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廊房
2019-04-26诸山
诸山
我和崔椿昊在舍廊房坐下来的时候天彻底黑透了,Led灯光代替了日光在街道和所有的角落肆意流淌。但崔椿昊眨巴着他的小眼睛说Led灯光本质上也是日光,他认为一切能源都是太阳能。崔椿昊眼睛不停地挤呀挤,而他说到日光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真受到了日光的刺激眼睛挤得更快了。他说如果在晚上飞机快要降落时鸟瞰大地,一定会有银河倒置的错觉,遍地日光。他不喜欢飞机,他说尤其是起降前的那种颠簸弥漫着一种随时将被拦腰截断的恐惧,因此他只要有可能宁可选择汽车和火车。
崔椿昊已经在北京度过了八年,他说,如果接下来的一切顺利他愿意在北京呆上另一个八年。在北京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但基本保持着每两月回一趟大邱市的频率。
那天他从机场返回的路上给我打电话重复说非常非常想念,想和我找个地方喝一杯啤酒。
我能想像出崔椿昊此刻的仪态。除了不停地挤眼睛,他永远刮不干净那满脸络腮胡子,永远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里面就像房屋的隔间一样分成好多区块,装着几件时令衣服、电脑、历史书和机票、车票、笔记本和老掉牙的三星手机等等。用过的票据又不能报销,他却从来舍不得丢,攒起来拿女人绑头发用的皮筋绑在一起,不知最后是攒多了一起丢还是打算留着收藏。
崔椿昊请我喝过多少回酒已经记不清了。没错儿,每次都是他做东,因为他曾经向我表示过他的经济力量比我好,说他的经济基础在韩国还是亚洲小老虎的时候便已经奠定了,请务必给他这份荣幸。这对于我就有了何乐而不为的意思,不与人争也是一种美德。这家伙酷爱中国文化,大学毕业后只身来到北京当洋北漂,在北京的胡同里花了几千个日夜打语言底子,下小馆子坐人力三轮车,十来年不换手机也不换手机号,跌打滚爬,终于修成正果拿到了社科院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刚见面时,崔椿昊对我颇有一些矜持。那次去学院面试,在楼道口相遇,我主动伸出手去,他却只让我抓住了他的半截手指头,并且很快抽了回去。所以我觉得崔椿昊着实怪异,不就是握个手么?而且是同性。留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我慢慢发现这可能是他的性格使然,这么一个棱角分明的人常常会脸红,尤其是他想表达的时候,单纯地用语言表达他会有一点点羞涩还稍微有一点点口吃,加上不停地挤眼睛,说他有那么一点娘们儿气质也算不上全是诋毁他。这是不是他邀请我喝酒的原因呢?因为边喝酒边说事情,他就显得从容多了,两杯酒下肚,他简直就是电视台选秀节目里的普通话达人了,不但没有任何语言障碍,而且表达自如。
只是崔椿昊从来没有慷慨激昂过。他年龄还要长我一岁,又是同一师门,照理师兄是他师弟是我。我也希望如此,因为我希望被人照顾。但是研究生这玩意儿讲的是学问,不是身高或钱多或者胡子短头发长什么的,学高为师亦为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明摆着,我的文章接二连三发表出来而且头条居多,第一年拿到了研究生院优秀奖,二年级下学期又获得国家奖学金,而作為同门的崔椿昊虽然语言关过了,也通过了入学考试,但是要展开更深入的研究对他而言还是有其难度的。他的开题报告并不顺利,只拿出来一个粗线条的提纲,而内容则被评委教授们众口一词地诊断为资料堆砌,毫无头绪,缺乏必要的研究基础。研究生院明文规定,自本年度起所有在读博士研究生毕业前必须发表2篇核心期刊论文,这是获得答辩资格的必要条件之一。导师耳提面命再三再四地叮咛他要他放空自己多向我取经,因为对做一篇经得起辩论的大论文来说,所余时间已经很有限了。
而当他邀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把声音压低到刚好可以让我一个人听到的程度:如果师兄肯赏光,我请师兄一起去吃个快餐可好?
