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水

江月卫

县委宿舍的传达室啊，那是县委书记出入的地方！是任何人想来就能来的吗？想到这，矮哥就来了神，整装除尘后军人样立在传达室外主动和进出的人们打招呼。尽管有的只是用鼻子“哼”一声，有的只是嘴巴应着“回来啦”，还莫说正眼，就是斜眼也没看矮哥一眼。可矮哥還是很高兴，毕竟每天还能和这些“有身份的人”见面，近朱者赤吗！

平淡而正常的日子，使得矮哥很觉无聊。矮哥便在传达室摆张桌子练起毛笔字来，说是练还不如说是显摆。矮哥文化不高，可遗传了他爹那一手好字。他爹当年是县委办的财粮，写得一手小楷，当年的领导基本上文化都不高，要写个什么都找矮哥家爹，可在矮哥上初中的时候他爹突发脑溢血死了。矮哥顶班进了县委办。在县委办干什么呢？矮哥人不高文化也不高，想来想去，最适合的是守县委宿舍的传达室。

住在院子里懂书法的只有吴书记家爹老吴，还有住在传达室外的小周。老吴是从县委常委纪委书记的岗位上退休，现为县老年书协主席，老伴随女儿在深圳生活，他随儿子住在县委宿舍，没事喜欢在矮哥练字时指指点点。这也是矮哥想要的，能够和领导们亲近啊。小周在水务局办公室工作，喜欢写正楷，带着十几个学书法的小学生，三不三来传达室看矮哥练字。久而久之，他俩成为了好朋友。

一次，小周在矮哥的桌上写字时，他们经理打电话给小周，说是晚上要停水，要他给县领导报告一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矮哥觉得自己显能耐的时候到了，等小周走后，他便抢在第一时间，用小楷写了一个通知贴在传达室的门口：

各位住户：

据可靠消息，今天晚上停水！

传达室

××年×月×日

字写得和电脑打出来的正楷字没什么两样，矮哥很是满意，背着手站在那欣赏了大半天。自我感叹道：人才啊，可惜了，用来守传达室太可惜了！可过路的人对通知只是瞟一眼，没有人夸奖也没有人评价。矮哥怕不引起别人注意，在下午下班的时候坐在传达室门口向回家的人们逐一提醒……今天买那么多菜，有客人？注意，今天晚上要停水……小屁股，你妈今天买了好多好吃的，还不快点回家！告诉你妈，今天晚上要停水……回来了！今天晚上要停水……矮哥一直坐在传达室门口和出出进进的人们打招呼，重复着停水的话题。无论是进来的还是出去的，他都会告诉大家要接好备用水。

这天晚上十二点，矮哥的老婆从餐馆收工回来，看见家里锅碗瓢盆都装着水，问矮哥是怎么一回事。矮哥说要停水啊。老婆打开龙头见水“哗哗”地流得很大，没有停水的迹象。就骂矮哥是不是有神经病。矮哥不服气，睡到半夜三点钟起床来开水龙头。龙头里的水依旧很猛。矮哥不得不承认，他那“可靠消息”不可靠。他这才到门外把那张亲手写的小楷撕了。

第二天一大早，矮哥一脸的不自在。可院子里的人们从传达室门口经过的时候，爱和矮哥开玩笑的依旧开矮哥两句玩笑，那些平时表情严肃的照样是行色匆匆，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人问“你说昨晚停水怎么没停水”。

过几天，下了一场大雨，河里涨了洪水。小周来传达室玩，说起抽水机械要抢修，要停水。矮哥便反问：“是真的不？上次你也是说停水，结果我出了通知，后来又没停。弄得我到现在见他们都还不好意思。”

“我几时告诉过你要停水啊？”小周愣在那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

“那次不是你们经理打电话告诉你要停水吗？”

“哦，那只是维修机子要停一会儿水，马上就修好了。”小周说得轻描淡写：“这次是机器坏了，现在用的水都是池子里原来蓄的！”

