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2019-04-26李庶铭
李庶铭
他右手提着饭盒,左手拿着一件穿旧的毛衣。他早上七点就起床了。去干什么呢?是去给妻子送饭,天变冷了,上班的妻子还穿着秋衣。去给她送衣服。
他走进市歌舞团大门,爬上舞蹈排练大厅的二楼,悄悄推开那扇木制的大门。
大厅里的演员都忙着,有的在吃早餐,有的正在更衣间换衣服。他看了一圈大厅里的人,没看见他的妻子。便折身走出练功房,来到团长办公室,大声问:
团长,我爱人呢?
团长抬头看着这个干巴瘦长的老大爷,面容清癯,神情焦灼,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三年了。团长放下手里的申报项目,起身劝说老人回家。看到他眼里雾气蒙蒙,手里的毛衣有一只袖子,已经垂落到地上了。老人还没有吃饭,说话有些发颤,站在那里像一根迎风摇摆的枯草。团里所有的科室,从策划部到歌唱部、从舞美队到礼仪队,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这个微微颤抖的老人。他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妻子四年前从这个歌舞团退休,已经死了三年了。但是这个穿戴齐整、胡须永远刮得干干净净的老年人,几乎每天都要来到单位,给妻子送饭送衣服。从不间断。
因为,他在妻子生前就一直坚持这样做。
老人回到家,又躺在了他那张大床上。他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的老婆死后,他仍像以前一样,每晚睡在大床的外边。那是丈夫几十年的习惯了。床的里边,是妻子活着时睡觉的位置。
他常说,妻子怕冷哩。
而到了骄阳似火的夏季,他就会将床沿的位置主动让给妻子,他却躺到大床的里边。他躺在大床里边,手里摇着扇子,又给妻子扇风乘凉。
中秋节那天,他提着月饼,去给妻子送月饼。走了好几条马路,迷路了。最后被警察送进派出所,警察联系老人的儿子。儿子接的电话,不耐烦回答说:“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
在派出所,这个干巴瘦高的老头,一句话不说,也不搭理别人对他的询问。儿子领他回家,他不动地方,两眼空茫茫的,好像还在想着怎样去给妻子送去月饼。警察问他你不回家,你到底想到哪里去?他张了张缺齿漏风的嘴巴,回答:找婵儿去。
大伙都笑了。看到屋子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儿子,都不约而同地摇着头,很无奈的样子。他有点着急,解释说:我爱人叫金婵儿。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年痴呆病患者。他常年独守在这座城市的某幢普通住宅楼的一楼两间小房子里,防盗门一年四季关得牢牢的,房间的三面窗户一天到晚也总是拉着绘有松鹤延年图案的白色大窗帘。楼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了,灰土土的,坐落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的拐角上。楼下还有租户开了洗头房、茶叶店。老人一个人平日很少出门,又似乎整天也不在家,人们住在这幢楼上,每天忙出忙进,也根本想不起他这个人。偶尔看见他从外边拄着拐杖回来,大家都觉得他似乎是一个挺神秘的老头。每天天不亮就听见他起来了,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也不知道他在收拾些什么。然后就锁上门,匆匆离开了家。没有人知道他出去这一天,究竟是去干什么,安全不安全。有一天,他的女儿给父亲送猪蹄子来了,问他身体怎么样。他木木地半天没说话,最后突然没来由地说:你母亲那柄铜提鞋拔子呢?
爸,你别整天胡思乱想了呀?……女儿不高兴了,说。我给你做熟红烧猪蹄,你中午可吃啊!大冰给你打电话没有?
我不需要他打电话给我。老人突然变得很生气地说,挥挥手。你也走吧,把蹄子都带着!我不稀罕这油猪爪子!