那回是名副其实的快餐。在学校小西门对过的北方饺子馆,空间狭促,不过老板娘拾掇得挺干净,耐看,而且可以点酒。我们各要了一份饺子,又点了几个下酒菜。
期间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也不回避,因为电话那头虽然是温柔可人的女声,听上去语调缠绵,但讲的几乎全是思密达思密达之类的韩语,就像爆炒一锅黄豆的时候所发出的阵阵脆响,作为韩语盲的我是听不懂的。他打他的电话,我趁机吃菜,一边不时抬头看老板娘一眼。老板娘脚蹬塑料凉鞋,船型的尼龙袜子,穿一条带粉色碎花儿的白底裤子,乍看上去似乎有丝绸的质地,每移动一下便会像鼓足风的帆,让我联想起很久以前连环画《铁道游击队》中芳林嫂的形象,连环画上的芳林嫂也有一条类似的裤子,当然色彩是我杜撰出来的。真实的芳林嫂我没有见过,但眼前的老板娘是真实的,弄得我频频举头。崔椿昊整个说话的过程中始终保持在低音部,虽然挤眼睛但语速不慌不忙,说到某句时似乎还停下来思索一会儿。后来可能注意到我在注意他,顿时挤出一丝羞涩,匆匆说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临别,他把脑袋歪了歪,往后脑勺的位置拍了两下,仿佛记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哦了一声,从背包里摸出一个边角整齐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几张身着泳装的彩照,虽然背景、角度不同,但可以看出都是同一个年轻女人,身材精致丰满,性感而靓丽。他指着其中一张背景为河畔、尺寸稍大的照片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同乡,曾经是韩国跳水冠军,现在做教练,也在北京,嗯就在五道口。对了,舍廊房你听说过么?以后带师兄去那里吧。
看来崔椿昊还是一个敏感而细腻的家伙。我不过悄悄看了那个老板娘几眼,没流露丝毫别的意思,谁知他打着电话居然都看在眼里,之所以提议让我以后去看他的同乡,我猜测这里的意思是他的同乡比那个老板娘漂亮多了。
坦率说,我也是一个敏感而细腻的家伙。我的特点是闷骚。我的脑瓜里面在飞速地旋转,崔椿昊言行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引起我的偏正或偏负的反应,虽然我尽量往好处去设想。可他这是什么策略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同乡和那个老板娘相提并论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美女同乡介绍给我认识呢?是成心要给我当月下佬么?
后来我才清楚,这个同乡是他的情人朴淑夏,而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已经渐行渐远,只是可怜的朴淑夏还蒙在鼓里。
舍廊房是她开在五道口的一家韩国料理店,主要顾客是在北京的韩国留学生。舍廊房三个宋体字做成黑底镶金边的招牌旗帜在五道口的四季迎风飘扬,忽略周围林立的大厦,那就是一座庄园。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晚上都爆满,没办法,韩国来的游客和留学生只认舍廊房。那里的服务生全是清一色的韩国女留学生,看上去模样都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二十岁上下的小鲜肉,个个都很甜美漂亮。听崔椿昊说,她们大都是朴淑夏带的女弟子,来自五道口附近的各个大学,每周三次轮流去水立方那里练习跳水,晚上就在舍廊房打工。舍廊房整体看上去是几排当代民俗风格的悬山顶建筑,古色古香,花木扶疏,清洁敞亮。夜幕降临,半是梦幻,半是童话,无限遐思。
崔椿昊轻车熟路地带我走进了一个用轻桦木板装饰、挂着小核桃壳缀成的门帘的小包间,橘色的Led灯光从头顶的藤萝架上倾泻而下,一条长180厘米、宽80厘米左右的餐桌上依次摆满了韩国泡菜、牛肉、猪肉、生鱼片、生菜和蒜泥、陈醋,还有各种韩国酱料,中间位置是一个平底不锈钢电烤锅,听装青岛啤酒放在桌脚的柳条箱里。我和崔椿昊各就一边的长条椅坐好,他把卸下来的背包放在靠墙的一侧,这时一个鼻梁高高、腰杆笔挺、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挑帘走进,分别向我和崔椿昊用英语轻轻道了声Hi,同时优雅地摆摆手,然后帮我们打开了电烤锅,一边和崔椿昊改用韩语说着什么。她的声音里浸透了信任。她说话时眼光并不对着崔椿昊,似乎只是自顾自在说,崔椿昊则微微颔首,喉咙深处不停地发出呃呃声。
直觉告诉我崔椿昊和这个女孩的关系并不一般。不过有了饺子馆的经验,这次我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绝不多看一眼。
女孩离开后,我们开始喝酒。
这个女孩,崔椿昊想要解释什么,她跳水素质很好,好好学的话将来也会是跳水冠军。
我说,你们好像很熟悉呢。
他说,还可以,她也喜欢历史,经常找我问一些问题。
借着酒精的作用,崔椿昊挤了挤眼睛,试探着提出让我以他的名义发表一篇期刊论文。他说,我的时间都花在搜集大论文的材料上面去了,我想集中精力做好大论文,实在没有精力再去考虑小论文了。
我没有马上应声。一个人默默喝了一杯。
他眨眼的频率明显加快,继续说道,我确确实实不是为自己找借口,但我内心并不认同研究生的规定,我认为研究生院提出这个小论文的要求是强加的,短短几年时间里光做好一篇大论文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查了你们国家教育部的章程,并没有类似要求。
我说,我也是这样认为,是不应该绑在一起,可以鼓励多写几篇小论文,但不应该当成必要条件,只要完成了大论文就有参加答辩的资格。
他说,但不管怎么说,目前这个小论文对我是个问题,对师兄你则是一碟泡菜。
我心里替他翻译了一下,他“一碟泡菜”的意思是“小菜一碟”。
我说好的,这个没问题。
他可能本来以为我会犹豫,或者等待我的拒绝,因为他说完了“一碟泡菜”这四个字就开始神色不安起来,不敢看我的眼睛,在很短的时间内毫无必要地把啤酒罐拿起又放下,筷子从右手倒到左手,又倒到左手,速度极快地涨红了脸,似乎连络腮胡子都在发烧了。听到我说没问题,他就像被终审法官当庭释放那样,立刻双手合十向我点头道谢。
谢谢师兄啊,谢谢师兄再造之恩。他说。
我说,椿昊你言重了。
他说,其实我也是一个有great ambition的人,不想平庸度日,以后我會致力于韩中文化交流史方面的研究,我有这个把握,有缘与师兄你做了同门,虽然你是专家级的而我是学徒级的,不过经过这几年的积累我也会丰富起来,希望我以后可以在韩国的大学里接待你,譬如首尔大学里应该有我的一间很体面的办公室,师兄你相信么?