“以往停水，县电视台总要提前播放通知。今天怎么不放？”矮哥守的毕竟是县委宿舍传达室，接触的基本上都是领导，时间久了便从领导们那里学到一点分析问题的本领，不再像上次那样轻易相信了。

“抽水机是临时坏的。你以为机器也像人，在大病之前还有个伤寒感冒？怎么可能提前通知！”

矮哥觉得有理，又与上一次一样，在传达室外用小楷写了通知，然后又坐在传达室门口，向上下班的人们口头传达停水通知。进进出出的人们依旧友善地和矮哥打招呼，依旧“好，好”地应承着矮哥，没有人多问一句“为什么”。

晚上十二点，矮哥打开水龙头，发现还有水。矮哥用生气的口气打电话给小周：“你不是说停水，怎么还不停？”

“不停水是好事。怎么？你还想停水！”小周并不知道矮哥的用意。

矮哥愤愤地挂了电话。矮哥有些生气，上床怎么也睡不着。等他刚睡着，又有人在外面敲门。是住在院子里的一位领导的司机是要他开门。此时，已是半夜两点钟。司机进门后，要矮哥给瓢水洗手。矮哥打开龙头，发现停水了。

一大早，矮哥就起来了，在院子里踱着碎步。想听听人们对他的赞扬或感激声。可是，人们依旧与往常一样与他开开玩笑讲讲痞话。没有人提谢谢他通知停水的事。这时，矮哥的老婆喊他，说她走了，液化气上烧有开水，要他回去看看。矮哥回去才发现，自来水龙头已经有水了，比往常还要足些。

此后，矮哥不想再关心停水的事，不想在这件事上给自己带来麻烦。没事时练练字，和出出进进的老大爷老大妈扯点闲聊。

这天早晨，矮哥和往常一样，在传达室外抽早烟。见上班的人一个个用手搓着脸出门。正当矮哥感到纳闷时，有人追问他：“矮哥，今天停水，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是的，矮哥，前几次你说停水其实又不停，今天真的停了你又不说！”“矮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今天大家都洗不成脸！”……有人一边说还一边用手使劲地搓着脸，表达对矮哥的不满。矮哥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搓过一样。心想，老子在县委宿舍守传达室已经好些年了，停水也不是今天才发生。但以前停了也就停了，没有人说自己的不是。如今停了水，怎么就找起我的麻烦来了呢？难道是自己认真出几次通知还出错了？矮哥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想着自己守的是县委宿舍的传达室，是为县委干部服务，是县委干部对自己的期望值高，是看得起自己，是对自己的信任。矮哥又有些暗自高兴。

春节过后，住在院子里的干部们开始忙起来了，因为要谋划好一年的工作，“一年之季在于春”吗。可在矮哥眼里，感觉有些不对劲了，那些以前经常爱和他开玩笑的，现在少了，有时，矮哥主动和人家搭讪，人家也只是友好地笑一笑，不接他的话头。还有老吴以前爱来看自己练字，现在也少有来了，转向和院子里的张寡妇开玩笑。还有小周，现在也少有来了，矮哥有时打电话问是不是会停水，小周笑他，怎么会时时刻刻停水，要不，他们经理还怎么当？

是哪里得罪了大家？不就那次真的停水他没有出通知吗？以前本来就不兴通知的！

矮哥努力改善和大家的关系。

这天，矮哥认为亲近老吴的机会来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来找老吴，矮哥就主动带路。可是，当老吴打开门后，并没有看出老吴高兴，连对矮哥一声致谢都没有。矮哥只好怏怏离去。

“我说矮哥啊！今后有什么人来找我，不要随便带到我家里去。”矮哥刚开始起笔练字的时候，老吴来交待他说。

“做人啊要厚道，人家来找你，我带他到你家里去怎么了？”矮哥想说但没有说，只是心里在想。再说，来找的那个人，从外表上看也应该是干部，而且手里还提着礼品。以前，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来找，我带着去找你，你都没意见啊！无外乎是停水的事得罪了你，你就直说，没必要包坡包岭地找我的茬。想到这些，矮哥练字的心思就没有了。

