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声记
2019-04-26牛健哲
牛健哲
现在我也来讲点处世道理,不管你们是否感兴趣。
以前我没用过这语气,也不觉得别人理应听我说话。然后我和薛索林聚了聚。
我的中学同学薛索林早就去了海南,介入了葡萄酒文化传播。其实就是卖酒的,但他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两年前他回沈阳参加同学聚会,席间让所有同学都对葡萄酒的价值品鉴产生了浓厚兴趣。回家的路上我还心血来潮地从超市买了一瓶,但等我进了家门准备借题发挥对老婆卖弄一番时,才发觉薛索林传授的所有东西,归结起来无非是说贵的酒未必真好,但便宜的一定不好。
我只好对老婆说酒是薛锁林送的。但这不妨碍我相信他说的话。
昨晚他打电话找我,说他又来沈阳了,想见见我。其时我刚吃了晚饭,便抓紧刷了四口人的碗盘,分别向老婆和岳母请了几个小时的假。
“怎么又是见同学,你同学可真够闲的!”老婆给假之前说。
其实我上次去见同学就是薛锁林讲葡萄酒的那次聚会,时隔两年了。我平时几乎没有应酬,现在老同学从天涯海角回来约我叙旧,我有足够好的理由去赴约。我便对老婆说,本来我不想去的,可考虑到她想找机会举家去海南度假,到时在那边有个热络的接应会方便一些。
她看着电视,朝我摆摆手放行。
我们住在岳父岳母家,而薛锁林住的酒店在我的工作单位附近,这意味着我对这段二十五分钟公交车加上半小时地铁的路程很熟悉。见面后,我们在酒店餐厅又吃了些饭菜,喝了些酒。他说他明天就要走,没找其他同学欢聚,让我不要对他们说起他这次回来。
乘电梯回他房间时他说:“虽然这几年我们联系不多,但我还是觉得跟你最聊得来。”
一进房间他就进了卫生间,很响亮地排尿许久。在餐厅我们要的酒好像被他喝了八成。出来后他从果盘里抓了个苹果扔给我,自己啃起另一个。因为没听见他便后洗手的声音,我悄悄把苹果放在一边,继续聊他的境况。
在餐厅时他说这次他是来见女朋友的。一个沈阳这边的姑娘去海南旅游时遇上了他这个同乡,然后可想而知,他开口聊天了。
我嬉笑着问薛索林这几天他有没有得手,他呵呵笑着回答说:“她啊,是个挺聪明的女人——但下次见面就差不多了。”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海南与沈阳之间的飞机票价。后来关于婚姻的话题,我说得多,因为薛索林还没结婚,也因为我的婚姻相当于有四个成员,内涵丰富。正說着,薛索林接起一个电话。我能听出对方是谁。薛索林详细说明了他返程航班的时间,还告诉对方工作要紧不必相送,他会照顾好自己。然后话题似乎转换,薛索林笑着用短促的句子应答了几句。我知趣地不再看他,掏出手机摆弄。
“现在吗,你不是说今晚你有事吗……你跟你那些朋友说起我了?”他翘翘嘴角,瞥了我一眼,“现在恐怕不行,我也正和朋友在一起呢……”
我连忙摆手,示意他务必忽视我的存在。
薛索林忽视的是我的动作,听了一会儿电话,他的笑容有了点变化,“你今天说话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啊,看来我选择不多嘛……你听我说,我这个朋友是我的老同学,好多年交情了,要不然你过来见见他?”
薛索林间歇着对着电话嗯嗯哼哼,然后看着手机屏幕按下挂断键。
我终于能放声说话了,“她找你了吧?找你你就赶快去吧。”
“没事,她说跟什么姐妹们吃饭呢,让我过去接受考验。还不是要我陪酒陪笑加付账,不用理会。”
“或许这真是必经的考验呢……”我好像比他紧张多了,“总之你千万不要因为我在这儿就耽误你们的交往,我随时可以走。”
这时他抬起手指朝我点了几下,识破了什么似的,“你呀,典型的自我价值感缺乏。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又好久没见,怎么,你觉得我一定更想去找女朋友,而不是跟你聊天?她比你重要很多?”
