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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场

2019-04-25刘仁前

西湖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根香河狗子

刘仁前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收起最后一通昏黄的光线。香河从波光粼粼中渐渐暗淡沉寂下来。喧嚷了一晚的土场,此时亦暗淡沉寂下来。有些故事,便在这暗淡沉寂中上演。

时值秋收,香河一带,大面积水稻生长成熟,颗粒饱满的稻穗沉甸甸的,低弯着头,在秋阳照射下,满田金黄。

白日里,香元支书紧背着双手,一块稻田一块稻田,细细察看。偶或,会伸手撸几粒稻子,放在嘴里咀嚼咀嚼,抑或用宽大粗实的双掌搓几下,看一看脱去稻壳之后,谷物的成色。今年水稻长势好,灌浆充实,产量低不了。香元支书面色晴朗,对正在田间挥镰收割的社员们挥挥手,今年是个丰收年,要颗粒归仓啊!

香元支书“颗粒归仓”四个字,做到不易。“归仓”就需经一道又一道工序。收割上场的稻谷,脱粒之后,需翻晒几个太阳,多半露天存放,等待统一缴公粮的那一日。其时,各生产队仓库容量有限,并不能满足季节性储粮之需。

这样一来,对露天堆放的新粮实施安保,就显得尤为重要。各队都要安排男社员,对新粮进行轮流看护,这叫:看场。

看场,原本是件常年不间断的工作。不过,不在夏收、秋收的旺季,场上没有露天堆放的粮食。上缴国家之后,集体存留的多为种子粮,自然在仓库存放。那时土场上,有的是一垛接一垛的草垛,别无长物。看场员,最为接近“看场”之本义,真似在看护着那一方平整的土场。

眼下可不一样,香河所属各个生产队开始看场了。这里的“开始看场”,实际是说开始安排在场头轮流看护的社员。这时的看场员,需通宵巡察,任务比平时重。

读者诸君有所不知,这些新粮,被窃事小,将来完不成缴公粮任务事大。缴公粮的指标,以大队为单位,集中下达。而指标测算,则是根据粮食种植的实际田亩进行产量预估。其时,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关系,从上到下强调得比什么都重要。社员们除了基本口粮外,几乎没有余粮。这样一个粮食十分金贵的年代,若因新粮在场头被盗,造成缴公粮之亏空,问题就严重矣。

经过白天运把放把、打场起场、掼把收把、屯粮堆草,一派繁忙喧闹之后,傍晚时分的土场上,便收获着繁忙喧闹所带来的成果:一墩一墩的新粮。

此时,一队弥漫着稻香的场头上,当晚负责看场的瘌扣伙、蔡和尚,正在“芝麻粉”阿根伙监督下,给露天堆放的新粮用印。

印,是那種石灰印。一个铁丝网底的长方形木盒,有抽盖,内装白石灰。其底部,加有镂空“×队封”字样之木板。这白石灰经铁丝网漏至粮堆上,便留下印痕,成为标志,起到印章之功效。譬如,这会儿瘌扣伙手中盖下的,便是“一队封”印;而在隔壁四队场上,三狗子、王老五他们盖下的则是“四队封”印。

这石灰印用好之后,由各生产队长锁进仓库专柜保管,其他社员无权使用。翌日,放晒新粮时,队长必须巡察一番,看粮墩上的石灰印是否完整。之后,再安排社员推开粮墩,进行翻晒。如发现石灰印不完整,则要酌情分析,断定是否属人为,且看粮食是否损失。如若真有问题,则须上报,立案查处。这当中,首先要查问的,便是当晚看场人员。

瘌扣伙和蔡和尚在一队看场社员中,成了固定组合、老搭档。在阿根伙印象里,“祥大少”当队长时,他俩就组合在一起看场,好多年下来,到他阿根伙手上,没必要硬拆散他们。再说,这么多年来,他俩看场,也没出过什么大纰漏,倒也让人放心。