一位阿姨买菜回来，经过传达室门口的时候，取出一袋花生，问大家要不要。在传达室聊天的都一个拿几粒尝尝。唯有矮哥还没有拿。但阿姨也没有劝他拿，说道：“没哪个要，我拿走了！”矮哥心想，明明看到我还没拿，怎么还这么问呢？很明白，那意思是不想给我。不就是告诉你们停水的事得罪你了，至于吗？

大院里有一户人家要娶媳妇。在下班的时候这户人家把一迭请柬放到传达室的信箱里。这时，矮哥正在那练字。矮哥说：“喜事啊！恭喜！”

“你的请柬我就不发了，×月×日中午你到××酒店去！”

矮哥不好说什么，矮哥想，全院子的人都发了请柬，怎么我的不发？矮哥把这话在自认为玩得好的朋友面前说了。不知怎么左一传右一传，传到接媳妇这家人的耳朵里。接媳妇这家人说，我亲口给他讲了还不行吗？非得要发请柬！是不是还要派轿子去抬他！他怎么架子这么大？不就一个守传达室的，他来就来，不来就拉倒！其实，矮哥想的是不是停水的事没告诉，得罪了人家，人家才是不发请柬的。

想着这些烦心事，矮哥每天早上就会喝两口闷酒。有了酒后心情好，便坐在传达室主动与人打招呼：“早啊！”“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梅开二度！”那几个爱和矮哥开玩笑的，见矮哥喝了酒，不想和他多说，总是匆匆而过，更显得冷漠。等人家走了，矮哥又骂道：“有什么卵了不起，还看不起我！哪天你半夜回来我不给你开门，你要喊死的！”

这天下午，小周给矮哥打来电话，说是要停水。矮哥说：“停水就停水，管我卵事！”

“以前又要我告诉你停水，现在我告诉你停水，你又是这个态度？”弄得小周一头雾水，就挂了电话。下班的时候，矮哥已是喝得很醉了，歪着头坐在传达室外。看进进出出的人们，矮哥又说：“大家要作好准备，今天要停水！”

“矮哥，是停酒还是停水？”

“真的，不信就算了！”

有的人看矮哥醉了，就干脆不理矮哥，匆匆走他的路。矮哥看没有人理他，他就大声地自个说：“停水！停水！”

这时，老吴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矮哥在说停水的事，就用愤怒的眼光看了矮哥一眼。这一眼刚好与矮哥对上。矮哥感到浑身火辣辣的很不自在。声音就有些小了：“停水！停水！今天晚上要停水——”

第二天，上班的人们又用手搓着脸去上班。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就开始对矮哥提意见了：“矮哥，你今后通知停水要严肃点！”“矮哥，以前停水你写通知，怎么这次不写？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我以为你是在骗我们！”……

我究竟错在哪里了？我有这个责任要告诉你们要停水吗？我不告诉你们停水我有错吗？停水了是自来水公司的不是，怎么变成了我矮哥的不是呢？想着这些事，矮哥就睡不着。矮哥就用酒消愁，又喝了两口酒。矮哥就像一位思想家一样背着手来到院子里走。这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了，家家都睡得沉沉的。突然，一个黑影从二栋二单元向三栋二单元窜去。“谁？”矮哥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在离黑影只有两步的时候，矮哥一个前扑，将对方按倒在地。矮哥同时大声叫喊：“抓强盗——抓强盗——”喊声惊动了熟睡中的人们。