我想起了他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说相信。
他说,谢谢,那么为了这一天,我们干了这一杯。
干了。我说。
一阵伴有月季花香的微风扑面而来,摇曳了灯光,闪出了翠绿色的束腰薄纱衫和咖啡色的百褶裙,虽然崔椿昊给我看的那几张图片是前些年拍的,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朴淑夏,要说与那些照片有什么区别,只能说出现在面前的朴淑夏既朦胧又真切,因此更迷人。不知是否出于本能,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她是那种让全天下男人为之心疼的女人,我像一个强大磁场边上可怜的小图钉那样被牢牢吸引,心里想着如何与她拥抱一下。我浑身上下的动脉都在颤抖。我知道崔椿昊这家伙正在盯着我的神情,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站起来迎接她,本来是想礼节性地打个招呼,颇感意外的是她给了我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她那新洗过而格外松散的头发让我的脸和脖颈泛起滚烫的涟漪,这是一个开放的、深深的拥抱,我分明感到了她衫下乳房的温暖和她深藏于胸腔内那颗充满活力的心脏的悸动。
你好。我看着她说。
你好,我是朴淑夏,椿昊他经常提起你呀,舍廊房欢迎你。她眼睛里有的是善意,嘴角漾着笑意。
她的汉语和崔椿昊一样标准。崔椿昊把背包往里推了推,屁股也跟着往里挪了一下,腾出地方来给朴淑夏。朴淑夏站在新腾出的地方,欠身煎了牛肉、猪肉,完了直接扒拉到我和崔椿昊的碟子里,又单独为我夹了一串韩国泡菜,然后坐在崔椿昊身边。两人之间有一拳的距离。
新认识的中国博士朋友,我来敬一杯酒好么?她说。
这样太繁琐,叫我名字好了,我叫高宗义。我说,老板娘我也敬你一杯。
她说好的呀,高宗义,你也不要叫我老板娘,我们都互称名字吧。
好的淑夏,我说,直接叫宗义好了。
呵呵,是的,宗义。她说。
崔椿昊已经把她的杯子满上。在朴淑夏之前我和崔椿昊已经各自喝了三瓶。我们仨又一起喝了另一个三瓶。她的酒量可能比崔椿昊更好。她白皙的脸上缓缓涂上了一层暖暖的胭脂。
我和崔椿昊是同时离开的。
以后要常来呀。她在身后说。
崔椿昊最终确定做北魏洛阳时代的外交关系研究,以此作为学位论文的主题,就等于他框定了自己接下来思考的范围,有如挖一口深井,井的边缘四至都已经确定。这一步迈出去,貌似简单,实际上背后也要花不少心血的,不过剩下的就比较顺理成章了。作为师兄弟,我也为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崔椿昊对这个主题的兴趣源于自己家乡一个口耳相传的记忆,这一点我后来也从朴淑夏那里得到了证实。仅此便可以初步断定他绝非为了混一张文凭而来的那号留学生。
崔椿昊曾向我透露过何以如此喜欢中国和中国文化,还在中学时代他就知道北魏与韩国历史文化关系最为密切,而北魏首都洛阳则是韩国历史记忆中最为多情的一笔,至今仍有流传于家乡的歌谣诉说着当年朝鲜半岛新罗的使者对北魏洛阳时代盛与衰变迁刻骨铭心的记忆,仿佛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洛阳是他们心灵栖息的家园,是他们永恒的天堂。
我脑海里飞速地滑过舍廊房三个字。
这个名字会不会也与崔椿昊所说的这个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关呢?