那一天,人们听到,女儿在屋里说了很多话,因为老人反应迟钝,父女二人说话声音很大,就像是在吵嘴。临走女儿把门一带,说了句,看我再管你!门内过了一会,忽然又传出了老头的嘟骂声。
大家都觉得这个无人照顾的老头挺可怜,一个人每天独来独往,女儿隔三差五还来看看他,而他的儿子,却一年到头,也不见登门。老人原来好像是文化局退休的,因为这幢楼就是文化局的宿舍。现在楼老了,原住户大都搬到新的宿舍区居住,老楼就都租出去了。妻子死后不久,对门好心的洗头妹给他拿来了牛奶,劝他住进养老院。但老人却不愿意去,骂那地儿虐待老人,远不如自个儿家里舒坦。茶叶店的老板也常来他这儿看看,高兴了俩人还会下一盘棋,临走店老板指着桌上的“湖南毛尖”说,喝没了再给我言语一声。老人家还是每天一早就出门,沿街一路走着,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其实,他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坐在广场的大理石椅子上,朝天上看,朝远处看,看什么呢?谁也不知道。等到天上的蓝天白云看够了,远处的城市风景也看够了,他忽然听到从大街上传来汽车行人的喧嚣声,就低下头,再看眼底下的草地。他一边揉着发酸的脖颈,一邊看着脚边的雏菊、满天星,轻轻叹一口气。
可是,老人即使这样自己照顾着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好像还是被儿女视为累赘。因为他毕竟是人,不会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到垃圾楼里,永远不再管它。所以,直到那一天,操心的小女儿忽然发觉她照顾父亲时间不短了,也到了她和哥哥规定的两人轮流照顾的日期了,便提前给那个在城南住的科技公司老总打去了电话。她想自己一个单亲家庭真是太忙了,科里的应酬、学车、儿子学校的补习班。每次老太爷这边劳烦到她,她都会烦躁不堪,那种被压迫的感觉,犹如蜗牛身上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外壳,永远也摆脱不掉一样,有时甚至连咒他快点死的念头都有了。家里的那位小皇帝,也常为妈妈又跑到姥爷那边,没有人给他在微波炉里加热早餐、整理书包而大发牢骚。姥爷虽然不在他们家生活,但却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的心头,让他们一家喘气不舒畅。母亲一天天掀日历,盼着早一天轮到舅舅值班,卸下这副担子。现在,苦难终于过去。母亲昨晚对他说,儿子,你姥爷该由你舅舅照顾一个月了。
儿子居住的巴黎花园,是高档别墅区。门口有岗亭,警卫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出入必须出示证件。
头一天晚上,老人一直睡不着觉。儿子给爸爸提供的席梦思软床,宽大舒适,人躺上去,一下就被陷进去了,犹如坠入无底深渊似的。老人想到,这床上没有妻子,他怎么给妻子御寒扇风?枕头也不对,白色枕套上面,覆盖着一块乳黄色软毛巾,摩挲着干涩的发渣,叫人难受。有一会儿,他僵硬的身体里面那颗将要窒息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了,仿佛有人硬塞进喉咙里一大团烂布头。他突然感到快要憋死了,大张着嘴,喊叫起来。保姆跑进来,问他干什么。他嗓门很大地说,我不在这里睡,送我回家!第二天,他睡到半夜,突然又嚷起来了。儿子穿着真丝睡衣,嘟嘟囔囔进来了,说了许多好话,好容易把老人哄睡下了。到了次日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人突然问儿子,你不是说好今天派车送我回去吗?什么时候动身啊,是下午吗?儿子侧脸看了老人一眼,又低头看看手表,敷衍说,今天不行了,我马上要出差北京。回来再说吧。
在等待儿子回来的那几天里,老人就像打了鸡血,整天兴奋不已,这个屋里出来、又钻进了那个屋。他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高兴得哼着小曲,就像期待着某种庄严的承诺早日兑现似的。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常无端发些牢骚。
算来,他来儿子家已经五天了。初来乍到的那几天,他看到白天儿子和儿媳都去上班去了,小孙子也送到了幼儿园,家里就剩下他和小保姆两个人了。小保姆每天忙她的事,不是用吸尘器清理地毯,就是出门买菜,接送小孙子。他无事可做,就一个人躲在二楼的卧室里,躺在弹簧床上。