细究起来,瘌扣伙、蔡和尚愿意组合在一起,是一个由身份认同发展至心理认同的渐进过程。他俩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单身汉。三十好几的人,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挨饿的主儿,老婆还在天上飞呢。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共同的话题自然多起来。

瘌扣伙、蔡和尚几乎每晚必做的功课是,将龙巷从东至西所熟识的女人“数羊”一样,逐一排队过堂,对其相貌特点、关键部位大小,逐一点评。意犹未尽时,还会引入经典艺术形象,譬如李铁梅的辫子为什么留这么长?柯湘的头发为什么又这么短?再譬如阿庆嫂的丈夫阿庆究竟姓什么?诸如此类,其目的,自然不是从中寻找艺术规律,消磨时光而已。

偶或,也有意外发生,让瘌扣伙、蔡和尚这些看场员单调贫乏的夜生活平添些许波澜。当然,最好是波澜不惊。某次冬夜,瘌扣伙、蔡和尚他们就为“二侉子”家老婆李鸭子投河得救,作出了贡献。说实在的,那寒冬之夜投河,不及时救起,还真的会有性命之虞。那次瘌扣伙、蔡和尚,当然还有王老五,第一时间听出有人跳河,第一时间向村上发出救人呼喊,功不可没。

说来也巧,他俩成为村民们议论热点,亦在某年冬季,源于瘌扣伙、蔡和尚、三狗子与阿根伙的一场赌。其时,阿根伙只是“祥大少”身边一个跑腿,经常喜欢跟瘌扣伙、蔡和尚他们混在一起。何故?不都“单”着嘛。有句话怎么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抵如是。

又是个原本极寻常的冬雪之夜,土场完全被白雪所覆盖。他们几个单身汉挤在瘌扣伙的牛舍里“数羊”。数了几遍之后,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阿根伙随口说了句,这时能有点吃的就好了。显然,阿根伙说了句废话。

哪曾想,这句废话,却废话不废。挤在竹床另一端的蔡和尚拾腔了,阿根伙要是想吃就有东西吃。不过,得打赌!

蔡和尚一个“赌”字既出,其他几个都来了神,阿根伙更是兴奋。纷纷询问,怎么个“赌”法?

蔡和尚并没竹筒倒豆子,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一再问阿根伙,愿不愿赌?

有吃的,当然赌。阿根伙腹中软瘪,出语却硬气。

要知道,这冬闲时节,村民们多半是没有什么好吃食的。

夏收夏种,秋收秋种,农活重,劳作强度大,家里女人在吃食安排上也舍得。中午干饭管饱,早晚稀饭不稀。干饭,虽说是米、粯子、青菜、胡萝卜几合一,但家中劳力想吃几碗吃几碗,满足腹中之需,好不惬意!

就连早晚的稀饭中,女人也会想方设法“加料”。通常是碎米磨成粉之后,剜成疙瘩,放入稀饭之中。这稀饭吃起来,不一样矣,有了咬嚼。几只疙瘩咬下肚,腹中实在,熬饥。

这样的饭食,不在大忙时是吃不上的。冬闲时,饭食一“稀”,就是一天,不分早中晚。那稀饭,真是名副其实。兴许有人要问,稀到何种程度?照进人脸。

口粮特别紧的人家,碰到阴天下雪,一家老小索性晚起早睡,一日兩餐。原本最重要的中午餐,都给省了。

这个时候,蔡和尚抛出的“赌”字,实在诱人。阿根伙哪肯轻易放弃。

既同意赌,蔡和尚这才一五一十说出怎么个赌法。简述如下:他去“二侉子”代销店欠二斤京果,让阿根伙光身蹲在雪地里定时吃完。这赌,就算阿根伙赢。

他蔡和尚愿意再到王老五肉案上打二斤肉,跟大伙儿一起碰头,喝酒,以庆贺阿根伙的胜利。当然,二斤京果的账,也记归蔡和尚名下。反之,则算阿根伙输。蔡和尚承办的一切,皆由阿根伙置办。