所以我想做这个题目,把这口井挖深,如果挖到深处应该可以把许多已经消失千年的秘密揭露出来,复原那段遥远的历史。可我能力实在有限,无论如何请师兄你帮助我。他说。
椿昊你客气了,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相互帮助相互交流这是我们的缘分。我说。
舍廊房之聚让我陡然添了一桩心事。当一连几天脑子里面都充斥着朴淑夏的形象时,让我感到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我极力回想与她在一起的每一秒,她的声音和笑容,那暖暖的拥抱,还有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我在心底不停地追问,她为什么那么投入地拥抱我呢?如果是为了崔椿昊,那么就是为了感谢我对崔椿昊的帮助么?或者这是韩国人的交际习惯?然而说一千道一万都无法掩盖这样一个事实:朴淑夏却让我悄然失态了。学院办公室告诉我有一封挂号信,我先后去了学院两次都忘记了挂号信的事情,这种魂不守舍的感觉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
舍廊房欢迎你。朴淑夏亲口对我讲的。我有几次真动了立刻就去舍廊房的念头,但是崔椿昊不在时我想我还是不能去,贸然去了朴淑夏会怎么看我呢?舍廊房欢迎你,可能仅仅是一种礼节性质的表达。想到这一层,我除了感到羞惭之外,竟有点莫名地嫉恨崔椿昊。
那封挂号信与崔椿昊有关。我以崔椿昊的名义向学术期刊投稿之后,虽然留了学院的通讯地址,但联系人写的是我自己,所以编辑部直接把信件寄给了我,编辑部原则上同意近期发表,但对论文中几处说法存疑,希望得到作者的最后确认。否则可能被视为自动放弃。还好我终于在编辑部要求反馈修改意见的截止日期前一天取回了信函,并连夜发去了电子邮件。有意和崔椿昊联系一下,让他对事情的进展心里有数,也顺便让他知道我的确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是他的电话却死活打不通。
论文发表后,反响出乎意料的好,一个月内被《高校文科学报文摘》和《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新华文摘》发了摘要,我想这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因为写这篇小论文我没有下很大功夫,在键盘上敲来敲去只用了一个半晚上的,心想只要能发表出来就好。居然歪打正着,被全国性文摘的大选家们看中,也算是他崔椿昊有运气。这样的稿件通常会成为刊物编辑的业绩,原刊责编于是又向崔椿昊发来了新的约稿函。正赶上崔椿昊从韩国回来,获悉此讯非常兴奋,连声说太谢谢太谢谢了,这下可以跨过研究生院那道门槛啦。但他的头脑很清醒,说这事高兴一两天就好,毕竟不是我自己的真本领,我和师兄你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我说我是本硕博一路走下来的,十来年里面没有耽误过时间,等于集中精力做同一件事;而你来中国不过八年,这八年时间里要从学语言开始起步,有差距也是很正常的,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说感谢你这么看,今天我们算是小别重逢,我都有点怀念青啤了,走,我们去喝一杯。我说好的。我们径直到了舍廊房。
朴淑夏见到我们也很高兴,我们三个痛饮后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我眼睛的余光捕捉到在朦胧灯影里僵硬地站着那个扎着马尾辫的韩国女孩,她手里端着一只盛满菜的碟子正呆呆地看着我们仨。
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全太锦。
在崔椿昊那里,啤酒似乎是融化一切心理屏障的万能药,舒适地滑过喉咙的同时也引燃了周身的血液,话匣子就此无所畏惧地打开。
导师的建议是崔椿昊进一步理清思路、继续完善写作提纲,尤其需要补上田野调查这一课,掌握更多的第一手资料,这一块目前来看还是比较欠缺。既然要研究北魏的洛阳时代,那么有条件的话要多跑跑洛阳甚至整个河南省,深入那里的博物館和图书馆,深入那里的乡村,脚踏实地感受那里空气的味道,切切实实做几天洛阳人。崔椿昊似乎正中下怀,每次都是坐火车去感受一番,往返十几天,每次从洛阳回来他都会找我聊起一路上的见闻。
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跟我谈起遇到的一些不快事件。他说他这次去洛阳是在徐州转的车,人太多了,直达的车次根本没有座位。在徐州签转的时候一个背着一个娃娃的中年女人朝他喊大哥,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的眼睛的确在看着他,她说她的家乡在洛阳以西一个叫做巩义的地方,那里夏天遭了大水灾,村庄里多半房屋被冲毁,本来她在徐州打工的,现在必须赶回家看看,家里还有老人啊!倒霉的是忙乱中不小心丢了包裹,什么手机呀银行卡呀统统都在包裹里,现在只需要50元她就可以买到回家的车票了,看在我可怜的娃娃的份上帮个忙吧大哥。崔椿昊听了很同情,就递给她50元,中年女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问题是崔椿昊的车次要等到2个小时以后,车站里熙熙攘攘的旅客和无休止的喧哗让他发疯,为了打发这两个小时他就到车站附近按顺时针方向转了半个圈,然后按逆时针方向原路折回,但是当他经过售票大厅的时候发现刚才那个女人又在跟一个穿军服的年轻士官讨要,说出来的理由也几乎一字不差。
崔椿昊非常生气,冲过去大声说,喂喂喂!你这样骗人不好吧!解放军兄弟不要听她的,刚才她就是这样骗我的。
女子红着脸还想争辩,崔椿昊说,现在你把刚才那50元还给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真是太有趣了。
他说,只是我事后想起来觉得有点难过,也许我不该对她那样粗暴,我一定是吓着她了。
我说,为什么这样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呀,那个女人的品行是有瑕疵的。
他说,没错,那个女人是编造了一个要钱的理由,但是我感到她可能的确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逼着她还给我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涌出了委屈的泪水,我觉得那泪水是干净的,我是最不能忍受女人流泪的,而她的流泪是因为我的过失。
说到这里他有点哽咽,眼睛跟着湿润起来,拍了拍后脑勺,然后别过头去看向一边。
他如此自责,弄得我都差不多快要接受他这种观点了,但我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好吧,就当这些事情没有发生过。
他说,可事实是发生过了,如果哪天再遇到她,我要向她道一声对不起。
我说,有这个必要么?
