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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雅《译书事略》的目录学解读

2019-04-25傅荣贤

大学图书馆学报 2019年2期

摘要英国人傅兰雅1880年的《译书事略》是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的译印图书目录。该目录首次对西书独立编目,从而完成了对“西学”的书目确认:西学是不同于传统中学的另一个学术体系。《译书事略》还通过著录、分类等书目要素,揭示西学的学科化性质以及“力今”“胜古”的求新指向,成为梁启超《西学书目表》等中国人所撰西学书目的前驱。

关键词傅兰雅《译书事略》近代目录学

分类号G257

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年) 1880年发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简称“《译书事略》”),前有《序》,正文分四章。第一章“论源流”记述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简称“翻译馆”)的成立经过,第二章“论译书之法”论及译书的基本原则和方法,第三章“论译书之益”讨论翻译西书对中国近代化的意义;第四章“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以目录的形式著录翻译馆译刻的西学图书。

翻译馆与北京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是19世纪下半叶中国的三大官方译书机构,其中又以翻译馆译刻西书的成就最大。甲午战争后,强学书局(1895年)、商务印书馆(1897年)等机构,“编译出版的西书,无论数量和质量都超过了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这样,翻译馆才在西学传播中失去了中心地位”[1]。因此,《译书事略》不仅是研究江南制造总局的重要文献,也是分析洋务运动时期“西学东渐”的第一手材料。这也意味着,对第四章“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的研究主要是从学术文化的角度立说,而没有从目录学的学科视域认读。例如,费正清指出,翻译馆1871年刊刻的布国(德国)希理哈《防海新论》所述防海理论,在李鸿章、李宗羲、刘坤一、丁宝桢四位督抚的章奏中皆有出现[2],可见翻译馆译刻西书影响之一斑。

然而,“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的价值首先是目录学意义上的,本文拟重点分析其目录学的内容和性质,在此基础上揭示其在中国近代目录学史上导夫先路的首创地位。由于《译书事略》分4期发表于《格致汇编》1880年第5至8卷,笔者在标注引文时亦不相混同,分别以四篇参考文献列出。《译书事略》的目录学内容主要体现在第四章“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中,可从著录范围、著录内容、分类等方面予以分析。

1著录范围

翻译馆1868年始译西书,但1871年才印成《运规约指》《开煤要法》二书。“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即著录了从1871年到“去年西六月终”[3](1879年6月底)翻译馆译印的西学书籍。作者首先分类统计“各门等书”已刊成者、尚未刊者、未译全者、已译全者的具体数量,表1摘录前二类书及其“总共”情况,以例其余。

总体而言,《译书事略》的书目著录范围具有下述四个主要特点:

(1)首次以书目的形式确认“西学”的独立地位

梁启超曰:“‘西学名目,实自耶稣教会入来所创始。”[7]《四库总目》中即收录了利马窦等明末清初来华传教士的《西学凡》《西学齐家》《修身西学》《西学治平》等著述。从目录学的角度来看,“明清之间已有韩霖、张赓撰《道学家传》,于各教士传后列举其所著译之书名,附刊于《圣教信证》之后,清末王韬重刊此传,改名《泰西著述考》”[8]。《道学家传》(《泰西著述考》)是以92名明末清初传教士的传记为主,传下附录其著译图书(总计210种),并不是严格的分类目录。例如,在简介利马窦生平事迹后,罗列其“所著各书”从《天主实义》到《圜容较义》计15种[9]。换言之,该书重在人物传记,书目只是作为传主生平事迹的一部分而被附录其中。因而,与其说是对“西学”的书目确认,毋宁说是对西方传教士(即所谓“道学家”)独立身份的确认。

