为旋律注入了新的思索。全场沉醉了。他没有评论她的琴声,与她聊起了电影音乐。他的手机铃声“交替的四季”就是此后穆欣在排练室里为他特意演奏的。
关于穆欣,两年前离婚时的理由很简单。前夫不想要孩子,无论男孩或是女孩,那个男人对哇哇叫的婴儿似乎有种天生的恐惧,这或许是不想在婚姻中再多一份责任。而穆欣正好相反,对她而言,成为一名母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也是。他和穆欣在看待孩子问题上持有相同的观点。不过,命运总爱和执着的人开玩笑,八年来,莲一直未能怀孕。这份共同的遗憾,也许就是穆欣所谓的连接在一起的神经,而远非什么龙舌兰和墨西哥毒枭。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不得不刻意放慢了车速,前方出现了岔路,如同心底的那两个女人,他必须做出选择。其实在参加葬礼之前他就已经有了答案,葬礼只不过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路途。如果没有葬礼,今天晚上应该是他和莲摊牌的时刻。莲会流泪,就像在大伯葬礼上那样,只不过不是一种伤心。但都属于告别。
一个弯道过后,车下了环山公路。柳泉镇的路标慢慢迎上来,又在余光里逐渐消失。
莲没有在村口等他。等候的是莲的表弟小前。小前上车,两人寒暄了几句,对于死者最后能安然离去相互说了几句宽心的话,“没什么痛苦”被反复提及。他和他不太熟悉,只能把这当作唯一的话题。
车在站台附近停下。两人下车,徒步从铁轨上开辟的行人道路通过。大伯家在铁轨对面的村口,距离很近,过了一个拐角看到了乐丧班扎起的戏台。石头小路有点咯脚,小前不住地叮咛说注意脚下,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留着长鬓角,走路时习惯将双手抄着裤兜。
越来越多人出现在眼前,都是些熟面孔,但他无法准确地叫出名字或称呼,只能不住地点头。走进院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吸一支烟,他想自然一点,他的烟在车上。
院子里架起了灵台,逝者的遗像被安放在正中。他在照片前迟疑了几秒钟,简短的注视里,逝者生前的情景像高速运行的电影胶片清晰闪现在眼前,最终“啪”的一声再次定格到了照片上。结束声让他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人用打火机点着了烟。
按照习俗,他在灵位前跪下,恭敬地行礼。莲自幼父母早逝,是大伯夫妇俩含辛茹苦地把她抚养长大。婚后他和莲不仅尽其所能的对老两口尽孝,还帮助莲的堂哥良成在城里找了工作。只是近几年由于事业和夫妻关系上的一系列变化,他和这些亲戚之间慢慢地疏远了。跪拜的时候,他不禁想到告慰的话应该是让逝者走好,不必挂念等等,但就眼下的状况来看,他恐怕是要对着灵位说声“抱歉”了。站起身,他再一次凝视着逝者的遗像,许多不知名的亲戚在院子里走进走出,遗像前散落了一地的回忆。
灵位后的堂屋门前挂着草帘,走到门口时里面的人忙为他撩起了帘子。看到妹夫进屋,莲的堂哥良成和其他晚辈向他逐一行了跪礼,他连忙顺次搀扶、低语。穿过披麻戴孝的人群,他进了里屋。屋内,莲和英正坐在床上安慰着伯母,英是莲的嫂子,三个女人都红着眼圈。问候了伯母,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枕头下面,老人抹着眼泪未做过多推让。一系列的程序完成后,他舒了口气,退回了堂屋的一角,现在他算是融入了氛围,融入氛围代表着他不再引人注目,这种关注令他心头徒增压力。毕竟他为告别而来。
莲从里屋出来走到他身边。直到此刻他才和莲有了交流,在他们之间交流已经中断了三日之久,葬礼把他从繁华的都市召回到了这个不常来的小镇上,从一个女人身边回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路上累不累?”莲关切地递上了热水。
“还好。”他回应着,接过水杯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玻璃杯很干净,应该是莲特意为他准备的。
“今晚有什么仪式吗?”