他说,有必要。而且我觉得她和我有点相像。
我说,什么地方相像了?
他说,我们都是行者。师兄你看,第一,都是出门在外;第二,后背上都有东西,不过她背的是小孩子,我背的是双肩包。
我说,唉,你要这样讲就没有边儿了,我们还是喝酒吧。
他说,你说我和她还能再相遇么?
我说,椿昊君,这可是有着14亿人口的中国呀,而且你不能保证这号女人对自己的描述是属实的——怎么可能再相遇呢?
他说,不过我觉得,只要有缘,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相遇的。
我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越说越浪漫了,可是你和这号女人会有缘么?
有缘没缘,不过我有一个预感,说到这里他摸了一把满脸的胡茬表情诡异地笑了笑,我这人总相信奇迹会发生。
我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说,谈谈你对洛阳的印象吧。在洛阳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崔椿昊说有的当然有的,可是时间不早了,明天一早我还有飞首尔的航班,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等以后找机会再说。我就寻思这家伙还挺能卖关子的。
不过,每当返回他的大邱,便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音讯。他不使用微信和QQ,手机是一只十多岁的三星,只有通话功能。如果他不主动打来电话,你根本不用指望能联系上他。
第三次邀我到舍廊房,有啤酒打底,崔椿昊直言不讳地提到毕业论文遇到了一點麻烦。崔椿昊双手捂住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迟疑地说,这篇大论文我一直没有懈怠过,我已经新搜集了不少素材,其中有不少是未曾句读的线装复印材料,有的还是相互矛盾的,最近如果方便的话拜托一定抽空帮我整理一下。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天哪,让我帮忙整理一下,这可是博士学位论文哪,那不等于代为捉刀么?说实话,让我帮他完成几篇小论文不是问题,那对我几乎是举手之劳,我不会投入太多精力,以这种小小不然的付出来换取一个具有国际背景的同门的友谊肯定是超值的,何况他后面还有一个朴淑夏,想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月季花香吧!还有她那谜一样的笑容!梦一样的声音!但是如果让我同时做两篇大论文则不可能,无论从研究范围、理论准备、知识储备、思想倾向、表达方式等各个方面都大不相同,就像我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那样,而且这事儿有作弊的责任风险。我感到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是设计过的,看来崔椿昊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们的同门之缘帮他骗取博士学位。且不说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和是否愿意帮他,万一此事给捅出去我和他崔椿昊岂不是要“同归于尽”了么?
问题是,崔椿昊作为留学生还是有退路的,他顶多不要这张文凭,回到他的韩国之后不会有任何消极的持续影响,但是我就要惨了,我势必将用自己的前途为代价。
凭什么让我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似乎就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幡然醒悟了,我感到崔椿昊面目可憎,虚伪至极,拂袖而去的心都有了。我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崔椿昊看了我一眼,无语地自斟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是头一次我们没有碰杯就干杯,头一次干杯之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朴淑夏进来了,崔椿昊和她用韩语说了几句什么,朴淑夏脸色不易觉察地黯淡起来,默默走了出去。
我暗暗作好了爆发的准备,等待着崔椿昊,只要他再敢提此要求,我的拒绝一定会毫不留情声色俱厉的,一打刻薄的词汇瞬间涌向舌尖,一旦说出来相信不管他有没有喝酒都会立马变成一张关公脸。让我想不到的是,崔椿昊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表情凝重,只一个劲地灌酒,并不言语。
倒是我先熬不住了。我说,你不会是把她赶走了吧。
他说,是的,是把她赶走了。我们的事情不要她知道太多。再说她也不懂,她真的不懂这个的。
我说,椿昊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他说,我结婚?和谁结婚?
我说,明知故问嘛你,朴淑夏呀。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我说,你们不是情人么?
他说,嗯,我们曾经是情人,我也很关心她,可是我不想跟她结婚,以前也没有这个念头。
我说,为什么?不会是又有其他女人了吧?
他说,那与这个事情无关。我这个人可能自由散漫惯了,不喜欢她对我的什么事情都插手,我自从认识她以来她一直如此,我真的不喜欢。我有一个老母亲专门负责管我的事情已经足够了,我真的不再需要一个母亲了。对了,如果师兄你喜欢她,你们可以交往啊,我没意见,不,我一定支持你们。
我说,椿昊你在说什么?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知道师兄你一定会对她好的。
我说,椿昊你喝多了吧?