《译书事略》忆及1867年,徐寿、华蘅芳“二君在局内为帮办之员,志尚博通,欲明西学”。又曰:“(徐寿)决意久居上海,以便与西士考证西学……徐寿到局,旋请局中冯、沈二总办设一便考西学之法,至能中西艺术共相颉颃。因想一法,将西国要籍译出。”[10]他的《译书事略》正是以“将西国要籍译出”的“西学”书籍为主要对象独立编制的目录,从而也首次以书目的形式完成了对“西学”的确认:西学是不同于传统中学的另一个学术体系,“西学中源”“中体西用”皆非的论。姚名达尝曰:“此表(《西学书目表》)重西学而轻东学,其弊正与《日本书目志》之有东籍而无西籍相同。故徐维则又撰《东西学书录》……此外复有学沈兆祎《新学书目提要》。”[11] 1903年王景沂又有以“科学”命题的《科学书目提要初编》出版。这批中国人编撰的书目,其“西学”“东西学”“新学”“科学”名相变化的背后,无疑共享一致的学术认知:以正经、正史为核心的传统四部并非唯一的知识类型,西学知识具有独立的价值及其合法性。可以认为,正是这批书目的前后继踵,“西学”才得以正名:西学不仅不再是“夷技”,甚至获得了深具褒义内涵的“新学”“科学”之尊号。

(2)中国人的“西学”创作

《译书事略》以翻译馆特定时间内译、刊的西学书籍为对象,但这批西书并非皆译自西人的西文原著。如表5所示,《译书事略》“所刊之书”中有5种中国人的汉文西学著述。

表6所列7种文献是典型的“误翻刻书为译书”。其中,第十一种《数根开方术》是华蘅芳的个人著述,收入華氏《行素轩算稿》数学著作集。傅兰雅误作品集“行素轩算稿”为撰书人,误“华蘅芳”为译书人。第十三种《量法代数》是贾步纬的个人著述,“则梅山房”是其书斋名,今上海周浦镇有“则梅山房”(贾步纬故居)景点,为历史文化保护单位。该书初版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书名页又题“周浦则梅山房数学”[13],翻译馆翻刻于1875年,傅兰雅误“则梅山房”为撰书人,误“贾步纬”为译书人。《数理精蕴》即《御制数理精蕴》,清帝康熙编制于五十二年(1713年),雍正元年(1723年)刻成。“该书汇集了自1690年之后输入中国的西方数学知识,并吸收了当时中国数学家的一些研究成果”[14]。表6序号十八至二二计5种文献都是从《数理精蕴》中择取单行本翻刻而成,它们都不存在“贾步纬”作为译书人的问题。

综上,表5前四种和表6全部七种文献都属于“算学测量”类,这无疑也是中国人西学创作的主要领域。表5中的第五种(序号六十)《三才纪要》列入“博物学”,从该类所收《声学》《光学》等文献来看,“博物学”实即物理学,而《三才纪要》是“关于人天地(三才)的宏观论述,严格来说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15]。但不管怎样,说明中国人的“西学”创作,也得到了傅兰雅一定程度的认可。“西学”与其说是基于学术主体(中国人或西方人)的区分,毋宁说是从学术内容(研究对象)的角度着眼的。因此,傅兰雅所谓“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严格来说应该叫“论译、刻西学书各数目与目录”。亦即,该目既包括“译”自西方的图书;也包括直接列为“刻”或“印”的对象的中国人所著西学内容的汉文图书。并且,从类目设置及其文献分类的角度来看,中国人的著述皆随部入类而未独立编目,似乎在暗示:中西学者在西学文献的生产上地位平等,并无轩轾之别。

受其影响,1896年梁启超《西学书目表》以降的“西学”“东西学”“新学”“科学”目录亦以内容上讲西学的文献为对象,中国人涉及西学的著述多有收罗。惟所不同者,《西学书目表》正表著录“通商”以来(1842年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和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通商口岸)所译西书“略三百种”,“中国人著书言外事,其切实可读者,亦略有数十种”[16]则厕在“附卷”;1902年徐维则、顾燮光《增版东西学书录》亦以附录的形式著录“中国人辑著书”等等,事实上是强调:西人是西学文献生产的主体,中国人虽亦参与西学文献的生产,但实际成就则远逊于西人。