“零点开始祭奠,得到郊外去引灵,你是客,可以不去的。”
“我陪着你去吧。”他尽量想多些陪伴。
“一会儿乐丧那要开始点戏了,点戏的时候你给忙头说一声,把点戏的钱交给忙头。”
“忙头?”
“就是正和哥哥说话的那个大爷,他负责葬礼的各項事宜。”
顺着莲的目光,他看到了正在屋门附近和良成交谈的“忙头”。老人身穿半旧的保安服,领口和袖口挂满了黑乎乎的油渍,虽然有些邋遢,身板却硬朗挺拔。
“还有,今晚我们得住在这边了,祭奠结束后我们去哥哥家过夜。来之前,我给你带了洗刷用具和换洗的衣物……”
本就清秀的莲身着临时缝制的白色丧服,尖尖的孝帽让她看上去有种古代女子的感觉。其实从走进葬礼圈的一刹那,他就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人们的装扮、空气里的香火味以及乐手吹吹打打的声音共同编织出了一幅奇妙的复古长卷。眼前的莲更增添了这幅图的意境,像仿古画上的一朵白莲。她的气息熟悉而又陌生。
作为丈夫,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思考自己的妻子了,具体有多久他说不清,至少可以从遇到穆欣的那一天开始算起。这样想来,时间似乎也不算太长,至多只有一年的时间,在此之前呢?他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对劲吗?”莲问。目光里有些许疑惑。
“没,没什么。”他急忙收回了想象,对刚刚的失神略显窘迫。失神倒没什么,主要是在葬礼上关联地想到了穆欣。
“你没有不舒服吧?”
“也许是驾驶的时间长了点。”他揉了揉太阳穴,这可以巧妙地避开目光。
“引灵你还是别去了,要很晚才会举行。吃过晚饭,你直接去哥哥家休息吧。”莲默默地为他拍落了肩头的香灰,香灰估计是在先前行礼时蹭上的。
“这种时候我得参加,最后为老人尽尽孝。”
“可是……”
院外,扩音器里传来了乐丧班的报幕声。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根据点戏的内容变换着腔调。“各位父老乡亲,下面孝子佟良成点戏,点一首‘我的老父亲,告慰慈父在天之灵,点戏费一百元。”
葬礼上的“戏”,并非单指传统的戏曲曲目,也包含了时下流行歌曲。在柳泉镇一带,老年人的葬礼通常会办成喜丧,而且要越热闹越好。这一点他听说过。
因为有些好奇,他将目光移向院外,在那里乐丧班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吹打。在条凳和方桌围成的表演区内,他看到了乐手们摇晃的身影。外围竖着两个音箱,由于音量过大,箱体里不时传出了“吱吱啦啦”的过载声。一曲终了,趁着空挡有人提来暖壶为班子更换开水。大家喝水润喉,音乐却并未停止,一个乐手用调音台放起了劲爆音乐,进进出出的年轻人中有的跟着节拍身不由己地轻微晃动着。望着围观的人群,他忽然觉得,要是没有花圈和帐子,这无疑像是一场促销活动。
“你看起来有些疲惫,最好还是……”莲将他带出了思索。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怎么点戏,有曲目单?”他岔开了话题。
“给忙头一百元,写下你的名字就行,不用看什么曲目单。”
“那我先去点戏。”他轻轻握了握莲的手,转身走出了堂屋。
戏桌前,他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忙头”两手捏起纸片,借着电线杆上临时挂起的照明灯,眯起眼睛辨认着字迹,同时嘴角蠕动默默念叨。看着自己写下的名字,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穆欣,同时再一次感到了熟悉和陌生。他玩味这感觉,琢磨着一个个名字所带来的隐隐陌生,包括他自己。他看着他的名字,就像注视着另一个自己。
“你呢,为什么一直不做个自我介绍?”当他的名字第一次被穆欣问及时,她的原话他还记着。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用指尖蘸着龙舌兰在桌上画出了自己的符号。