他撇撇嘴说,嗨,我的酒量可比师兄你想像的要大多了。
我说过崔椿昊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他一定察觉到了我的态度,过了好久都没有和我联系。这样也好,彼此多给对方一些时间,让一些事情冷一冷。冷却总比爆炸好。后来听说他忙里偷闲专程跑了一趟徐州,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三天,希望可以在老地方再次邂逅上次那个后背上驮着一个娃娃的中年女子。我心想这又是何苦呢?差不多等于让插曲变成主题曲,这不是闲得蛋疼又能是什么。
我猛然想起崔椿昊的带娃娃的中年妇女逻辑。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让我意识到我对崔椿昊的理解可能过于剑走偏锋了,难道这不正是真实的崔椿昊么?独立独行是他的风格呀。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可能在崔椿昊看来却意义非凡,同样地,在崔椿昊看来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在我看来却难以忍受。我怀疑是不是他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弄得他精神过于紧张,他是想借助于某种可行的方式释放这些压力——包括寻求我的帮助。
是不是这样子呢。
我逐渐倾向于断定自己可能错怪了他,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看,兴许他并不是在刻意利用我,兴许他只是希望我能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帮他一把。譬如整篇论文的思想是他的,而我可以在文字组织方面给他提供一些帮助,不可以么?这个严格来说其实也算不上作弊。学术研究不是贵在创新,而所谓创新不就是思想自由么?他要建一座房子,我递上一块砖又有何妨。
我决定主动联系他,约一个时间就大论文的事情作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此时我基本上已经接受帮他整理一下材料的要求了,这对我而言当然意味着一个挑战,可是谁让我和他是同门师兄弟呢。试了几次都联系不上,可能他又要准备回国了,那么就干脆等他返回以后再说,反正还有一些时间。
果不其然,崔椿昊又准备回大邱市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回大邱前一天他给我打来一通电话,告诉我说,我准备回去了,我想见你一面,晚上你有时间么?
碰巧我已经答应参加一个老乡会,便跟崔椿昊建议改为明天或后天如何。
崔椿昊在电话里哦了一声,难掩失望。他说,明天导师说要见我,那么我们以后再见了。
我说好的椿昊,等你回来以后再见,祝你一路顺风。
老乡会安排在稻香村。稻香村距离我所在的研究生公寓有好几站地,加上堵车严重,用了整整45分钟才赶到,这时下起很大的雨,弄得全世界都迷离起来。稻香村二楼的几个雅间全被老乡会包了,老乡们兴致高涨,索性打开窗户,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开怀畅饮。席间,我不经意地往门外的雨幕扫了一眼,不禁目瞪口呆。
那是崔椿昊。崔椿昊一手擎着伞,一手揽住一个女孩的腰,正在路边一棵杨树下热吻,如醉如痴。
我看不到女孩的脸,但心里知道她是谁。
一个个流水般的日子让时间变得像一个骗局。两个星期转眼已在身后,快得有点让人措手不及。突然接到朴淑夏的电话,告诉我她手上有崔椿昊的东西要尽快转交给我。
见面后朴淑夏立刻递给我一包材料,說这是椿昊回大邱市之前委托她转交的,椿昊告诉我,如果两个周内不回来,就让我直接联系你。
我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崔椿昊和女孩雨中热吻的景象在我脑海中定格了一般,使得我看她的眼神出现了重影,她误读了我的表情,以为我不同意,于是叫着我的名字说,宗义,请你再考虑一下,看能否帮助他作一个取舍。
看着她一筹莫展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心陡然软了下来。走过去,把两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抓住我的手问,你同意帮忙了么宗义?
我答非所问地说,淑夏,我想知道什么是舍廊房。
她不解地说,舍廊房?
我说,是的,我只知道在韩国有青瓦台舍廊房,你的舍廊房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
她似乎刚反应过来,怎么,崔椿昊没告诉你么?她略微有些意外,说,其实在韩国我们专门用舍廊房这个名字称呼传统的韩式房屋。但是我们都知道,它的根在古洛阳。
我说,你是说最早的舍廊房是从洛阳开始的么?
她说,是这样子的。你知道我和崔椿昊同是韩胞,我们其实是地理空间上的邻居,他是大邱市的,我是釜山市的,一个北一个南,但这两个地方是相连的,釜山在海边,古时候出海要经过釜山,这两个地方就有了同样的传说。一千年前,我们新罗的使节和留学生也像集中居住在今天的五道口这样集中居住在洛阳,就像今天你们中国以外的唐人街那样,当时新罗人聚集之所名字就叫舍廊房。还有这样一支相关的歌谣呢,你想听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期待,认真地点点头。
那么我唱了。朴淑夏低吟起来:
洛阳城十里街,
舍廊房有高低,
英雄豪杰几许,
绝世佳人谁忆?
舍廊房在那里?
舍廊房在梦里。
一遍用汉语,一遍用韩语,好像一遍为我唱,一遍为她自己唱,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唱着,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已经挂满了泪花儿。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在这个只有我和她的封闭的空间里,我有揽她入怀为她拭去泪花儿的冲动。我想如果我这个时候拥抱她,她应该不会拒绝的。而且自从认识以来,她一直是我心底最艳丽的梦想。我现在距离这个梦想如此之近,只需张开双手即可触及,我已能够听到自己变粗的呼吸声。然而我终于没有再往前走近一步,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舍廊房的服务生没有从前那样多了,朴淑夏告诉我说那些女留学生许多都返校准备期末考试去了,临时招人既不必要也不划算,所以一时人手紧张。生意也淡了一些,不过每年总有淡旺两季,正好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我们来一杯葡萄酒吧,朴淑夏说。
包厢大多都闲置着,她引导我进了一个中式包厢,叫来了两瓶白葡萄酒,介绍说,这是奥地利的,奥地利到处都盛产这种白葡萄酒,口味很纯正。她给我倒了大半杯,然后给自己倒了同样多,我们轻轻端起杯,两只高脚杯发出清脆的回响,我们一饮而尽。
一只蚊子停留在她的额头上。我朝她额头轻轻吹出一口气,蚊子飞离了她的额头,落在她背后的墙壁上,白色的墙壁很好地显示了它的行踪,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动,然后挪过去,对着它缓缓伸开手掌,然后突然拍下去。墙壁上立刻溅出了一汪血迹。
她几乎狂叫起来,拍着手,呀,怎么跟崔椿昊的动作一模一样!那年在奥地利,他也是这样给我拍过蚊子!