(3)“西学”具有面向未来的时间指向

严复曾将“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17]视为中西学术差异之一。“好古”,所以“法先王”、以先王之是非为是非;“力今”,所以“法后王”、以进化的观点看待学术的发展。《译书事略》虽以“去年西六月终”为时间断限,但以“力今”“胜古”为取向,十分注意网罗最新的西学成果。

首先,著录报刊等连续出版物。

今天的图书馆目录多将图书和报刊作为两种文献类型分别编目,但“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是包括“新闻纸”的。傅兰雅指出:“新闻纸与《近事汇编》等随时所印之书”,“每若干时则印三百至五百本,分呈于上海及各省官员。”[18]连续出版物具有“随时所印”的特点,能够即时反映西方新事、新理、新法的“最新”成果,这是作为图书目录的《译书事略》专辟“年代表、新闻纸”类目并著录6种相关文献的主要原因,见表7。

第一种《四裔编年表》是“专门介绍西方历史的年表体著作”[19];第二种《列国岁计政要》“是世界各国与施政有关的重要事项的年度统计”[20],它们都属于“年代表”的范畴。因二书具有逐年记事或统计的性质,与另外4种属于连续出版物的“新闻纸”(报刊)相似,故而聚合为类。作为连续出版物,《西国近事汇编》(2种)、《新闻纸》和《西事撮要》(各1种)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刊书年岁”并非某具体年份,而是从某年至某年的连续年份。其中,“《西国近事汇编》是近似于报纸而更接近于期刊的周刊”[21],如表7所示,序号九五、九六虽书名(实为刊名)相同,但“刊书年岁”前者为“一千八百七十三至七十七年”,后者接续为“一千八百七十八至七十九年”,故视为两种文献,分别著录为两条款目。由于《译书事略》截止1879年6月底,后者尚未最终成编,所以“每书本数”与“每书连史纸价钱”两项内容皆付阙如。第九七种《新闻纸》即报纸;《西事撮要》未解何物,但1833年傳教士马礼逊尝撰《英事撮要》,“是十九世纪前半期介绍西洋制度”的译著[22]。据此,《西事撮要》当为西国政事之荟要,该书“刊书年岁”为“一千八百七十九至七十九年”,即从1879年到1879年,作者不径称“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正是要强调其连续出版的性质。

受其影响,后世西学书目皆重视对报刊的网罗和著录。如徐维则即曾倡言:“欲知各国近政,必购阅外报,英之《泰晤士报》及《路透电音》,日本之《太阳报》《经济杂志》,于各国政要已具大略,盍仿西人传单之法,排日译印,寄送各官署,兼听民间购买,以资阅历。”[23]相应地,该书目亦列有“报章”类,著录了《杭州白话报》《苏州白话报》《普通学报》等报刊。

其次,强调西学的趋新特征,注意书目的续编工作。

傅兰雅每言“西国所出格致新书”;“内有数卷太略且近古,所有新理、新法多未列入” ;又曰:“盖利马窦诸人著格致书后,越有二百余年,此时内泰西格致大兴,新理迭出,而中国尚未之知也。”[24]正是意识到西学的“新理迭出”,《译书事略》不仅著录“已刊成出售之书”(如表2所示),亦著录“已译成未刊之书”和“未译全之书”,表4“百四五”《造汽机等手工》似尚未最终确定书名,亦得见著于录。嗣后西学书目,亦多将“未刊之书”列出。《西学书目表》附卷即有《近译未印各书》,梁启超曰:“其未译成及已佚者,皆附见。”如《分光求原》注曰:“未译成。”[25]《东西学书录》及其增版亦延及“未刻”“未成”之书,如《物理推原》提要,“东亚书局译有《近世物理论新编》,未出”[26];《植物图说》提要,“益智书会印有傅兰雅《植物利用》,未出”[27]。集中反映了作者“西人之学以知新为贵,故新书日出不穷,有昔为珍秘,今视为尘羹土饭者”[28]的西学认知。