“季帆。”穆欣小声读了出来,同时投映在眼神里的思索划出了悠长的轨迹。
“我知道你记住了我。”他笑着对穆欣说。
“下面,侄女婿季帆点戏,点戏费一百元,拣精典的流行歌曲演唱。”报幕声把他带出了回忆,方桌后面的男歌手沙哑着嗓子唱起了老歌“好男人”,其他的乐手则纷纷低头忙活着什么,他们手中不时揉搓着报纸和樹枝,一旁的条凳上摆放着几瓶白酒。
他和穆欣因为一杯龙舌兰引出了彼此故事的开始,序幕只有短短数小时。当他走进穆欣卧室的时候,她为他倒上的却是伏特加。他看了看方口杯里的透明液体,知道接下来的烈火需要一饮而尽。在他想的时候,穆欣往另一支杯子里同样倒满了高度柔情。
“还以为会喝红酒。”他的目光扫过了她蕾丝睡裙的花边。半小时前,穆欣为和他最终进入这间屋子做了准备,此刻,她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散发着玫瑰香精的味道。当她沐浴时,他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为和她最终进入这间屋子做了准备——松开衬衣的领口和袖口,领带塞进了西服口袋。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准备故意透出那么一点粗犷来体现随意与洒脱,他只是不习惯在一个刚接触了几小时的女人家里躺进浴缸。
“我是想干杯!”穆欣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膛。
“这个提议不坏。”他拥着她饱满优美的曲线倒在了床上。伏特加直到最后也没能为他们带来浓郁广袤的俄罗斯风情,在他离开后的早上,甜味的激情被哗啦啦的水流冲进了洗手池管道。有些打算和准备总是这样一不留神就失去了意义。
在葬礼上,他瞬间记起了那两杯过时的伏特加。突然很想打个电话问问穆欣关于酒的最终下落。管道里的伏特加是否梦游了仙境他不得而知。
他从未想过葬礼会像一出梦境。有时想象过多,就会生出梦境感,这是由不同空间重叠所造成的。对于现实,特别是莲出现的现实里他刻意地逃避却又想进一步感知(仿古画上的白莲,一个符号),是距离感产生的好奇还是告别前一丝游迹于胸腔里的未知,他说不出。他觉得自己不自然,像醒不过来。还好这是在葬礼。葬礼可以包容任何情绪上的反常。毕竟,此刻的人们被允许与往日有所差别。
晚餐安排在了镇上的招待所食堂,菜肴以荤菜居多。就座者共同喝了一轮酒后,他的太阳穴微微跳动起来。饭后,莲陪他到良成家休息,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莲和英亲密地交谈,女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知过了多久,鞭炮的爆炸声让他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眼,莲和英还在对面的沙发上,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询问时间。在问的同时他注意到了对面墙上的时钟,十一点三十分。
“十一点半了。”莲看着墙上的指针回答。
“刚才是什么声音?”
“鞭炮声,祭奠要开始了。”英说完,起身整理了丧服。
“咱们走。”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把先前准备好的白麻布条捋了捋,搭上肩头并在腰间系紧。不等莲开口,他走出了屋门。
参加祭奠的人群在逝者门前聚集,几声巨大的爆鸣后,人群按照风俗自动组成了长队在乐手们的吹打下缓缓向村后的旷野移动。他无法和莲并肩,风俗将他俩分割到了不同的段落。越过长长的人流,他在一顶顶尖尖的白帽丛里,寻找着莲的身影。在白色的相同和不同之中,他最终不得不放弃寻找,不得不专注到乐手的吹打上来。唢呐手无疑是乐团中的领头人,尖锐的旋律在大地上行走,笙和镲紧紧相随。唢呐可以随兴转入任何的旋律区间,笙配以和声行进,镲适时出现像把音符加粗那样强化律动。一路走来,“天路”“渴望”“梁祝”“上海滩”首尾相接的旋律串联起了人群的步伐。慢慢前行的人群,在远处观望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行军队伍,身处其中又会被小分贝嘈杂的交谈声所包围环绕。