黑影并不怎么反抗。可能是遭到矮哥的前扑，伤了还是什么的。等大家赶来，才发现是院子里的老吴。矮哥傻了！二栋二单元住有一位张寡妇。但是人们不提这事，都装糊涂。人们只是很关心地问：“伤着了没有，伤到哪里了？”等把老吴送到医院后，有人又在骂矮哥多管闲事。说到矮哥管闲事，又扯到停水这事。矮哥分辩道：“我是真心为大家负责，怎么晓得是这样的结果！”矮哥还想说，其实通知停水也是为了大家好。有人便挖苦矮哥：“你是该晓得的不晓得，不该晓得的又晓得！”

矮哥一脸无奈，又喝了两口酒。

老吴的伤也不是什么大伤，只是软组织挫伤，在医院里呆几天就没事了。老吴的老伴及女儿也赶了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老吴一家人没有对矮哥指责什么，笑哈哈地从传达室出出进进，像没有看到矮哥一样，弄得矮哥想向老吴道歉的机会也没有。矮哥还发现，不光老吴一家人，以前经常爱和矮哥开玩笑的一些人，现在也不和自己打招呼了。矮哥主动和别人打招呼，别人也只是点点头，矮哥感觉明显的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了。

这天下午，矮哥又接到小周的电话，说又要停水。矮哥说“行了”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喝了两口酒后认为还是要把停水这一情况通知大家。在他垫着凳子贴通知的時候，凳子一歪他“哗”地一声摔在了地上，老半天也爬不起来。这时，一位年轻人刚好经过传达室，才把矮哥扶起来。看矮哥一嘴的酒气，年轻人一边扶矮哥一边批评：“少喝点，喝得那么醉干什么！”其实矮哥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子，满嘴酒气但没有醉。矮哥没有与年轻人争论，感觉到大腿痛得很。矮哥坐在凳子上后，年轻人就走了。矮哥坐了一会，感觉痛得不是那么厉害，就试着站起来。刚一用力，臀部的关节处痛得要命，眼泪水都要出来了。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坐着。这时，下班的高峰期到来，人们谈笑着回家。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对于矮哥坐在那里视而不见。以前有几个爱和矮哥开玩笑的，看矮哥不说话，也没有主动和矮哥说话。矮哥就这样坐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他老婆从餐馆收工回来。医生说矮哥挺坚强的，髋关节脱臼了，还坚持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经过传达室的时候，高声地叫骂着矮哥：“矮哥，怎么昨天停水了，你不告诉大家呢？”“矮哥，你搞二两酒了就不管大家的事了？你失职咧！”“矮哥，没停水的时候你说停水……”矮哥这时睡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他没有听到人们对他的议论，人们也不知道矮哥住院了。在矮哥住院那段日子，是矮哥的老婆替他看传达室。矮哥老婆半夜起来开门，人们还开玩笑地说：“怎么？矮哥被你折磨得门都开不得了！”

矮哥又回到了传达室。人们对于矮哥的来去，好像不是看得很重。只有在停水的时候，才想起矮哥。矮哥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天，矮哥又贴出通知。内容还是关于停水的事。这次矮哥把时间说得十分具体，说是晚上八点钟。有人又对矮哥说：“你又造什么谣？停水怎么不通知？”矮哥说：“我这不是通知了吗？”矮哥这么一说，问话的人无言作答。

冬天的晚上八点，家家户户都坐在家里围着电视看。这时，矮哥拿着一把老虎钳子，走到大院的自来水进水处，毫不犹豫地将总闸关上。第二天早上，路过传达室的人们，一个个搓着脸。高声喊着矮哥：“矮哥，停水你怎么不说一声！”

矮哥指了指贴在传达室外的通知说：“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写了你也还得要说一声！”

“我爱好告诉你们一声，你们还要讲我卵话。我今后晓得也不告诉你们了。”

“矮哥，你还蛮雄！”有人便挖苦矮哥。矮哥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从此以后，进进出出的人们开始注意起传达室。看有没有停水通知。看通知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和矮哥说上两句。

矮哥感到挺满足的，坐在那翘着二郎腿和大家打招呼，脚趾还一点一点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