从踏进儿子家门的第一天,他就觉到了别扭。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冷漠,尽管这家里的人见了他都装出笑脸,虚情假意地询问他需要什么。因此他每天除了待在卧室里,一天到晚也不下楼。看到儿子的豪宅富丽堂皇得简直像金銮殿,他怀疑儿子的钱来路不明。但他却从不过问这些。保姆也看出来了,也不大给他说话,小孙子也不喜欢他这个神经兮兮的爷爷。而作为爷爷,他更懒得搭理这个娇生惯养的熊孩子。他吃饭变得像上绞刑架,因为对桌儿媳的表情让他备受煎熬。他站在窗户前,看着窗外一片片林立的水泥森林,突然又感到肚子饿了。他敲敲门,小保姆走进来,他要她给他弄点吃的。五分钟后,保姆端进来一碗牛肉泡面,热气腾腾。他饿疯了一般,不等面凉,就大口吃了起来。有一天,他忽然像做贼一样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趁着小保姆外出购物的空档,他偷偷溜下楼,出了小区,来到了大街上。这是几天以来他早就做好的打算。他像被人追赶一样快步走着,额头上浸出了细密的汗珠都不知道。他这样走着走着,渐渐地兴奋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位要去上班的中年妇女,从后边看,长发飘飘,娉娉婷婷,样子像极了他的妻子,于是他就跟在她的后边。可是走着走着,倏忽间,前边的那个长发女子,就穿过马路,消失不见了。等到他好容易熬到绿灯放行之后,他匆匆过了马路,走进妻子的单位,发现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妻子的身影,歌舞团的人们看见他也都从他身边匆匆穿过,像都不认识他。等他坐汽车回到家,才又忽然痛恨自己去给妻子送飯,竟然没带饭盒!他躺在床上,一天也不喝一口水,浑身烧得发烫。整整两天两夜,他仿佛一直在看着妻子,一睁眼,却又什么也没看到。儿媳给他服上药,他才退了烧。
他好像突然变得非常害怕儿媳的面孔似的,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上面居然写满了诅咒与憎恨!他慌忙用手捂住了眼睛。外面已经暗了下来,小保姆进来问他吃什么,他却问她儿媳几点下班。晚上临睡前,他把儿媳叫进了门。儿媳刚洗完澡,头上蒙着浴巾,一边还不停地刷看着手机屏幕。老人出人意料地在儿媳面前流下了眼泪,他恳求她放他回家。他拄着拐杖,双膝颤颤巍巍,吃力地就要往地上屈,头也一下耷了。儿媳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儿媳慌忙去搀老人时,脸腾地红了。公公可不是轻易给人下跪的老人啊。
这天,儿子终于回来了。这家的主人和用人,送老人回家的那天上午,看到老人脸上溢出愉快的神情,出门后甚至连手杖都不用了的时候,都纷纷惊呆了。“瞧,他脚步轻快得简直胜过小伙子了哈!”哥哥给妹妹打电话,信誓旦旦地说:“不是我不管他,是他死活要回他那个家的啊?!”
妹妹再次给哥哥重申定下的时间表,哥哥则不等妹妹说完,就扣了电话。
老人走进他那间四壁暗灰的屋子里的时候,好像心里非常踏实的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什么也不说,一直微笑着。中间,儿子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忙起身去接电话,由于动作过大,碰倒了身边小药橱上面摆放着的妻子的照片,照片晃了几晃,反扣在橱子上。他顿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这倒不是因为生气儿子冒失,而是心疼妻子被摔疼了。儿子一把拦住父亲:“我来竖起俺妈!你别再摔倒了!”
那天,老人一直看着大家说说笑笑走开了,儿媳走在最前面,笑得很灿烂,一边还把手不停地抚摸着男孩子的头。老人本想出于礼貌送送他们,但却无能为力。他试着站了几站,都没有站起来。他望着儿子一家的背影,直到他们都走出了屋门,还站在那里。谁也没有注意到,留在屋子里的老人,那双眼睛里面,蓄满了泪光。
他又躺在了那张大床上。
这张床,是当年他雇清水乡的老木匠,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打成的婚床。红松木床背一头高、一头底,高的那面呈半弧形,隆起的边框上雕着白玉兰花,四沿镶着铜钉,中间绷了一层黑褐色革面,里面续满着海绵体。四只圆柱形床脚,古雅大方。这张婚床,当初是他和舞蹈演员的未婚妻一块设计的,所以多年来,他一直视它为他生命中的最爱。
他躺在这张大床上,甚至不需要吃饭,一天到晚笑容满面。他凝视着妻子的照片,心不由得加快跳动起来。但这正是他需要的。他闭上眼,看到他们牵着手,经过一座喷泉,又坐上了电车。电影屏幕上,有一对男女,正在接吻,有一个检票员进来,打着手电要检查他们是否有票!妻子躺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躺在床沿外边,感到后背有些冷。
老人睡醒了。他发现,自己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家!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这就满足了。这里的一切,瓶瓶罐罐,还没来得及洗刷的碗筷,已经多长时间没再擦鞋油的皮鞋,都是属于自己的幸福。老人坐起来,感到口干舌燥,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双手颤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感觉到了生命的危险系数在增加。他起身去披衣服的时候,竟然险些晕倒。门外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女孩子们说着话,一个饮料瓶子之类的东西,骨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门板前。她们笑闹着走上了楼梯。
