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霁翔：故宫有三个致命的缺点

大家好，我是单霁翔。我的工作在故宫博物院。七年前，我到这里来“看门儿”。最近我们做了一件事情，大家可能知道。就是我们在今年正月十五搞了一场灯会，叫“紫禁城上元之夜”。紫禁城第一次被大规模地照亮，也是第一次大规模地夜间开放。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很多人不理解，有很多的说法。其实它的背景是源于我们对故宫文化遗产资源的认识。

艰难的平衡

故宫博物院面临的一个难题，就是观众刚性的需求和我们的承受能力之间的压力。短短10年，故宫的观众增长了一倍。

在2012年，观众到了1500万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到这儿工作了。我们一直在平衡观众增长的速度、参观的质量和文化遗产的安全，十分吃力。

虽然观众多，但是我们发现故宫有三个致命的缺点。第一，我们参观的区域只有30%，70%都不能开放。第二，我们的文物、藏品186万件，只有1%都不到能对外展示，99%的在库房里面睡觉。第三，我们的观众虽然多，但是参观质量不好，他们是被动地在往前面走。我们要改变，所以我们做了这样几件事。

单霁翔 故宫博物院前院长

一是我们进行了环境整治。我们把135栋临时建筑进行了拆除。比如临时建筑拆除，（比如）600人吃饭的大食堂被拆除，一部分办公区被拆除，宫廷部的库房区被拆除。总之，我们实现了一个5年前提出的口号——我们要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

二是我们开始修古建筑。比如故宫西部最大的宫殿慈宁宫，今天变成了我们的雕塑馆。再比如火灾烧毁的地区中正殿，今天变成了我们故宫研究院的藏传佛教研究所。经过一番修缮以后，今天整个古建筑群呈现出它的魅力，呈现出壮美的景观。

三是我们开始修复文物。因为有太多的文物需要被修复，所以我们建立了故宫文物医院，有200名文物医生。

他们一半都是科学家，从事分析、检测、探伤，建立了23个科研实验室。文物需要经过分析检测，出分析检测报告，出治疗方案以后才可以进入治疗、修复。

比如我们的古画装裱修复，青铜器、陶瓷、木器、漆器、家具、挂屏、象牙、缂丝、唐卡、西洋钟表……针对大量的藏品，我们都加快了认真科学的修复进度，使我们能够展现更多的文物藏品。

四是我们加大防范。今天我们有五个中控室，65面大屏幕，三千多个高清晰的摄像头。没有一个博物馆有这么复杂的地形。

我们加强了世界遗产的10项监测，从室内、室外、自然、生态、环境都进行监测。同时我们开始把地下库房建得更加完整，装文物的数量更多，110万件进入地下库房。

五是我们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在故宫下面（建设）一条长龙（地下管廊），地下12米到16米，躲开红墙，躲开古建筑，使得我们的市政管线不再穿越红墙和古建筑。同时，我们加大了消防、安防力度，不断培养和训练（消防和安保人员），确保故宫安全。

让文物有尊严

在这些基础上，我们开始了扩大开放。

故宫博物院过去只开放30%的区域，2014年第一次突破了50%，2015年我们达到了65%，2016年达到了76%，去年超过了80%。

大量过去竖着“非开放区，观众止步”牌子的地方，今天变成了展区、展馆、展场。

比如紫禁城最大的一组古建筑，2800平米，几年前就是一个大库房，保存着39万件外贸文物，它们进不了故宫博物院。

今天，我们把这些都移走了，它变成了一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临时展厅。很多国家的展览都纷纷要求到这里来这个展厅办。

在那天灯会的时候，我们向观众开放了我们的“紫禁城里过大年”的展览。这些展品都在那天夜里迎接了几千观众。

我们推开了一座座门。比如龙钟门，之前门里的区域是不开放的，今天推开之后，西部区域就呈现出来。

我們故宫的员工把这片区域称作“女性的世界”。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太准确，我加了两个字更准确：这里是“退休女性的世界”。在职女人还在东西六宫，这里是皇帝的母亲，皇太后、太妃、太嫔生活的地方。