三狗子一听,立马插言,就二斤?少了,我再加二斤。不论谁输谁赢,哥儿几个明晚碰头的“大麦烧”,我出!那份豪爽,叫在场的瘌扣伙、阿根伙、蔡和尚无不刮目。这时,阿根伙发觉,三狗子似乎瞟了蔡和尚一眼。

蔡和尚的赌注,就已让阿根伙来了情绪:妈妈的,二斤京果呢!阿根伙来了句阿Q国骂延伸版。三狗子甫一加盟,阿根伙更兴奋得坐不住矣。他瞬间把自己变成即将出征的犟牛,随时准备与四斤京果展开决战。

所谓君子一言,一切按赌前的设定施行。不用旁人动手,阿根伙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将自己剥得仅剩裤衩,拎了四斤京果,钻出瘌扣伙的牛舍,挑了块稍稍避风的雪地,蹲下,开始狼吞虎咽,大嚼其果。所幸的是,晚上的漫天飞雪这刻儿停了。老天似乎在为阿根伙的“人果大战”创造条件。

牛舍里,瘌扣伙有些担心,蔡和尚这赌,三狗子一加盟,别把贪图一时口福的阿根伙冻死在雪地里。

冻不死,也得要他半条命!三狗子语调冷冷的,话口里透着股寒气。

三狗子兄弟,够狠的。我思量着二斤就够他受的。你再加二斤,弄不好,真要了他的命。蔡和尚伸长脖子朝外望,但见蹲在雪地上的阿根伙缩成一团,不见首尾,惟有“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隐约可听。

今晚就是明摆着治他。平常神气也就罢了,有“祥大少”罩着,现在动不动在李鸭子面前也人五人六的,摆起小叔子的架势,撂脸色给人看。前两天,大伙儿一起笑闹时,我只不过在李鸭子屁股上摸了一把,李鸭子倒不曾翻脸,被阿根伙看到,竟然板起面孔,教训起嫂子来,说什么放尊重些,家里有二哥呢。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三狗子憋着这口气,很是不痛快。

彼此彼此。那一回,我跟李鸭子玩小动作时,还不是当场挨了阿根伙的“冲”。大庭广众之下,我这伸出去的手,在李鸭子屁股上缩都缩不回来,脸更是没处搁。妈的,这才发狠,一定寻机治治他。不想今晚还多了你这个盟友。

三狗子看场,本该在四队场头。他挤到瘌扣伙牛舍来,也是图个热闹。偶尔,几个单身汉也会一起吃个碰头,喝几口“大麦烧”。不想,竟和蔡和尚联手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

他们几个正叙说着各自的不痛快,以及对阿根伙的记恨。牛舍内忽然卷进一股朔气,阴森森的。妈妈的,真痛快!四斤京果呢,今晚总算才有个饱肚子。没超时吧?

在牛舍昏黄灯光映照下,但见阿根伙浑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可谓大红大紫。瘌扣伙觉得,钻进被子的根本不是人,完完全全的一大块冰。

没有超时!瘌扣伙一直盯着从阿根伙手上除下来的表。见阿根伙钻进来,赶忙将身体移开一些。这几个时辰冻下来,阿根伙的身体哪是人能碰的。没冻僵,算他命大。

提起手表,那也是阿根伙平时神气之资本。其时,村上没有几块手表。香元支书有一块钟山表。柳春雨当上代课教师之后,柳安然老先生给了儿子一块老式怀表。阿根伙的这块表,是他“侉二哥”转业时带回来的。“二侉子”见三兄弟时常替“祥大少”喊工,就把手表给了他。

重新戴上手表的阿根伙,赢了赌,越发趾高气扬。这让蔡和尚、三狗子既失望,又懊恼,有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寒冻,阿根伙显然是挨过了,但似乎不像蔡和尚、三狗子预想中的那么难以忍受。

其实,道理很简单。对人而言,饥饿的威胁,当然远大于寒冷。因此上,在有望解决饥饿难题之际,让阿根伙忍受短时间的寒冷,显然不成问题。阿根伙拎着京果出牛舍时,整个人是亢奋的,其注意力被四斤京果吸引着,结果当然不一样。