铁轨划出的弯道上,一列火车慢慢由远及近,随着厚重的车轮声缓缓震颤而来,巨大的光束照射着移动的长龙,在道路旁的矮墙上绘出了一幅遥远旷古的岩画。祭奠,远古时期绝好的、庄重的、具有考古意义的主题。同时又是神秘的、古老的、隐喻生死的象征。人群溢出了令人感动的力量,这一刻他强烈感受到周围有一种与他休戚相关的联系,越过这层层的链接,莲作为一个鲜明的符号和他相隔着人障却相互依存。“我也在岩画上。”抬起头,他看到了漫天星光。
他从未想过葬礼也可以如此之美。旷野中,流云朵朵,夜空与大地拼接在一起。漫天星辰近在咫尺,有一些还挂在了冬夜稀疏的枝头,落叶无存恰到好处。远处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烟囱,郊外的工厂仍在偷偷生产,粗直的白烟凝固漂浮在夜空里,像一支巨大的画笔绘出了浮云。因为清冷与清晰,他感到了夜的晴朗。
祭奠的意义在于引灵回归。仪式过后,队列重新返回了原点,人们在家门附近的道路上再一次重复了拈香、祭酒、跪拜等程序完成了路祭。当一系列的程序结束后,乐丧班的演出也迎来了最后的高潮——表演压轴的“绝活”。其实早在祭奠之前,关于“绝活”,人们已经在津津乐道了。此时再被提及,使他不由联想到了乐丧班先前的举动,看来那时的忙活以及长凳上的白酒是有特殊意义的。
“什么是‘火烧葡萄架?”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问莲他在人群中听到的消息。
“我也没见过,一会儿就要开始了。好像是烧什么东西。”莲站在他身旁。
“还不开始?”他又问。的确,直到现在(演奏已经中断了一段时间)乐丧班的成员们还在准备着。
“好像快了。”
乐丧班不紧不慢地准备着道具,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其中不乏有看过节目的人,此刻仍然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大家请耐心等待,咱这个‘火烧葡萄架绝活已经申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中国只此一家,一会儿乡亲们可得瞪大眼睛欣赏!”
“‘火烧葡萄架世界级绝活!绝无仅有,敬请观赏!”
主持人不断用言语挑逗着人群的好奇心,几个先前看过表演的人正在以一副解谜者的高深姿态手舞足蹈地向周围介绍着即将上演的好戏,但由于表述能力上的欠缺,无法对节目进行完整的诠释和表达。节目与火有关,点燃的葡萄架无疑是摆在一旁的树枝,点燃后会出现何等神奇的视觉效果,比划的人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更增强了围观者的好奇。时间在人群焦急地等待中被慢慢拉长、变细。最终,在激昂的伴奏里,主持人举着一把硕大的树枝站在了表演区内,树枝上挂着几十枚报纸揉成的“葡萄”。大家搞不清这些“葡萄”是否会在点燃后发生爆炸,纷纷本能地往后退去,表演区附近瞬间扩展出了一片半圆形的空地。
主持人號召大家熄灭了现场的全部光源,刹那间四周溢出了浓郁而粘稠的黑暗。在唢呐手简单且连绵不断的怪异音阶里,主持人手握“葡萄架”逐一引燃了架上的“葡萄”,浸酒后被揉成圆团的小球瞬间绽放出了幽兰的火焰。与此同时,乐手们又故弄玄虚地配以阵阵怪叫,仿佛那是“葡萄”剧烈燃烧的催化剂。一粒粒泛着幽光的“葡萄”饱满浑圆,倏倏有声不停下落,像不断滴落的蓝色水滴,营造出了水的错觉。裹着蓝焰的“葡萄”从外到内分层次燃烧,外部烧完后里面的“葡萄籽”再度燃烧。现场,蓝色幽光四起,怪声连连,声音和色彩拼接出了诡异的美感。
蓝焰像是“嘶嘶”前进的导火索,引燃了他头脑里来自巴伦西亚的火焰风暴。