有一天,儿子忽然开车给他送来二箱方便面、一块生猪腿,和一大堆熟食。吃午饭的时候,儿子开了一瓶啤酒,儿子对父亲说,最近他要出国一趟去考察项目,估计最短也要一个月时间。这期间他嘱咐妹妹常过来看看。你自己也尽量少出门,做完饭别忘了关闭阀门。
父亲一言不发。
女儿把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下去,突然说,多会编造借口啊!出国考察,鬼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懂吗?儿子有照顾老爹的义务,法律上规定的!你知道吗?哼,你不想照顾就直说得了,何必绕这么大弯子!累不累啊?你直接给我说他不能再在我家待了,我受不了了!你帮我照顾一下。我是他女儿,我能狠心不管老爹吗……
儿子又打开一瓶啤酒,扶了一下快要滑落到鼻翅上的金丝眼镜,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水。他瞪着红得吓人的两只大眼睛,向厨房里喊了一声。儿媳慌里慌张端来一盘红烧鲤鱼,由于走得太急,盘子边沿荡洒出一圈黄甲虫般的油点子。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油手,坐下,叫贝贝吃鱼。儿子神情冷漠地看了对面的妹妹一眼,用筷子夹了一块白润的鱼肉,送到父亲的小碟子里。妹妹似乎言犹未尽,丝毫没有注意到哥哥的不满,就在大家纷纷动手吃鱼的当儿,又巴巴地讽刺哥哥,像热油锅里炒豆子一样。
——我现在忙死了!我给你钱,你把咱爸接过去,算我求你了!雇保姆他又不同意,送养老院他也死活不去,急死人了!我领导着一个几百人的公司,你告诉他,只要他能不在我家里,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妹妹像罪证在握,历数着哥哥的不是,又倒了半杯红酒,一仰头喝下去。然后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妹妹又回过头对老头说了一句:这都是你儿子亲口在电话里对我讲的,你记住了!
当天晚上,老人失眠了。他模模糊糊地,忽然又看见了妻子!妻子是年轻时的模样,很漂亮,身材苗条。他一直尾随着妻子。他拼命地跑,追了好几条马路,最后来到一条小巷巷口,跑下一个石坡。老人终于追上了妻子,把妻子拽到街角,气愤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躲着我?你知道吗,我找了你三年……
妻子看着他,无限留恋的样子,最后摇摇头说:我们两人缘分浅啊,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他看到妻子的眼里有了泪花,料定她的内心一定有难以言说的痛苦。
过了一会,他又对妻子说:你跟我回去。
妻子抬起泪眼,看着他说:我不是不想回去啊……
老人等不及了,伸手去抓妻子。他这回非要把她一块带回家不可。可是,老人的手还没抓住妻子,身边的人却突然不见了。正惊疑间,忽又发现妻子迅速向前方飞奔而去。老人看到,他们先是跑上了小巷的石级,然后又跃过小桥,在潮湿的石甬弯道上跑了一段路之后,最终消失在暮色四合的河房深处。老人在后边拼命追赶,大声呼喊,猛然惊醒。醒来后,老人满头大汗,半天不敢相信这个梦是真实的。
这事过了几天后,一天,老人正在收拾妻子的遺物。一阵刺耳的蝉鸣,忽然把他惊醒。抬头看,一只知了趴在卧室的窗纱上,嘶嘶吱吱。它个头在方寸之间,褐黑色,蝉翼金黄,透明。他隔着窗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着它。那蝉也没有发现老人,叫得正欢。
老人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凝视着它。他从心底深处,深深地感激这条自天际飞来的小生命,来到他家,陪伴着自己。听着一阵强似一阵的蝉鸣,老人渐渐忘记了手下的活计,也暂时忘记了痛苦。
这天一早,天空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刹那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场久违的秋雨,瞬间就倾泻下来了!多少天了,天热得要命。人们都巴不得快来一场大雨,把这座城市浇透。这时,老人来到厨房接水,无意之间,一抬头,忽然又在厨房的纱窗上,发现了几天前在卧室的那只蝉!没错,就是它!从个头、到颜色,再到形状。百分百是那只蝉!这时,就见它牢牢抓住厨房窗纱的细格,任凭背后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却像昆虫标本一样,纹丝不动。和几天前不同的是,今日的它,不再嘶鸣不已。老人想,许是那天天太热,是骄阳促发了它生命内在的律动而自然嘶鸣;而今日,风大雷急,暴雨如注,小昆虫为了保全性命,也只能暂时选择窝栖在此,敛翅噤声,躲避风雨伤害了!