那一夜,挨冻的是阿根伙,伤风感冒的却是蔡和尚、瘌扣伙。长得铁塔一般结实的三狗子,翌日清晨都哼哼叽叽的,冻得清水鼻涕挂多长。

阿根伙自己也没弄明白,他挨冻,其他三个都伤风感冒,真是怪事。

瘌扣伙与蔡和尚的看场组合,并没有一直组合下去。先是蔡和尚被香元支书看中,挑选到大队部,划起了差船子。蔡和尚除了农忙时会归队劳作,其他时候,只是偶尔来瘌扣伙的牛舍转转。

说实在的,这“偶尔”就是“偶尔”,无定数可言。多数时候,这样的“偶尔”,是由香元支书确定的。大队部不需要蔡和尚看守,蔡和尚便习惯性地跑到牛舍来,与瘌扣伙挤一宿,故伎重演,图个口娱。

瘌扣伙也没能一直专司其事。今年的秋场中,一直被阿根伙看好的瘌扣伙、蔡和尚看场组合,竟出事了。事情出在瘌扣伙身上,出事的原因让一村人颇感意外。

与蔡和尚一样,瘌扣伙也算是身兼数职。他长年住在场头牛舍里,既负责本队七八头耕牛的饲养,充当着饲养员的角色,又承担着平时看场任务,成了本队专职看场员。

当然,瘌扣伙的第一身份,应当算是用牛师傅。常年归他使唤的,是头母牛,叫阿花。瘌扣伙给起的名字。瘌扣伙对阿花好,连村上的放牛娃都知道。

一到暑假,村小的学生中,有些便成了放牛娃。这些放牛娃,对自己放的牛有了感情之后,有时会主动牵了牛到田埂上吃些青草,给牛放松放松。

这样的时候,自然需要有人照看这群放牛娃,以防意外发生。在一队,承担照看之责的,便是瘌扣伙。然而,和这帮放牛娃一起放牛,他们没出什么意外,瘌扣伙倒出了意外。

那是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放牛娃们骑着各自的牛,簇拥在用牛师傅瘌扣伙的周遭,来了个策牛扬鞭。“的笃”、“的笃”的牛蹄声,此起彼伏,回响在飘着草香的田野上空。大伙儿欢快极了。夕阳的光,将放牛娃和牛们的身影映在田埂上,拉得老長老长。

瘌扣伙骑着阿花,颠簸着前行。这一颠一簸之间,瘌扣伙来了感觉。放牛娃看着用牛师傅玩起了技巧。但见瘌扣伙身体滑向阿花尾部,靠双手的力量,依然被阿花驮行。在放牛娃眼里,这动作好难噢!接下来,瘌扣伙的身体动作可谓“少儿不宜”,无需细述。

尝到甜头的瘌扣伙,对阿花似乎有些上瘾。某次在牛舍内,被蔡和尚撞了个正着。瘌扣伙只恨地上无缝。蔡和尚倒没有怎么大惊小怪。村上关于瘌扣伙与阿花的传言,他也不是没听说。同样的身份,同样的需求,蔡和尚是懂的。于是,蔡和尚没再拿阿花说事,而是跟瘌扣伙言明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会遭人耻笑,而让自己抬不起头来。

羞愧难当的瘌扣伙,听从蔡和尚的劝导,把眼光放在了有机可寻的女人身上。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隔多长时间,瘌扣伙竟好上了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女子。此女子自称,因没能生个儿子,被丈夫用棍捧赶出家门,流浪到了香河,盼望能有好心人收留。

这不是天上掉下馅儿饼么?瘌扣伙别提多开心。当下便又是到柳老先生家豆腐坊上拾豆腐百页,又是到谭驼子家拎几条鲫鱼,又是到王老五肉案上切肉,又是到“二侉子”家代销店打酒,忙得跟要办终身大事似的,在那女子面前,阔气了一回。