最大的是嘉靖皇帝给他母亲建的慈宁宫。我们在这里做了5个雕塑展厅，成立了雕塑馆。过去没有馆，这些雕塑都在库房睡觉，高大的雕塑甚至连库房都没有。

第一次我到我们的库房吓了一跳，我说，谁躺在台阶底下呢？他们说：那是周恩来总理特别要求，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马俑，要存在故宫一套。

我说兵马俑这么珍贵的文物怎么这个待遇，就躺在这儿？今天我们把它修好了，进行了展示。

所以这就告诉我们，当我们这些文化遗产它们得不到呵护的时候，它们是没有尊严的，它们是蓬头垢面的。当它们得到了保护和展示，就光彩照人了。

所以我们下定决心，全院动员。在明年紫禁城进入600年之时，我们要让我们收藏的1862690件文物，每一件都必须要光彩照人，这就是我们今天的责任。

故宫有6200件各个时期不同材质的雕塑，但是过去没有家具馆，所以在94个小房间堆放。当时是拆了窗户和门把它们放下去的，一些小型的家具都摞了11层。

它们有尊严吗？

观众不能参观，学者不能研究，文物修复人员不能修复。

今天我们把它们拿出来，进行精品的陈列。这些情景式的布置，我们的仓库打开了，人们可以流连忘返，在里面参观。这些就使我们今天的开放区扩大了。

“一失就万无”

故宫博物院已经建院94周年了，1925年10月10日建院，在故宫的历史上有6任院长，我是第6任院长。

在院史里面可以看到故宫坎坷的发展历程。每一任院长都是殚精竭虑的，都是全部身心投入到遗产的保护、博物馆的建设中。但是每一任院长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因为着火就是因为失盗。

平常说做一件工作要万无一失，我们心里清楚，我们一失就万无。你干了9999件事，1件事没有干好，文物损坏了就得下台。你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众。

但是我们要有自知之明，我们真正能承担这个责任吗？承担不了。我们真正有这个能力吗？没有这个能力。怎么办？

今天我们找到了方向，就是让文物活起来。保护文物不是故宫人、文物工作者的专利，不是部门的、行业的、系统的工作，它是一个全民都应该参与的工作。

每个人都有保护文物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和受益权。只有大家都呵护，文物才最安全。

今天大家到故宫，地上没有一片垃圾，墙上没有一个刻画，没有一个人抽烟，就是因为大家知道保护文物的重要性。所以我们今天坚定地扩大开放。

年初我们又突然接到了任务。大年三十，北京市都放假了，说希望故宫带头把中轴线点亮。

2016年12月29日，北京，故宫工作人员正在对故宫内的文物进行修复（@视觉中国 图）

人都回家了，我们用了三天时间把人都召集回来，用了四天的时间进行了方案的设计，筹集资金，又用了八天的时间进行了安装。我们熬了12个日日夜夜，终于开始点亮了紫禁城。

人们可能说，你们还有很多不足、很多差距，我承认。但是我们只用了8天的时间和4天的研發。

这些北京榜样、全国劳模，这些家庭能够在夜间走进从来没开放过的紫禁城。我们的古建筑第一次被大规模地照亮了。

同时，我们接待了125个国家的大使和外交官，还有87家外国媒体，把这些图像迅速地传遍了世界各地。

有人说你们的灯光没有巴黎圣母院的灯光好，我说确实各有各的特点。

巴黎圣母院是人站在那里，看圣母院上面的墙上打出的一些色彩。

但是我们是人走在自然环境中，人走在天地之间，人走在古建筑中。

这就是中国古建筑的特点，不是以单体取胜，是以群体取胜。我们是要讲故事。

所以我个人认为，今年正月十五，故宫博物院的月亮最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