傅兰雅还说:“局内译书之事虽经十有余年,亦仅为开创之初。”[29]又说:“近来西国所出新格致书,拟再续购存储。”[30]他还发愿:“中西久无交涉,所有西学不能一旦全收,将必年代迭更,盛行格致,则国中之宝藏与格致之储才始能焕然全显。”[31]表明翻译馆的译、刊工作并不停留在“去年西六月终”,而是一个指向未来的未竟事业。相应地,具有明确时间断限的《译书事略》乃是一个“当下”性质的、因而有待补充的书目。翻译馆的译印目录事实上亦赓续不绝,构成了一个著录系列,主要包括:①1902年《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书目》;②1905年魏允恭编《江南制造局记》卷二所列“图书目”;③1909年陈洙等编《江南制造局译书提要》铅印本;④1909年《江南制造局译书提要》;⑤1911年《上海制造局译印图书目录》,等等[32]。这种在时间上刻意接续前者,从而网罗翻译馆全部译刊文献的意识,对《西学书目表》以降的西学书目影响很大。例如,1899年出版的《东西学书录》主要增补1896年《西学书目表》以来截止1899年的东西学著述,1902年《增版东西学书录》则主要增补1899-1902三年中“又得新书数百种”[33]的东西学著述。后者还列出《广问新书之概则》,针对“新籍愈多,财力未大,居地既僻,闻格又限,再期增广,难乎其难”的现状,作者“爰动广问之思”“特拟《概则》如左:我国志士及各地编译局所素有爱力,具见热心,凡平时目见、手自译著为拙录所未收者,随笔提要,络绎邮寄,或拙录讹略,实力指示,积日成帙,少则再为增补编印以行,多则改为《图书世界》一册,以为国民教学之前导”[34]。

(4)关于客观著录与主观选择的辩证关系

类似于“有其书则著于录”的藏书目录,翻译馆“已刊成”“尚未刊”“未译全”的全部156种(98+45+13)文献,是书目著录的“客观前提”,书目作者并没有主观“选择”的余地。例如,《译书事略》提及南京书局刊印的“利马窦与伟烈亚力所译《几何原本》及伟烈亚力之《代微积》并艾约瑟之《重学》”[35],因非翻译馆所译印,故未见著于录。

另一方面,作为“客观前提”的“至于所译各书若何、分类若何选择”[36]的定夺,则是主观选择的结果。一个显例是,“初译书时,本欲作《大类编书》(大英百科全书)”,但考虑“内有数卷太略且近古,所有新理、新法多未列入,故必察更大更新者始可翻译。后经中国大宪谕下,欲馆内特译紧要者”[37]。文中还提到“李中堂数次谕特译某书”,出于对“中国大宪”意志的趋附,翻译馆“平常选书法,为西人与华士择其合已所紧用者”[38]。所谓“紧要者”或“紧用者”,主要是格致、制造,即自然科学与技术,尤其指与军工有关的学理与技术,可从表8所分类目窥其一斑,而这也与洋务派出于“自强”动机的西学诉求合若符节。正如李鸿章所云:“最要为算学、化学、汽机、火药、炮法等编,因属关系制造;即如行船、防海、练军、采煤、开矿之类,亦皆有裨实用。”[39]

总之,翻译馆“译、刊什么图书”是主观判断和选择的结果,但就“论译书各数目与目录”而言,它只是对译、刊(包括拟译、拟刊)文献的客观记录。同样,《西学书目表》以降的西学书目以特定时空下实际存在的西学书籍为范围,努力“曲尽无遗”或“网罗殆尽”,因而在著录范围上亦鲜有主观价值的介入。

2著录内容

由表2可知,已刊成出售之书的著录内容包括书名、撰书人名(原作者)、译书人名、笔述人名、刊书年岁、每书本数及每书价钱共7项。但针对不同的图书,7项内容又每有变通。例如,表3“已译成未刊之书”45种和表4“未译全之书”13种皆非汉文出版成品,故未列出“刊书年岁”和“价钱”,且“撰书人名”信息也省略了。又如,表5“中国人的汉文西学著述”五种图书则没有“译书人名”和“笔述人名”信息。再如,第十二种《开方表》没有“撰书人名”和“笔述人名”;第五十八种和五十九种皆为《光学》(附视学诸器说),但作者分别为英国田大里和英国西里门,故作为不同文献,分别著录为两条款目。