瘌扣伙的心思,希望那女子从村郊破窑洞里将几件破衣烂衫拾掇过来,一起过。那女子倒没像瘌扣伙这样头脑发热。她坦诚地告诉瘌扣伙,现在就住一起,一月半载,倒是不成问题,量定自己丈夫很难一准就找到香河来。她自己也是漫无目标地流浪,并不曾想着到香河来,更不曾想着在香河会遇上肯收留自己的人。只是有一条,她明着与瘌扣伙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会惹村民说瘌扣伙的闲话。她一个女人家,在香河没熟识之人,村民们再难听的话也说不到她耳朵里;即便过耳传言听到一些,她也不在乎。自己已被丈夫赶出家门,还顾及什么脸面?只求有个安身之处,就谢天谢地!你瘌扣伙就不一样了,祖祖辈辈生活在香河,不能因女人坏了一世的名声。现阶段,你我宜暗地里来往,行夫妻之实,不担夫妻之名。你情我愿,相互帮衬。谁也抓不住把柄,谁也就不好说什么闲话。这样一来,倒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将来能不能登堂入室,那要看你我之间的缘分。缘分到了,我自会斩断前缘,再续后缘。缘分不到,那强扭的瓜也不甜。

借着几杯“大麦烧”下肚,那女子说得甚是动情,让瘌扣伙只有点头的份儿。

在瘌扣伙看来,来到自己生活中的那女子,真是老天爷的恩赐。她竟为瘌扣伙做起了缝补浆洗之事。那份温暖,对瘌扣伙而言,久违了。在这个世上,除了去世多年的母亲曾给过瘌扣伙这样的温暖,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这样做过。

多年之后,这第二个女人终于出现在瘌扣伙身边。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抱着那女子失声痛哭。如果不是她的出现,瘌扣伙甚至都怀疑自己还会不会哭,还有没有眼泪。

就在瘌扣伙对那女子依恋日益加深的当口,那女子竟不见了踪影。

知人知面难知心。自己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对人,到头来人家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找都没法找,连个姓名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再说,人家跟你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去找?

一连几个私会的日子不见人影,瘌扣伙变得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没硬撑几天,便病倒了,卧床不起。蔡和尚、三狗子来牛舍探望时,也就知道他病了,全然不知其得的是相思病。

直到有一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牛舍门外响起,嗳——是我回来啦,快开门!那女子的喊声虽细,瘌扣伙却听得真切。于是,猛虎下山般迅疾下床,打开门,不顾一切将心爱女人紧紧搂在怀里。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瘌扣伙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谁知那女子并没心思领会瘌扣伙的一番衷肠倾诉,“扑笃”一声跪求瘌扣伙道,求大哥救救我母亲!

原来那女子离开,是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因情况紧急,便没跟瘌扣伙打招呼。现在,家里哥嫂们均认定在母亲身上花钱太多,无医治必要。才五十多岁的母亲,只能坐在家里等死,让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怎么忍心呢?求丈夫无门,她只好厚着脸皮,求求待自己还算真心的大哥!如若此番母亲得救,那她定斩断前缘,与大哥再续后缘!

那女子泣诉着,一直长跪不起。瘌扣伙着急呢,他再有心相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拿不出多少钱来。一直以来,总以为自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挨饿的主儿,日管日销,有时会跟几个男人吃个“碰头”,图个一时快活,哪曾想着结余个三瓜两枣,以备不时之需。

妹子,好妹子,你先起来,坐下说话。大哥我真心想帮你,但手短够不到天!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来帮你。你看,我这一身膘,倒是有些分量,可这也卖不出钱来呀!这刻儿,我恨不能自己是头猪,牵到你手上,倒能卖笔钱,或许能救你母亲一命。瘌扣伙实在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才能化解心爱女人之危。

我的好大哥,人家都急成这样了,你还有心在这儿开玩笑!那女子听从瘌扣伙的劝说,起来是起来了,却转身背对着瘌扣伙,有些生气。

好妹子,我倒不是开玩笑,是真想变成一头大肥猪,随你牵到哪里,卖到哪里,都心甘情愿。瘌扣伙确实也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这也是无法之法。

大哥,你果真有心救我母亲一命,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女子见瘌扣伙一脸无辜与真诚,进而试探道。

快说,妹子,只要大哥能做得到,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去做。瘌扣伙为情所困,言之切切。

既如此,大哥你就听从我安排!这时,那女子才一转身依偎在瘌扣伙怀里。

不好啦,不好啦,一队场上失窃啦!