当时,老人因为无法对它提供任何帮助,更不敢惊动它,所以只好怀着自责与无奈的心情,悄悄离开了它。
到了中午做饭的时候,老人再次来到了厨房。忽然发现,这只蝉,居然还没飞走!而这时,风早停,雨亦住,天穹艳阳高照,世间万物复苏,市声重又喧嚣。而它,入定的僧一样,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四五个小时过去了。这个小东西,犹如一个执着的小精灵,挂在眼前。细瞧时,小昆虫的眼睛里,似乎还嵌着泪光!
老人不知道这只蝉究竟来自在哪里,它为什么先后两度君临我家,又这么长时间了,趴在窗纱上,一声不响,也不回家?难道它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或者说,它来到我这里,就是单单为了来看看我、陪伴我,而别无所求?
——不!一定是金婵儿回来了!
倏地,在那一刹间,老人猛地醒悟过来:是的,这绝不是什么蝉,而是自己的妻子,金婵儿回家来了!老人一下又联想到前几天的那个怪梦,便越发在心底固执地认定,这绝对是妻子化作了一只蝉,飞到丈夫的身边,亲自来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生活的!是啊,妻子活着时,照顾了丈夫一辈子,现在离开了他,谁来照顾他呢?妻子放心不下啊!
当天晚上,老人给女儿打电话,兴奋不已,高兴得像一个小孩子。他大声地说:你母亲回来了!
他在电话里告诉女儿说,你母亲看到今天下雨,怕我又跑到外边去,回不了家,不放心,所以先跑到我这儿来看看了!老人把话筒换到另一只手里,又接着对女儿说,其实,几天前,你母亲已经来过一趟了。今天,你母亲在我这里,待了整整一天时间!她看着我亲自给她做了一个拿手菜,拔丝苹果,那是你母亲生前最爱吃的;接着,她又看着我给我自己做了一个金针银耳蘑菇汤,那也是我平日的最爱。哎,对了,闺女,这些你应该都记得啊?是吧,啊?喂,妮儿,你怎么不说话呢?
女儿第二天中午赶过来时,老人又试图继续给她讲述昨晚的梦。可是女儿不等他把话说完,摸着他的头说:你不烧吧?别净吓唬人啊!?
女儿走后,老人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感到实在无聊了,终于拉开了妻子生前常用的那只抽屉。这只抽屉,自从妻子死后,出于尊重,也是刻意回避着某种痛苦的怀念,他从没有拉开看过。现在,他坐在深褐色方桌前,心激动着,首次拉开了它。他看到,抽屉里盛着妻子的全部化妆品。法国USV名牌洁面乳,活动式唇膏,慢慢转动露出一截斜面的酱紫柱体,那是她生前用过的印痕,眼影笔,玳瑁眼睛。抽屉的尽里头,一面折叠式圆镜子底下,压着一个硬皮笔记本,那里面有妻子抄写的各类毛衣钩织法。他身上穿的这件鸡心领的黑毛衣,就是妻子年轻那会给他织出来的。他一穿就是三十年!他翻着笔记本,忽然从里面滑落出一张妻子年轻时的照片,手里捧着一尊金质奖杯,站在灯光四射的舞台上,正在微笑着凝视着他。这是妻子那年赴欧美成功访问演出归来,领导颁发给她的。妻子那时已是省内享有盛誉的舞蹈艺术家了。想到这些,他的心,不禁又涌上一股悲哀,赶紧把照片收进笔记本。推上抽屉时,由于一时慌乱,不慎将手指头挤住,疼得他龇牙咧嘴,眼里竟然挤出了泪珠。
他坐在那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忙用派克钢笔写在一张纸上。这时女儿来电话了,问他,你没有事吧?不舒服最好去医院看看。又问他,大冰来看你没有?儿子多长时间不来了?他也不记得了。这时女儿又在电话里问他,大米还有吗?水果呢?说话呀,啊?你还需要什么?他顿了顿,最后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挂电话前,女儿想了想,忽又提议说,下个礼拜天,我接你去肯德基吃饭吧。老人半天说了一句:不用,你们上班都忙。
过了两天,这天一大早,老人跑到超市,提着一个大蛋糕,又来到了妻子的单位。今天是妻子的生日啊。他一直记着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哩。来到歌舞团门口,门卫认识他,不许他进去。他大声嚷嚷着,引来很多围观的人。人们都很同情这个老人,建议门卫放他进去。门卫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他脑子有毛病,妻子死了几年了,他还不断来这儿找她。为了维护剧团的正常秩序,领导早开会讲过了,以后不再允许任何与本单位无关的人进入歌舞团捣乱,团长一再严正重申,说谁若是今后再放他进了大门,就扣罚谁的奖金,还要受处分。