7项内容中的“译书人名”和“笔述人名”反映了当时“西人与华士同译”的现实,即西人“以西书之义逐句读成华语,华士以笔述之”。华人还负责“将(译成)初稿改正润色,令合于中国文法”[40],更好地满足中国读者的需要。

“每书价钱”一项表明该目是营业目录,即“图书翻译出版、发行以及旧书业为介绍推销图书而编成的统计登记”[41]。《西学书目表》亦标注“价值”,如史志类的《万国史记》五角,《万国通鉴》一元[42]。《日本书目志》亦然,如植物学类《日本植物名汇》二圆,《植物学语钞》二角[43]。“《农务要书简明目录》甚至还标明了美元价值,以便读者向国外购求”[44]。但总体上,《增版东西学书录》《译书经眼录》《新学书目提要》《西学书目答问》等皆不标注“价钱”或“价值”,表明这批书目正在由营业书目向推荐和导读书目的方向发展。

值得指出的是,《译书事略》7项著录内容中没有“圈识”“识语”乃至提要等旨在进一步介绍内容、判定价值的文字,说明《译书事略》主要定位在供“检阅”的书目工具层次之上,基本属于客观主义的形式目录,鲜有主观介入的动机。姚名达指出:“中国古代目录学之最大特色为重分类而轻编目,有解题而无引得。”[45]解题“把文本视为体验的对象,努力追求‘写意的效果,具有明显的主体维度”[46]。《增版东西学书录》《译书经眼录》《新学书目提要》等后世书目普遍运用提要之体,既简介图书作者和内容,亦揭示其价值所在。《西学书目表》虽无解题,但有“圈识”“识语”,两者配合而行、相得益彰。如《西算启蒙》无圈识,识语曰:“太浅,不必读。”[47]《谈天》有三个圈識,识语曰:“最精善。”[48]另外,梁启超还在《读西学书法》中以例证的形式,选择性地为个别西书撰写了内容精审的提要。如“《泰西新史揽要》初名《泰西近百年来大事记》,述百年以来欧美各国变法自强之迹,西史中最佳之书也”[49]。

显见,《西学书目表》以降的中国学者所撰西学目录虽然继踵傅兰雅《译书事略》,但亦承续传统书目的解题,用明确的导向性话语介入对文献及其背后文化的认知,并不恪遵《译书事略》客观主义的书目路径。

3分类

前述《道学家传》(《泰西著述考》)将书目附于人物传记,书目本身并未分类。《译书事略》是中国近代第一部迥异于传统四部体系的分类目录。

(1)从宏观上分析了西学的主要门类

傅兰雅说:“中国自古以来最讲求教门与国政,若译泰西教门与国政则不甚难,况近来西国所有格致门类甚多、名目尤繁。”[50]这里,教门即宗教,国政即经世致用的人文社会科学。格致又有广狭之分,广义的格致包括自然科学(狭义的格致)和应用技术(制造)两大门类,所以,《译书事略》每言“制造与格致”,如曰:“两江总督稽察两省才能之士能通晓制造与格致之事者,举为国用……令考究泰西制造与格致所有益国之事。”[51]格致和制造,一为学理一为应用,故又称“新理、新法”,如曰:“徐君父子(寿、建寅)……屡至上海搜求西国新理、新法。”[52]他认为,不同于中学的西学,总体上包括教门、国政与格致三大板块,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对西学“学、政、教”三分的宏观认识正是缘此而来。但傅兰雅以翻译馆译刊的“西学”文献为著录对象的《译书事略》,主要由“制造与格致”组成,他相信:“把科学著作译介给中国人,对那些在中华帝国寻求利益的外国人兴办的慈善事业中,无疑是最有效的工作。”[53]他属意的“科学著作”,主要即是指广义的格致。“惟冀中国能广兴格致,至中西一辙耳”[54],既是他真实心声的写照,也迎合了洋务官员“制器为先”的西学需求。

