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多次穿越三峡,69岁的他依旧在保护文物的路上
2019-04-25宁小倩
宁小倩
2018年12月底的一天,重庆枇杷山山顶,市文化遗产研究院。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筹备组组长、首任馆长、重庆市文史馆馆员王川平,应邀参加了一场文物评审会议。
作为重庆文博考古界标志性人物,王川平经常会收到类似的会议邀请。主办方总会想尽办法找到他,请他出出主意、把把关。
会议结束,已是下午5点。
当其他专家依次散去,我终于见到了王川平。
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的他,说起话来却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而那双曾审视过无数国宝的眸子,始终闪烁着莹莹的光。
他为我沏上一杯茶,然后缓缓坐到沙发上。
抿了一口绿茶,他回忆起过往岁月:“我1978年进入大学,学的就是考古专业——我的文博考古生涯也和改革开放同步,今年正好是第40个年头……”
“你上一次去三峡是多久?”
“要不是今天的会议,我现在人还应在云阳。”说着,王川平抬眼望向窗外。
窗外,冬风劲吹。
而他那有些浑浊的眸中,却炽热如火。
他的心思,仿佛已经飞出繁华的渝中半岛,再一次去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三峡。
从1992年开始,他曾先后400多次穿越这个举世闻名的峡谷。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在用脚步丈量雄峻峡江、用双手呵护三峡文物的同时,王川平的心神也一次次沿着峡谷,穿越过巴山渝水3000年浩渺记忆——
缘起:难忘父母专注的容颜
时间回到1978年,伴随着改革开放的铿锵号角,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活力,开始在神州大地纵横激荡。
28岁的重钢四厂工人王川平,也刚好踩上了这个历史节点。
他参加了高考,并顺利拿到山东大学考古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为什么选择“相对冷门”的考古专业?
王川平笑言,这并不是兴趣使然。
原来王川平和他的父母都觉得:“考古是跟文物打交道,工作相对比较单纯。”就这样,王川平“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考古这一行。
大学期间,王川平经历了一件刻骨铭心的“小事”——
大三那年,王川平放暑假回家。
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他的父母坐在家里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前,收看中央电视台的一档关于质量管理的节目,边看边作笔记。
王川平的父母都是老革命,虽然文笔不错,但理工知识相当有限,且彼时都已经五六十岁;母亲刘谷音只有小学文化。
即便这样,刚当上企业主管的二老仍在自学对王川平来说都不简单的知识。
“父母的好学精神深深震撼了我。”多年之后,回想起电视机前父母专注的神情,王川平依旧有些动容。
王川平的母亲刘谷音,曾是重庆知名的女企业家。
上世纪80年代初,母亲所在的重庆中南橡胶厂,面临超计划生产和原材料分配指标短缺的矛盾。
面对市场日益增加的需求,作为厂长的刘谷音主张工厂打破国家计划的旧模式,向市场要原材料,实行部分产品自产自销。依靠这种全新的营销模式,中南厂找到了出路,每年为国家赚回一个中南厂。
彼时,这种“找米下锅”的经营思想在全国尚属凤毛麟角。刘谷音把自己的思考撰写成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之后,“找米下锅”成为转向市场经济的代表。
1985年,刘谷音获得全国首届优秀女企业家、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荣誉。
“我母亲是一个从不自我封闭、自我满足,善于接受新事物、善于创新的人。”母亲敢想敢干的个性和勤学善思的品质,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王川平。
1982年,王川平走出大学校门,被分配到重庆市博物馆工作。在父母的影响下,王川平对于“不是兴趣”的考古专业,也渐渐有了“兴趣”。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兴趣”将成为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辽阔舞台。