“那倒不是。”我第一次被自己的重要性将了一军,“不是说她比我重要很多,而是她的朋友比……”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她的朋友怎么了?我听见她们在电话那边说话那声调了……上午她说和朋友有事,今晚不见我,现在又因为她朋友要考验我,就要我撇开你跑过去?如果我那么做你以后就别拿我当朋友了。”
薛索林身上的酒气还没消退,脸上还泛着微红,却已经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了。
他的目光不从我脸上移开。过了一会儿他说:“还记得上学时你是怎么带着我们一群人玩的吗?每个假期。那时你是我们的头儿。你也知道,没你我们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垂着眼点点头。我不记得了。
“我实话实说,现在你的精神面貌和那时相差很多。”他说,“我一直想问你现在生活得究竟怎么样,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说过啊,就那样子。我赚得不多,好在工作是岳父托人安排的,比较稳定。我们一直在岳父岳母家住,四口人一起生活有照应,而且……”
“你不喜欢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对吧?”薛索林咄咄逼人地说,“你不喜欢你的工作,也不喜欢跟岳父岳母一起住,你提起这些的时候总要勉强地说说好的一面,其实那是你对自己的劝解。不喜欢又要忍受,你把你自己的锐气都磨没了。”
“哈……”我怪怪地笑了一声,躲过了回应。说到锐气,我想起去年邻居倒车碰了我家正搬运的家具,家里三口人都非要我去理论一番不可。其实那邻居算是个朋友,我去只是想讨一句道歉,平息家人的火气,谁知在邻居家我刚一开口他们就翻了脸。我连示弱的机会都没有,几次张口申辩,声音都被他们压了下来。后来一个旁观的好事大妈让大家听我说说,我竟然彻底说不成句,结巴了。那狼狈相一定和理亏一模一样。
薛索林起身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接着说:“其实今天我说这些也是因为听其他同学聊起过你,大家本以为你会过得更……更有声色。为什么你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当年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当作家吗?干吗要搬去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现在谁喜欢这样拼凑?”
我回答说:“其实和长辈一起生活的好处……”
“现在这儿只有你和我。”他又打断我,“还有别人吗?”
我弯下脊背,开始揉搓自己的脸。我说:“刚结婚时她说她妈舍不得她突然离开,她也不放心她爸的身体和脾气,后来又说只吃得下她妈做的饭菜。另外……她说要这样生活一段時间,等她调整好身心再考虑……要孩子。”
薛索林没有流露出一丝诧异,“你被控制了是吧?做什么工作,什么时候要孩子,甚至住在哪里,没有一件事是你自己的主意,恐怕你也已经不习惯坚持己见了吧。”
我扭开脸。来之前我想薛索林虽然赚到一些钱,但一直孤身一人飘零异乡,饱经冷暖难免怀旧,我这种有家有业的老同学该多听他说说心里话。不过现在是我自己好像快要哭了。
“就是自我价值感的问题。现在你的自我价值感恐怕不止是缺乏,而是已经到缺失的程度了。”薛索林重新提到了这个词。他说过自己在南方搞营销,心理学没少研读,想必不会说错。
“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听起来又累又虚弱,就像等着被别人忽略似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你三十几岁的男人,就甘愿这样生活下去?”他问。
但愿他是在夸大其辞,可我脑子里掠过工作、结婚、毕业等一串场景后,自己少小时的嗓音隐约回响在两耳之间。沉默中我从旁边拿过刚才他扔给我的苹果,机械地啃下几口。
手机短信音响起。薛索林看了看,然后用鼻息笑了笑。
我狼狈地接住了他扔过来的东西,是他的手机。他说:“你替我回信息,就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顶级重要!”
我没弄懂他的意思,只能看短信的内容。一个被记录为“小仙女”的人问:“什么朋友那么重要?”
我为难地要把手机还给他,他用声音把我的手推了回来,“照我说的回复,加一个叹号!”
他吐字从容语调硬朗,侧面镜子里我们的迥异坐姿也显示出他就该对我发出命令。我在他的手机里输入了他说的那几个字,又老老实实地加上一个我很少用到的叹号。
“解决了,多大点事!下次她不会对我发号施令了。”他接过手机扔在写字桌上,又问我:“怎么样,这么干不难吧?”