一连几个好太阳,香河各队都在抢晒秋粮,争取早日“颗粒归仓”。几个在粮墩上抱稻草的社员,发现整个粮墩全是空的,稻谷不见踪迹,留下的是稻草架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来了个连锅端,看来这盗贼胃口不小。

几个社员被场上的情形惊呆了,惊叫着向正在巡印的阿根伙报告。土场的另一端,阿根伙如往常一样,在巡察着每处粮墩上印痕是否完整。听到惊呼,赶紧过来。结果是了无印痕,整个粮墩都消失了。那可是上百斤的粮墩啊!阿根伙警觉起来,让社员再揭临近粮墩上的稻草。不出阿根伙所料,也是变得空空如也。这样一连空了三个粮墩,阿根伙怒狮般奔向瘌扣伙的牛舍,破口大骂道,瘌扣伙、蔡和尚两个看场的,死到哪里去了?

推开瘌扣伙的牛舍,一股“大麦烧”酒气直冲阿根伙的脑门。屋内不见瘌扣伙的影子,而蔡和尚鼾声如雷,睡得跟死猪并无二样。桌上马灯还亮着,几只酒瓶东倒西歪,空了。纸包花生米残留下几粒,孤零零躲在桌板缝隙间,一动不动。

“啪——”、“啪——”阿根伙一见此番狼藉,气不打一处来,到床前揪住蔡和尚的衣领,就是两记耳光,响得很。

出大事啦!睡不死的蔡和尚,快醒醒!

能出什么大事?我和瘌扣伙喝得蛮开心,出不了事。我有数。瘌扣伙,不愧是我蔡和尚的铁杆,他听从我的劝,处了个相好的。不错,不错!蔡和尚支支吾吾的,满嘴酒气,还没醒呢。

来人,将醉鬼蔡和尚绑起来!本队发生重大盗窃案,我需要向香元支书报告。

瘌扣伙被抓捕歸案,是几天之后的事。

其实,用“发现”更为准确。大队基干民兵,在民兵营长带领下发现瘌扣伙时,他被捆粽子似的,丢在乌巾荡芦苇丛一处滩地上,不停喊救命呢。因不在行船的航道上,瘌扣伙喊声再大,也只有鸟雀听得见。这些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飞个不停的鸟雀,为了一口吃食忙碌着,根本没时间理会瘌扣伙的叫喊。

看得出来,瘌扣伙也是经过一番挣扎,吐出塞在口中的穰草,方能呼救的。要想从香河离开,乌巾荡是必经之地。这乌巾荡范围广、水面大,时值秋季,芦苇生长颇为繁茂,乃理想的藏身之所。因此上,民兵营长带领基干民兵分几路追寻在逃粮船时,首选搜寻目标便是乌巾荡。这几百斤秋粮,只有水路还有可逃之机;走陆路,那是寸步难行。

拉网式搜寻,几天之后终于有了收获。这让民兵营长颇为自己正确决策而自得。为此,香元支书给予了表扬。香河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很是看重香元支书的表扬;香元支书也从不随随便便表扬一个人。得到香元支书的表扬,意味着“政治生命”活力旺盛,将来更有奔头。

这不,大队部里,民兵营长和香元支书分别审问着一队失窃案两个直接责任人。当然,瘌扣伙案情更为重大,香元支书亲自审。蔡和尚则由民兵营长负责审。

没让两位主审官多烦神,瘌扣伙、蔡和尚就分别供出了案情。事情亦不算复杂。蔡和尚、瘌扣伙交代的经过,大致如下:

那天晚上,轮到蔡和尚、瘌扣伙当值看场。土场上劳作的社员们纷纷散去,他俩在阿根伙监督下,给当天新堆的秋粮用印之后,一如往常回牛舍,准备躺到竹床上“数羊”。

蔡和尚头脑中已经想好,重点将大瓦屋里两个女护士,向瘌扣伙说道说道。这一招,他定能赢了瘌扣伙。瘌扣伙再是满脑子的女人,也不会想到大瓦屋去的。

哪知道,当晚瘌扣伙对蔡和尚用了奇招:向蔡和尚坦陈,自己有了相好的。于是,拿出备好的“大麦烧”和花生米,与蔡和尚一人一瓶,不用杯碗,套瓶喝。边喝,边敞开男人的胸怀。

蔡和尚是既感兴趣,又开心。感兴趣的是,与瘌扣伙相好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情况下跟瘌扣伙好上的,好到什么程度?开心的是,毕竟瘌扣伙听从自己劝导,从阿花阴影中走了出来,再也不会为此遭人耻笑。

两个人说得投机,喝得更投机。所谓酒逢知己,不经意间各人面前的瓶子空了。瘌扣伙口齿已不那么利索,说是今晚真高兴,要和蔡和尚一醉方休。

于是,各人再套一瓶。这“大麦烧”喝得够意思,喝得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提及瘌扣伙相好的,蔡和尚其涎早垂到了脚面,坏笑着问瘌扣伙,能不能也让给和尚大哥睡上一回,美上一晚?

瘌扣伙头摇成了拨浪鼓,直喊不行,说是隔不了多久,相好的就会变成自己老婆、和尚大哥的弟媳,可不能乱来。蔡和尚摇摇晃晃的,举着酒瓶,来,兄弟,再干一个!放一百二十个心,既是弟媳,和尚哥哥我决不乱来。

蔡和尚上了酒,自然不知道,自己喝了两瓶酒,瘌扣伙喝了两瓶水。

瘌扣伙按照与相好女子的约定,凌晨时分动手。此时的蔡和尚,正一心一意“熰猪头”,睡得死得很,棒子都难打醒。

这沉寂的夜空,沉寂的村庄,沉寂的香河,沉寂的土场,正适合瘌扣伙与相好女子作业。他俩将临近河岸的两个粮墩整个端了之后,用齐稻草支架,再用软穰草伪装。

行窃过程中,瘌扣伙问相好的女子,两墩足够三百斤粮,不少了。相好女子回答,大哥既已答应帮忙,用这些粮食救我母亲一命,老天爷也会宽恕的。不如再多一墩,宽裕一些总是好的。

好在,瘌扣伙白天备下的木船不是平常家用小船,容量可至千斤。当时,瘌扣伙倒不曾想着为多装粮食,而是为了好让那女子在船中藏身。船舱深一些,稻草遮掩后不易发觉。自己既已下决心铤而走险,帮相好女子偷粮救母,现在人家提出再多端一个粮墩,那还有什么说的?照办。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为我瘌扣伙自己,这几百斤粮,我瘌扣伙又不拿一粒。将来要杀要剐,随便。爷爷我,也做一回梁山好汉!

一切顺利异常。瘌扣伙亦已打算好,送相好女子进了乌巾荡之后,他游水回来,之后便准备向村上报送消息,就说是巡场时发现了粮食被盗。

他做梦都没想到,在乌巾荡自己还真遇上了好汉。未及反击,自己就被从芦苇丛中跃起的好汉当头一棒,击倒船中。晕晕乎乎的当口,瘌扣伙亦不忘保护心爱的女人,恳求道,好汉有什么不满直接冲着我来,不要伤害女人。

哪知那好汉轻蔑地笑了一声,老子憋屈了几个月,就是为了今天冲着你来的。

这叫什么话?好汉,我与你并不相识,今生无冤,你的憋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何夺我粮船,给我一闷棍?要知道,这船中粮食,可是为救船上女子母亲性命的救命粮!还望好汉高抬贵手。瘌扣伙此时已被好汉捆了粽子,图谋反抗已无可能,惟实情相告,希望以真情打动好汉。