拐进楼道里,邻居们得知了老人今天要为仍然活在他心中的亡妻过生日,都纷纷送来了礼物。热心的洗头妹,还把茶叶店老板送来的“西湖龙井”冲满茶杯,亲自给老人端到桌子上。二楼的外卖小哥,最后一个听说,也急匆匆跑来,又送来两个盒饭。他们看到老人坐在椅子上,泰国红松木大方桌上摆放着妻子的照片,照片前面是他为妻子买的生日大蛋糕,上面点燃了一圈小蜡烛。
看到老人神情黯然,一言不发,大家也都不敢过多打扰他,一个个都知趣地悄悄退出了屋子。
老人望着窗外,凝视着卧室的窗纱。隐隐约约,他似乎又听到了一丝带有绿叶茶香的蝉鸣,耳畔也由远而近传来滚滚的风雷声,雨过天晴之后,纱窗上像有一个黑影子,目不转睛,正盯着自己。
很快,妻子的忌日又到了。这天一早,老人就坐公交来到了墓园。下车后,过了马路,看看远处的山影,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看到来祭奠的人不是很多,有的年轻人,还带着他们的小孩子,来给父母上坟。老人忽然又想起了那年夏天,他骑着自行车,跑到黄河北的河滩林场,去看望正在那里垒鸡舍的儿子;他还想起了那年的冬天,妻子坐卡车去县农机厂给女儿送生活费,跌进路边的沟渠,磕破了头。唉!天下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儿子和女儿,也许早就不记得当年这些事情了。
他坐在路旁的馬路牙子上歇息,再次抬头看着山里的墓地,很怵头如何走上这一大段路。正在这时,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帮助了他。只见从马路一侧忽然驶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路边卖花圈的小摊前停了下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钻出车,买了一束鲜花,关门之际,忽然注意到了坐在路边的老人。隔着一段路,他看不清楚这个戴着大檐帽的年轻人的面庞,但是这个年轻军官,却迈着军人矫健有力的步伐,很快来到了他身边。当年轻军官了解了老人的来意后,立即主动邀请老人坐他的车上山。原来,这位年轻军官这次是代他卧病在床的母亲,来给父亲上坟的。老人又一次惹起伤心。老人想,儿子什么时候也能和这位军人一样,也带他来给母亲上坟啊?下了车,老人再次感谢年轻军官。然后他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登上通往F区的台阶,直奔妻子的墓穴。
现在,老人终于站在了妻子的墓穴前,正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墓碑上的这个女人。他想,什么时候我也和她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这个石头做成的小房子里,与她朝夕相伴,生老病死。他凝视着墓碑上他和妻子的名字,妻子的名字是白色的,他的名字还是红色的。他想,快了,很快自己的名字也就变成了白色的。等到他和妻子的名字都双双变成了白颜色的时候,他就能和妻子,永远在一起了。他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又能和活着时的妻子生活在一起,温馨的心里顿时就像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春天,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在患老年痴呆的第六个年头,一天傍晚,老人终于驾鹤西去。他临睡前的那一刻,好像有预感似的,先是刮干净了胡子,然后又换上他结婚时穿的那件崭新的蓝西服,还扎上了领带。在躺下之前,老人又十分郑重地确定了一下正确的位置(他要躺在妻子的外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头枕着枕头,最后安详地躺在了那张雕花大婚床上。
在事发后的第三天,邻居们都觉得蹊跷,老人好像有好几天没见出门了。防盗门关得严严的,三个窗户也都拉着白窗帘。——怎么回事?洗头妹给老人的女儿打过电话去,电话那端半天没有说话。一个小时之后,儿子和女儿赶来了,一个脸色青黄,一个步履慌乱。打开门后,在女儿一声令人恐慌的尖叫声中,人们冲进门,发现躺在雕花婚床边上为妻子挡风御寒的老人,双手紧紧抱着妻子的照片,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但是一摸老人的身体,却早已经冰凉发硬了。床边就放着他那支跟随了他一辈子的手杖。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