我摊摊手说:“你的手机,你的女朋友。”
他笑了,“你要是相信我,就从今晚开始改变。听没听过那个寓言——有两头兄弟雄狮刚刚接管几头母狮,还没确立谁是狮王,两兄弟都有机会。其中一头雄狮交配时总是咬住身下母狮的脖子不放,另一头雄狮的交配姿态就比较放任,很快,它们的交配权就不再平衡了……”薛索林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居然有这样的寓言。
他接着说:“后来狮王诞生了,活下来的幼狮几乎都是这个狮王的后代。狮王是谁,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边叹气边浅浅一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良久,我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你是说狮王是……”
他哈哈大笑,说我找回了点当年的风趣。然后他严肃下来,让我打电话回家。
“告诉你老婆,今晚你不回去了,老同学要多喝点酒,让她煮点粥给你明早喝。”
话题迅速回到现实让我有点张口结舌,我唯一的感觉是薛索林在打趣。
“你不打我可打了,我这儿有你家电话……”他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却真的拨了一个号码,听了一小会儿,叫了声嫂子,然后自报了家门。我酒后无神的两眼随之变圆。
“是这样——”薛索林对着电话说话,足够客气,可声音果然比我响亮许多,内里好像还拧着一股力量,“我们俩聊得挺畅快,想多喝几杯,他今晚就不回去了,明早保证安全到家——来,你自己说……”
电话被塞到我手里,我嘴唇开翕几次后说:“嗯,我们……聊得挺畅快,想多喝几杯,我今晚就不回去了……”
薛索林摇头笑了,一定是笑我只会学舌。他用力戳了我的胸椎,严厉地示意我用胸腔发力说话。我运足一口气,说:“给我煮点粥!”
早知有这举动,我就该先灌醉自己。记得当年我们筹备婚礼时,我在电话里为一点分歧对她提高了音量,随后对话的氛围剧变,等我意识到祸起何处时听筒里的话题已经变成了婚礼还该不该举行。
“粥”字说出口,电话那边很安静,多时后我老婆的声音才平缓地出现:“那你别喝太多,伤身体。明早我让我妈煮点绿豆粥。”
挂断电话,我显得比刚才更呆愣。薛索林冲我竖起拇指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一件神奇的事。
我们都口渴了,找来找去,房间里除了水果只有两瓶红酒。薛索林开了瓶,又找了两个杯子。刚才在餐厅喝酒时我是有几分推搪的,这时不了,反正今晚不用回家了嘛。我用他上次聚会时教给大家的标准持瓶姿势斟酒,却惹得他拍着我的肩膀又笑了。他说他目前在搞电子商务。
“这次不让你脱胎换骨我就不回海南了!”
喝下几口后他说:“刚才打给你老婆的电话不算,大部分是我说的。现在你还想对她说什么,自己说。”
我咽下嘴里的酒,想了想,另一股酸涩从心底涌了上来。我做出个“说就说”的表情,掏出了手机。
薛索林像教练一样说:“记着说话未必要大声,但气息一定要足,话不是用嗓子说的,是用胸膛说的。”
我靠在椅背上,眯眼等电话接通。通了。
“我们应该搬出去。”我把这话在嘴里咬了一下,终于对着电话吐了出去,然后又提高声调重复了两遍,因为我老婆没听懂我在说什么。这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该是已经上床了。
“我们结婚多少年了?”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走向窗口,“当年我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我们还没住过当时就准备好的婚房。那房子怎么了?好多次我父母问起这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知不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感觉,难道你没见过你爸犯脾气时甩给我的脸色,还有你妈那些挑三拣四的话?还有,你想过为了和你爸妈住在一起,我每天上下班要走多远的路吗?我回家就累了不能包办所有家务是理所当然的!”
这段话说得不遗余力。我换气的功夫,听见老婆轻声问:“你喝了多少酒?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这跟酒无关!我要搬回自己的家,你不愿意也好,你妈不愿意也好,我这么多年的让步已经足够了。我必须搬出去!”我狠狠按断电话。
薛索林拍起手来,“说得漂亮!她怎么说?”