哈哈,哈哈哈——什么救命粮?天大的笑话,狗屁不值的谎言。那是老子用头上这顶绿帽子换来的!妈的,你这几个月睡的是我的女人!你小子知不知道?这船粮,是你睡我女人的补偿。你这个艳福不浅的秃驴!好汉说得光起火来,踹了瘌扣伙一脚。

好了,别在老娘跟前耍嘴皮子!还不快把舱里这头猪扔下去,赶紧上路,免得夜长梦多。半天没吱声的女人,眼看天色开始放亮,不耐烦地催促自己男人。

想想这船粮食得来真是不易。要不是自己上蹿下跳,又是悲情故事生死攸关,又是真情演绎以身相许,这看场大哥哪那么好糊弄?毕竟跟自己在一个被窝睡过,她没跟在丈夫后面骂瘌扣伙“秃驴”。兴许有人会计较,她不是把瘌扣伙稱作“猪”了?别忘了,那可是瘌扣伙自己愿意的。

就在男人要将瘌扣伙扔下船的时候,女人喊了一声,等一下!

只见瘌扣伙眼里的心爱女人,跨到前舱瘌扣伙跟前,轻声道,大哥再委屈一下,塞上这把穰草,别再喊叫。我们两口子会记着大哥的恩情,只是这辈子不会再见啦!

妈的,我压根儿就没想着喊叫。在这芦苇荡里喊叫,这刻儿给鬼听么?我是要到场头上才会喊叫的。瘌扣伙并没作一点反抗,顺从地被扔在了芦苇滩上。

一队秋粮失窃案,属瘌扣伙蒙骗蔡和尚,伙同他人监守自盗。万幸的是,盗粮船在邻近的黄皮公社地界上被发现截获,挽回了集体的损失。因此上,对瘌扣伙没有实施拘捕,只是取消其在一队的所有公职,并令其在本队实行劳动改造。他的故事,差不多就此结束矣。

倒是蔡和尚,时来运转,其后每隔几年就来个身份转换,演绎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蔡和尚到大队部划差船子时间不长,就被公社王主任看中,调进公社干起了公勤员。几年之后,世道大变,蔡和尚不再做公勤员,又幸运地被安置到城郊长途汽车站,当上了交通协管员。

每日里,蔡和尚佩戴着命根子似的“交通协管员”袖章,手握红白两色的哨棒,不停巡察着,协助指挥站前交通。发现有骑自行车后面驮人的,立马呵斥,严禁双人共乘!

“严禁双人共乘”是交通指示牌上的话,被蔡和尚学会,记下,用上,用得极顺溜。

身为交通协管员,蔡和尚除了协助指挥站前交通,还负责协调站前小摊小贩们的摊点秩序。一来二去,蔡和尚跟这些摊贩都成了熟人。这当中最熟悉的,要数卖豆腐脑的五奶奶。

五奶奶身着蓝碎花布斜襟褂子,干净服贴。在蔡和尚眼里,她每天都这般精干利索,让人愿意多看几眼。因此上,蔡和尚的早餐,几乎雷打不动,每天到五奶奶摊儿上,吃一碗豆腐脑。每每五奶奶问及口味如何?鲜!真鲜!蔡和尚夸张的表情,逗乐了忙碌着的五奶奶。

蔡和尚知道,五奶奶忙碌着这一切,都是为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据说,这儿子不简单,有鸿鹄之志,想出国深造。正缺钱。

出奇的是,蔡和尚在一场车祸中丧命之后,竟为五奶奶的儿子留下了一份遗嘱:此次事故中所有给他的赔偿,全部赠予蔡国庆同学。

五奶奶家儿子也姓蔡,此“蔡”与彼“蔡”有没有什么关系呢?还真不清楚。

事后,处理蔡和尚意外交通事故的交警还是询问了五奶奶一些情况,说是蔡和尚的这起车祸发生得有些蹊跷。

交警在事故现场就发现,蔡和尚臂膀上,竟没佩戴他那命根子似的红袖章。

(本文系“香河纪事”短篇系列之十二)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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