集结:抢救“永不沉没的文明”
1997年6月19日,重庆直辖市挂牌第二天。
这一天,国家文物局和重庆市政府在渝召开全国文物系统对口支援三峡文物保护工作会议。
“三峡文物保护的重点在重庆、难点在重庆、成败的关键在重庆!”时任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张柏在大会上坦言。
也是从这天起,张柏和王川平成为了莫逆之交。
在三峡工程建设期间,生态保护、移民和文物抢救性保护是库区三大难点工作。
因为时间紧迫、技术难度大,经费不能按时到位,三峡文物抢救保护一度被视作其中最难的,甚至有不少专家认为“没法干”。
国家文物局主持调查和制定了三峡文物保护规划,是三峡文物保护工作的第一步,这一阶段从1992年持续到1996年;1997年到2009年,则是三峡文物保护规划的实施阶段。
数据显示,在三峡工程完成175米蓄水前,库区有超过1087处文物需要得到保护,其中752处位于重庆。
彼时,已成为市文化局副局长的王川平,被任命为重庆市三峡文物保护领导小组组长,成为重庆库区三峡文物保护工作的“操盘手”。
“只有拼尽全力,才对得起祖先!”王川平暗暗发誓。
三峡文物保护,是一路被节节高涨的水位撵着跑的。其時间之紧、任务之重、抢救的文物之多,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上绝无仅有。多少年来,王川平的办公室里一直挂着三峡不同水位时期的倒计时显示牌。
要完成这样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仅靠重庆的力量远远不够——这势必是一场中国文物保护界的大会战!
为了打赢这次“大会战”,国家文物局几乎动用了全国的精兵强将,各地文物考古专家云集三峡。
“山区工作艰难,经常停电,只有点煤油灯和蜡烛。白天野外发掘工作完成以后,很多专家晚上继续绘图。因为光线太差,视力不好,他们只能把头埋低些,以至于眉毛头发经常被点燃。”王川平说。
在中国考古学界,若没有参加过三峡文物保护工作,往往会被认为是一件憾事。
就是在这样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王川平渐渐脱颖而出。
鏖战:保护“四大国宝”进行时
2003年6月1日,三峡库区开始第二期蓄水,坝前水位逐渐升至135米,大批地面文物急需拯救。
到2009年三峡大坝全部建成时,水位上升至175米,受淹面积达到632平方公里,地面文物保护总量也激增至364项。
“文物搬迁,我们要争取最大可能地恢复原貌——不仅是文物本身,连文物周边的环境,也要做到尽可能相近,以便不破坏文物的真实性和完整性。”王川平说。
当年,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张飞庙的迁建选址,王川平和当地政府较了好几年的“劲”。
当地政府想把张飞庙搬迁到长江北岸的县城内——这样一来,县城可以多一个景点。
张飞庙原本大门西向成都,有心向蜀汉之意,彰显张飞的忠义情怀和桃园情义。而如果迁建至北岸,张飞庙门就要向东开:“这不就意味着张飞投奔东吴了吗?”
对此,王川平提出,张飞庙必须随县城上迁,仍应位于县城对岸,背靠大山、面对大江,门向成都方向。
然而,南岸交通不便。
王川平思来想去,提出可以修建一座长江大桥——这样不仅解决了选址问题,还拓宽了县城的发展空间、方便了参观者。
最后,作为库区最大的文物搬迁保护项目,张飞庙被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地搬迁到原址上游30公里处的云阳新县城,又严格按照原物、原状、原材料和原工艺,整体原样复建,重新崛起于长江南岸。
张飞庙的整体搬迁,国家共投入4000多万元。这是继20世纪50年代永乐宫整体搬迁项目后,我国第二次对如此巨大体量的国家重点文物进行整体搬迁保护。
除了张飞庙选址工程,白鹤梁题刻保护项目,同样差点让王川平“崩溃”。
白鹤梁题刻位于涪陵城北长江中,刻于一块长约1600米、宽15米的天然巨型石梁上。在少数枯水年份的冬春之际,石梁才露出水面。
作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白鹤梁题刻的宝贵价值在于:一方面,梁上所刻石鱼和题记提供了1200多年以来80多个年份的长江枯水位的宝贵记录,不仅我国仅此一处,在世界上也实属罕见;另一方面,梁上的石刻群荟萃了历代书法精品,成为我国最大的一处水下碑林。
然而,要保护这件国宝异常艰难——白鹤梁的表层由硬质砂岩和软质页岩组成,由于砂岩下的泥质容易被水流淘空,再加上风化、船只撞击等因素,尽管白鹤梁的石鱼和题刻保存尚好,但保护工作开展的环境并不理想。
白鹤梁的水位标高是138米,而三峡工程坝前水位达175米。这就意味着,在三峡工程蓄水后,将永远没于水下。而如此高的水位,也可能使它经受不住强大的水压而导致损坏。