“她只说我的声音变了。”我回味着,咧嘴笑了。
“这就对了。她当然会感觉到变化。现在无论你们会不会搬出去,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始转变了,照这样下去她和她父母就不会处于绝对强势,不会再无视你的感受了。”
我喝了一口酒,揪了揪自己的喉咙。原来声音有这等功效。
“算你有一套。”我拍了薛索林的肩膀,“趁我还没忘了怎么这样说话,还能干点什么?”
薛索林也认为我应该趁热打铁。既然我已经在家里重塑了形象,似乎是时候争取些别的了。他建议我找别人交流。
随后我打了若干个电话,改变声音的奇效屡试不爽。我知道随着变声,我的语气和遣词造句的方式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先是利用单位一个快要结婚的同事热了身,我打电话问他是否需要我去帮忙筹备典礼。对方显然有点惊讶,对他来说我还不是那种理应去帮忙的密友,也不是可以半夜突然致电的熟人。但我用刚学会的声音和薛索林有时会用的语调说,如果他不拿我当朋友使唤,我就提前把礼金给他,不去参加婚礼了。他稍加思考,然后爽快地给我安排了活计,让我周五晚上就去他家听命。他甚至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挂电话前叫了句“哥们儿”。
一鼓作气,我跟另外几个同事、有业务往来的相识者交上了朋友。你知道半夜通电话有多难找到合适的话题,需要多强的社交信心。但我做的超出了薛索林的预期,我甚至邀请两位同事下个月来我家参加我的生日宴,我让他们推掉那天的任何其他安排。还有那个碰坏过我家东西的邻居朋友,我告诉他我其实是怎样一个人,生活其实是怎样一回事,钱财是什么,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我说得畅快,好像他几次要说什么,声音都被我压了下去。
稍稍费了点周折的,只是打给戚小薇的电话。
“你居然跟她有联系?”薛锁林刚提起戚小薇时我几乎给了他一拳。
戚小薇也是我们中学时的同学。薛索林喝干杯子时回忆起,我曾经为戚小薇打过一架。
“那小子刚说了她一句下流话,你就动手了。”他说,“你说你要是说起那事,能不能今晚把她约出来?”
我蹾下酒杯,边咽下满口酒边朝薛锁林勾勾手。
他给了我戚小薇的电话号码,我在手机上一下下去按號码,感觉手指竟像大脚趾一样粗大,把数字按错了好几次才得以完成。
电话通了,戚小薇的声音果真钻进我的耳朵。她先说了“你好”,在我报上姓名后她稍事停顿,又重新说了“你好”。我把手机听筒重重压在耳朵上,因而能解读出表面相同字眼的不同意味。我问起她现在怎么样,但我等不及听她多说就开始叙旧了。可惜我的记忆有些含糊,讲错了当年打架那事的事由。我停下来回想时,戚小薇问:“那你……今晚找我有别的事吗?”
我说:“出来聊聊吧。”我没提薛索林在身边。
“不了,太晚了。”她说。有小孩在那边叫了一声,戚小薇说:“哦,我得挂了。”
电话断了。
与薛索林对视了一下,我揪了揪喉咙,再次拨号。这次没人接。我接着拨了两次,终于又听到了戚小薇的声音,我告诉她现在根本不算晚,也告诉她我现在就在这家本市人人皆知的酒店客房,“要是还当我是老同学老朋友,就别说什么时间晚。出来聊聊。”
戚小薇推说着什么,又挂断了电话。我没听清她末尾说的话,抱怨手机信号不好。后来我干脆坐在窗台上拨电话,几次之后才又拨通。
“你算算,我们多年没见面了,老同学出来见见面说说话又怎么了?”
“今晚真的不行,我孩子病了,而且……”
“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叮哒,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哒来……不知多少孤独的夜晚……”我望着窗外灯光错落的城市夜色,唱起一首《曾经的你》。我知道戚小薇需要一些回忆,而我也愿意施以这种帮助。薛索林在一边闭着眼睛打起节拍来。这是一段挺长的高潮旋律。
“……那这样吧,”在我的歌声中戚小薇终于说,“明天,明天我给你打电话行吧?”