我说,是吗,那我们再来一杯。
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说,那件事情我一个小女子也帮不了他,只好替他再次拜托你,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我实在是爱他。因为没有这个学位,他的理想就实现不了。
我说,什么理想。
她说,她想回到韩国去当大学教授。
我说,这个目标难么?
她说,在韩国是难的,他最想去的是首尔大学,没有博士学位根本不可能。
我说,然后呢?
她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和他就永远没有可能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三天后才打开那包材料的。就在我打开包裹的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有的挣扎和纠结都随之遁于无形。包裹里面是崔椿昊大论文的初稿,满满当当写了三大本,整整三大本,而且不是用电脑,是用圆珠笔在方格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崔椿昊还专门留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上面写着拜托我帮助他整理一下新增补的注释,存疑之处他已经用红笔标注过了,有个别字晦涩难辨,如果可能也请我帮忙辨认一下。重点是让我帮忙把握一下他的观点。他认为中古时期北魏对朝鲜半岛的影响,奠定了后来韩国文化的儒家特质,论文中对此作了充分的论述,粗略浏览下来,我认为大致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如果说存在什么问题,那么就是透过这样一篇大论文,仍然能看出崔椿昊汉学功底有待进一步提高,里面存在不少史实方面的硬伤。
谢天谢地,崔椿昊的大论文终于如期完成了。如果让我给这部初稿打一个分数,我会毫不迟疑地打上90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现在轮到我为自己对崔椿昊的误解感到难为情了,我曾以为崔椿昊是不可能独立完成这篇学位论文的,包括自认为比他优秀,看来我既误读了自己,也误读了崔椿昊。崔椿昊只是不认同研究生院的某些现行办法,他更愿意为自己的学位论文下一番真功夫。我知道他的梦一定会实现的。
博士生涯临近尾声。根据惯例,论文初稿完成之后要抽30%送出去盲审,一般是五个专家,其中如果有两个专家评分低于60分,或者有一个专家评分低于50分,将失去当年的答辩资格。
没想到论文盲审通过了,崔椿昊居然优秀,而我的仅仅是及格。
一个星期后,崔椿昊从大邱市返回北京,刚在首都国际机场落地就立刻联系我,风风火火地撂下几句话,那个中年女人可能在洛阳站,我得抓住机会去一下洛阳,我要直接去那里,我们回头再见了。
我一听就懵了,你不是刚从韩国返回么?
他说是的呀。
我说,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中年女人可能在洛阳呢?
他笑了,一边挤着眼睛一边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导师在讨论论文,最后导师告诉我说那个中年女人就在洛阳站。
什么,做梦?我说不要开玩笑了,你要回来准备一下论文答辩呀。
他说好的师兄我知道的,不是开玩笑,我尽量争取赶回来参加答辩。
我说,这可是学位论文答辩啊。不是尽量,是务必!务必!
电话那边传来了阵阵忙音。
答辩日期定下来了。但崔椿昊居然没有参加论文答辩。打他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自然成了崔椿昊的全权代理人,替他向研究生院请了假,向导师作了说明,他只能延期答辩了。
朴淑夏是下午开始约我的。前段时间互相加了微信,但很少微信联系,这次她一连发来五个喝酒的表情,后面跟着一个心、五朵红玫瑰,最后是五个拥抱的表情。受宠若惊的我也不假思索地给她发出一个表示OK的表情,加上五朵玫瑰。这些表情让我感受到此刻的朴淑夏热烈而奔放,这与她以往留给我的印象不太一致。她为什么要请我喝酒呢?是为了庆贺崔椿昊的毕业论文通过盲审么?……
差不多5点一刻的样子我赶到了舍廊房,此时的舍廊房显得有些安静。朴淑夏很高兴,把我迎进一个没有进去过的包厢,说宗义谢谢你,谢谢你肯过来。她表示非常感谢我对崔椿昊的无私帮助,她个人要送给我一件特别的礼物,那是她以前做运动员的时候使用过的运动T恤。橄榄色的,混纺料子,手感很好,宽松舒适。她说你要不要穿上试试?我想看看你穿上它的样子。我犹豫了片刻,脱去身上的T恤,换上她那件。她上下左右审视了一会儿,说你穿着稍微有一点儿紧张,不过没关系,这种料子有弹性,穿一段时间就好了。她抓过我的T恤说,礼尚往来你的这件归我啦。
她的动作越来越缠绵,我开始有些恍惚。她说,宗义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今天突然约你呢?