那是一次完美的约会,秘属于他和穆欣。在相识了两个月后,他以参加公司海外考察项目为由和穆欣去了地中海的入海口——热情奔放、纵情狂欢的西班牙,共同感受属于彼此的巴伦西亚之夜。三月十九日,他能轻易地说出日期。之所以能轻易说出,是因为在这一天,巴伦西亚迎来了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焚偶火节”。火节当晚,巴伦西亚全市最为著名的纸雕艺术家们在三十多个焚烧点共同引燃他们为之奋斗了一年的杰作。那一夜,在女子叼着细长烟杆翩翩起舞的巨像前,穆欣一袭红色晚装,以熊熊燃烧的巨大纸偶为背景,用重金租来的名贵小提琴,从容优雅地演奏起了卡洛斯·葛戴尔创作的名曲“一步之遥”。旋律从奔放激昂到慵懒内敛,从慵懒内敛再到奔放激昂,ABAB曲式无限反复,骄傲的贵族气息引领着Tango舞步,却又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落寞。
熊熊火焰仿佛被旋律施以魔咒,随着旋律的起伏荡起了舞步,穆欣好似一只红色的火蝶,又像一片随风旋转燃烧着的红叶,在火的世界里浴火而生,指引着火的浪花。
人群被火的女子所感染,纷纷不由自主地旋起了舞步。一些人高喊着“La Fallera Mayor”,穆欣闭起双眼,在微笑中尽享火焰、旋律和永不休止的盛赞。
凌晨三点的酒吧里,他们摇晃着杯中残存的激情。
“女王,在广场上,那首曲子叫什么?听起来非常熟悉。”
“Por Una Cabeza,西班牙语。你可以念成是波·乌那·卡贝砸。”穆欣眯起了眼睛。
“波·乌那·卡贝砸。”他重复了一遍,看了看女伴,“指什么?”
“‘一步之遥。赛马用语,一匹马取胜,仅仅超过第二名一个马头的距离。”
“关于赛马的曲子也能这么高贵动人?”
“这首曲子是卡洛斯·葛戴尔于一九三五年创作的。当时他刚失恋,以为会赌场得意,于是就把全部的钱押到了赌马上……谁知那匹马跑得飞快,最后却输了,仅仅落后了一个马头的距离。像是一个玩笑。”
“故事还挺波折。”他举了举酒杯,做了干杯的提议。
“于是一首绝世名曲就此诞生。高贵、激情、慵懒,峰回路转后再一次重复,激情中有一种不屑的神情,还有一点不甘心……”一饮而尽。穆欣重新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这样的反复好像永远也听不完。我喜欢你用的‘峰回路转来比喻。”
“是啊,有人曾很贴切地描绘这首曲子,听它,永远也只差一遍。”
“一步之遥……”他望着窗外仍有余兴的路人们。
“季帆。”穆欣唤回了他的眼神。
“怎么了?女王。”由于突然被叫出名字,他瞬间集中了注意力。
“没什么。只想说声谢谢。”穆欣像累了一般,把头埋在臂弯,她的泪从来没有声音,也不易被人察觉。
果然,他没有发现那泪水。对于感谢,他故意像西方人那样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蓝色的火焰熄灭了人群。没有酒吧,也没有意犹未尽的一步之遥。临时绑在电线杆上的灯泡重新亮了起来,仪式暂且告一段落。随着人们的不断离开,鼓胀了一整天的喧嚣随着空气里消散的烟味一起没了踪影。莲独自站在大伯的遗像前,他站在门外背对着他的女人。他知道,对于告别,需要一个单独的机会,他的车就在不远处。
他看到了莲的眼泪。
三十二小时后,他再次行驶在山路上,这一次是从妻子大伯家往原路返回。由于要在乡下多陪陪伯母,莲留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怪我?”他一手握着方向盘,进入了弯道。
電话那头传来了长久的沉默,穆欣的泪水依旧悄无声息。
沉默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他和她都在等待着,就像肩并肩坐在一起时那样,他们用沉默放着风筝。
“一步之遥。”穆欣最后的话更像是说给自己的独白。
没有梦的世界是清晰的。在山的一旁,几个长长的弯道之后,迎来了不断延伸的笔直的路面。因为告别,心脏剧烈地抽动起来,为了缓解这疼痛,他不得不在脑海里反复着一步之遥的旋律,就像眼前直入天际的道路,一直没有尽头。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