“等你!”我挂了电话。
薛索林两手间的节拍变成几声掌声,他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今晚确实晚了,女人再老也得矜持一点。
“你说谁老呢?”我瞪起眼睛。薛索林愣怔了一会儿,还是识破了我的把戏,朝我肩头来了一拳。我们笑了起来。说实话,联系上戚小薇使我相当亢奋,我印象里当年每天我都要为她走神几次。此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到中年还会约她见面或是等她约我。
除了这些,薛索林去卫生间洗澡时我还替他接了一个他的生意新伙伴的电话,聊了一阵子,最后我动用了自己的面子,请对方多多关照我的哥们儿薛索林。我朝卫生间里喊,说我替他打理了来电。薛索林大气地应了一声。随后我看见他手机里有一条来自那个“小仙女”的未读短信,是好一阵子之前来的,短信说:“真的不来是吧,你考虑好了?”
“屁大点事,还用考虑?”我吐字顿挫有力。
这个夜晚一切都得是爽快的。当的一声,我把他的手机扔上窗台。
薛索林洗完澡后嚷着累了,说一个上沙发一个上床,躺着聊。我把外衣一甩就斜躺在床上,也说累了。薛索林只好转向沙发。我笑薛索林发胖了,身体拧拧扭扭塞满了整个沙发。躺下没多久,没聊上几句,我们就都睡着了。
酒后的睡眠说不清有没有梦,但在混沌中我还是回到了少年时,我身后有五六个伙伴,我们攀爬的似乎是郊外那座野山。景象是冰天雪地,胸间是无限气力。我呼喊着后面不敢迈步上坡或者不敢跳过石隙的人,用喊声把他们拉了上来。然后我们在山顶唱歌,我把手搭在矮小的薛索林肩头,“嘀哩哩哩嘀哩哩哩叮哒”的歌声冲上天空……
我隐约明白其中境界无法久留,或许苏醒后多响亮的声音都留不下一丝痕迹,像不曾被听到一样,但此际谁又要管那么多呢?
天亮后,我睁眼看见陌生的窗子,又眯起眼回避强光。我是在薛索林喂喂的语音中醒来的,他正对着电话重复这一个字。
我坐起身,感觉到口鼻里的干燥,才想起昨晚断断续续的饮酒。我连鞋都没脱。
薛索林重新拨号,但看来没能再打通电话。他望着我长出了一口气,“昨晚你替我回短信了是吧?”
“啊?”我尽力回想昨晚,隐约记得读到过短信,也记得自己扔开他手机的不羁动作,可在这两者之间……
“没事没事,我自己解决吧。”他坐在沙发一角,看着手机说。我突然觉得他没法解决什么,因为他的声音不比昨天,变得疲劳又虚弱。
“本来这种事我看得开……”薛索林又低声自语似的说,“只是我爸见过她,挺喜欢她,非让我跟她结婚不可。我也觉得单身这么多年,机缘可能到了……”
我张开嘴,正不知该说点什么,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拿起一看,有多个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电话大多是我家里打来的,五个来自我老婆的手机,一个来自家里座机,通常只有我岳父才用那个。在一种模糊但怪异的预感中,我看到了老婆发来的短信——“昨晚你的意思我爸妈知道了。我们商量过了,正好我哥最近要回国,我们搬回你说的那房子,我们俩住东屋,我爸妈住西屋。你离单位近了,也不用觉得寄人篱下了。这个月就搬,有空早点回来收拾东西。”
我像薛索林一样呆呆地看着手机,但半张着嘴的样子可能比他更蠢一些。我相信昨晚我没说过四口人一起搬出来,没那么说过是我眼下唯一的自信。其实现在住的岳父岳母家好歹是正房,够大,有两个卫生间……即使真要办个生日宴也勉强够用。
还有一条短信好像刚发来不久:“你给我赶快回来!你半夜跟你那个开车乱撞的所谓朋友胡说什么了?他报警了!”
我说什么了?一阵眩晕,过后眼睛才重新看得清手机屏幕。另外两个未接来电应该是戚小薇打来的。她说过会主动找我,果然如此。来电时间是大约四十分钟前,估计那是天刚刚亮的时候。
手机铃声突然作响,戚小薇的号码闪动。按下接听键,我生涩地说了声“你好”,然后歪头躲了一下听筒。我眨眨眼,把脸转向薛索林,用轻细的嗓音告诉他:“是个男的,问我是不是还在这家酒店……”
薛索林没听见一样,仍然失神地等着他手里的电话接通。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