我说,呃,我想过的……
她说,但是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个原因你是不会想到的。
我说,我好想现在就知道谜底。
她说,谜底很快就会揭开了。但是得先举行一个仪式呀。
她所说的仪式就是喝酒。接下来开始一起喝白葡萄酒,她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做一醉方休,你敢不敢和我一醉方休?说完眯细起眼睛看着我,从鼻梁看到额头,再看到眼睛里。我觉得我快被她的目光点燃了,我说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中国还有句话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肯定不是那样子,就慢慢来好了。她说好吧,那就慢慢来。
她明显喝高了。印象中她的酒量应该更大一些的,我想可能因为过度兴奋,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她说宗义辛苦你送我回家吧。于是我第一次到了她租住的公寓。这是位于七楼的一个大套间,有客厅、卧室、洗漱间和一个袖珍厨房,墙壁是琥珀色的,每个房间墙壁上各有一幅油画,多是莫奈的仿制品,倒是与墙壁的背景色十分协调。墨绿色地板仿佛有橄榄的味道,与房间里隐隐约约的薄荷和玫瑰花香相得益彰,令人联想到户外的绿地、池塘和河畔。开灯之后,她好像清醒了很多,不用搀扶自己走进卫生间洗了脸,然后用苏打水漱了口。
梳妆台上有一瓶使用过的玫瑰花香精,旁边放着一只火柴盒大小的剃须刀,我拿在手里试了试,已经没电了。
她说你也去洗洗脸吧。说完转身去换了一身家居服,随后冲了两杯咖啡过来,放在茶几上。她的家居服就像一层绿窗纱,温情脉脉、若隐若现。我进了卫生间,发现那里已经摆好了一套带着出厂标签的男式睡衣。
她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出来。
很久以前了,椿昊落在这里的,她看着手中的咖啡杯说,我们是情人关系,你知道么?
我说知道的,椿昊和我说起过,你们现在呢?
她有些懊恼地说,你知道么,椿昊现在和全太锦在一起。原来这段时间崔椿昊是和全太锦在洛阳。全太锦发在朋友圈中的图片,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我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事实,相信这一天总是难免的,所以并没有感到丝毫惊讶。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平静有些惊讶。
她说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么?
我说她带了一个女孩去了洛阳,会有什么问题呢?
她说,可是椿昊有可能已经爱上她了。
我说,是的,完全有此可能。
她说,那么我要不要揭发他?
我问,揭发他什么?
她说,论文造假呀。
我说,怎么可能呢,如果论文中有任何造假,首先盲审是不会通过的,就算盲审侥幸通过了,如果有任何造假,迟早都会被发现。
她说,可是他的期刊论文不是自始至终由你代为捉刀的么?我了解清楚了,这同样属于学术不端,这个过失现在是一票否决,可以取消他的学籍的。
现在轮到我惊讶了。从爱到恨的转换过程竟如此神奇,不需要任何过渡。我投向她的目光里这时没有杂念,只有心痛。她说,宗义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嘛,你不要担心,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真的应该这样做,这仅仅是我的一个念头而已,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也会连累到你,所以我犹豫。
她看着我,眯缝起眼睛,眼睛似乎一半睁着一半闭着,感觉就很暧昧。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的表情一下子冻住了,脸色煞白,颤抖着指向窗户,宗义!宗义!你看,那里有一只大蜘蛛!蜘蛛全是有毒的!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惊叫起来。我踩着一只塑料凳子站上窗台,用一片纸巾把蜘蛛收了,然后扔到卫生间的马桶里防水冲走。回到客厅,我发现她站在那里,开始往下脱剩下的衣服,整个客厅顿时灿若白昼。
我只炫目了几秒钟便上前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她则立刻响应了我,伸出双手环绕着我的脖颈,双脚翘起,双腿把我的身体死死夹住令我动弹不得,最后两个炽热的肉体一起倒在大床上。
半夜里醒来,发现她在轻轻啜泣。
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
她说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但还是忘不了崔椿昊。
我说,没有必要忘记的就不要忘记。
她说,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心去洛阳,看来他真的爱上了洛阳。
我说,他不是爱上洛阳,他是去找一个他认为愧对了的女人,你知道么?
她問,女人?什么女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把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她说,绝不会这样,他就是爱上了洛阳,我们都被他骗了……可是,与现实相比,我宁可被他继续欺骗下去。
我越发糊涂了,摇着她的肩头说,淑夏你在说什么呢?他骗我们什么了?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了。
她掰开我的手,眼睛瞬间有些空洞,用力从腹腔嘘出一口气说,可是宗义你知道么?椿昊他已经不和你我在同一个地方了,下午刚从韩国驻华大使馆得到消息,在洛阳的大雨中,他出了车祸。他和全太锦租了一辆车子,是的,他带着全太锦去邙山,一定是大雨让他们忘记了时间,也让他们忘记了危险,山路变得泥泞湿滑,结果他们连人带车冲下了山崖……
我顿时目瞪口呆。
她继续说,一切都是必然的,祝福他们吧,祝福他们一起走近了那个想要去的地方。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