如何保护白鹤梁,由此成为三峡文物保护人心中的另一件大事。
从1994年起,国家开始组织专家为保护白鹤梁出谋划策,方案一次次提出又一次次被否定。
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川平结识了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岩土力学与岩土工程专家葛修润。葛院士提出了一个全新方案——采用“无压力容器”技术修建水下保护工程。
2003年2月13日,葛院士为白鹤梁专门量身定做的“水下保护体”正式动工。
然而,这项耗资上亿元的工程,也让王川平倍感压力。
“有人说,花上亿元保护几块石头不值——但我们认为,很值!”时至今日,王川平提及当初的压力,语气激动依旧。
2010年4月,白鹤梁水下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
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网上赫然写着:白鹤梁,世界第一处非潜水到达的水下遗产地。
从此,不管是不是枯水季,人们都可一睹白鹤梁的真容。更有领导同志在白鹤梁现场赞扬:“白鹤梁就是‘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典范。”
……
如今,在王川平和同行们的努力下,白鹤梁题刻、忠县石宝寨、云阳张飞庙、忠县乌杨阙等三峡库区“四大国宝”,都已经被妥善保护下来。
绵延数千年的三峡文明记忆得以存续,并接受今人的瞻仰和传扬——能有这样的局面,王川平和他的同事们功不可没。
寻觅:为三峡文物找一个家
三峡淹没区抢救出来的文物安放何处?怎样才能得到更好保护和更好研究、利用?
为保护三峡库区抢救出来的文物,2005年6月18日,位于重庆人民大礼堂中轴线上、人民广场西侧的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正式开馆。
王川平说,修建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初衷就是为了给三峡文物找一个家。他更知道,重庆作为直辖市,需要这个博物馆。
面积4万多平方米,拥有30多万件文物保存空间……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不仅成了三峡文物的归宿,也将这些考古成果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它被国务院办公厅批准命名为‘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中国的三峡博物馆没有比建在重庆更适合了。”王川平说。
进入博物馆大厅,迎面就能看见一对子母阙,其上雕刻朱雀白虎,配以铺首衔环,虽历经近两千年沧桑,却依然美轮美奂。
这便是闻名遐迩的国宝——乌杨阙。
在中国目前幸存的30余处汉阙中,乌杨阙是唯一通过考古发掘复原、保存、展示得最好的汉阙。
从这件国宝的发掘到最后“安家落户”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大堂,每一步都有王川平的印迹。
和乌杨阙一样,同样作为三峡博物馆“镇馆之宝”的其余文物——鸟形尊、虎钮錞于、景云碑、偏将军金印、三羊尊等,也同样得到了王川平及同事们的妥善保护,在博物馆里安详地接受世人瞻仰。
如今,王川平已退休。但作为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学术顾问的他,却常常客串“志愿者”,给游客充当义务讲解员。
然而,他最关心的还是三峡库区。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库区一座座博物馆拔地而起……
人们通常把三峡库区完成175米蓄水之前的文物保护工作称为“前三峡”,而此后的就称为“后三峡”。
“‘前三峡的经验可以代代相傳,‘后三峡则是更加全面理解和利用三峡文化遗产的时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退休后的王川平依旧不遗余力地穿梭于三峡库区。
“如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长江经济带要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这对文物工作来说,既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也是新时代的使命召唤。我们三峡文物工作者任重而道远!”王川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