梁启超认为:“夫政法者,立国之本。日本变法,则先变其本,中国变法,则务其末,是以事虽同而效乃大异也。”又曰:“今日之学,当以政学为主义,以艺学为附庸……政学之用较广,艺学之用较狭。”[55]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他的《西学书目表》突破了“制造与格致”的范围,专列“西政”一级类目,下分史志、官制、学制、法律、农政、矿政、工政、商政、兵政、船政10小类。嗣后,《东西学书录》等无不重视“西政”文献的著录及其类目的细分。

(2)以西方式的学科化为分类原则

表8所示15个类目虽缺乏相对完整的体系且各类收书不均,但傅兰雅将“已刊”“已译未刊”和“未译全之书”的翻译馆书籍“依各门之学而列一表”[56],是完全根据“各门之学”的学科化原则分类的。他说:“所译者多零件新书,不以西国门类分列。”[57]事实上,15个类目中,除“零件”之外的类名基本都是西方学科化的名目。相比而言,《四库全书总目》和1875年张之洞《书目答问》等书目以著录中籍为主,个中偶涉之西学文献,是被安插在经史子集四部(张之洞增益“丛书”为五部)框架之下的。例如,在《书目答问》中,《新译西洋兵书》五种入子部兵家、《泰西水法》六卷入子部农家、《新译几何原本》十三卷《续补》二卷入子部天文算法,说明西学是中学之“体”体系下的“用”。

随着“东西洋诸学子所著,愈出愈新,莫可究诘,尤非四部所能范畴”[58],西学图书到底如何分类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中国学者。而《译书事略》是近代完全根据西方学科化原则分类的书目,其启发意义在于:既然西学是不同于中学的独立体系,西书就不能被纳入针对中籍才具有合法性的四部体系。嗣后,《西学书目表》等西学书目正是以学科化原则为立类标准的。用学科化的类目分类西籍,这一思路的近代性不言而喻,但也以书目分类的名义切断了中西二学的关联——两者各自独立,不相闻问。

(3)学与术的判分

傅兰雅屡言“格致与制造”“新法与新理”,事实上是将西方广义的格致区分为学理(狭义的格致)和應用技术两个方面,表8中的第一个类目“算学测量”就是算学(学理)和测量(应用技术)的结合。徐珂《清稗类钞》曰:“无锡徐雪村(徐寿),精理化学,于造船、造枪炮弹药等事,多所发明,我国军械既赖以利用,不受西人之居奇抑勒。顾犹不自满,进求其船坚炮利工艺精良之原,始知悉本于专门之学,乃创议翻译泰西有用之书,以探索根柢。” [59]梁启超亦云:“制造局首重工艺,而工艺必本格致。”[60]可以肯定,徐珂、梁启超对学理(学)和技术(术)的判分,是符合傅兰雅的认知的。但因傅氏书目只有15个类目,所以他的“格致与制造”或“新法与新理”二分的认识未能在类目中显现殆尽。事实上,中国古代即有学术二分的思维,这与传统哲学的“道器观”密切相关。例如,清人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中的“学”主要是虚理,“术”主要是实事[61]。但章氏又从道器的角度对虚理、实事予以分辨,如其曰:“(《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权谋,道也;技巧,艺也。以道为本,以艺为末,此始末之部秩也。”[62]

傅兰雅学术二分的思路虽未充类至尽,但对后世西学书目影响很大。例如,《西学书目表》不仅认为“一切政皆出于学”,即具有现实操作性的“实事”之“政”源出于“虚理”之“学”,故《西学书目表》先学后政;而且,“门类之先后,西学之属,先虚而后实,盖有形有质之学,皆从无形无质而生也。故算学、重学为首,电化声光汽等次之,天地人(谓全体学)物(谓动植物学)等次之,医学、图学全属人事,故居末焉”[63]。这样,“西学”各门类遂呈现为一个层次分明、逻辑清晰的统一体系,从而也深化了对西学及其具体科目的认识。这种对西学之学理与实事二分体系的建构,也成为《东西学书录》等后世西学书目效法的主要原则。

(4)因书设类

傅兰雅对“西学”体系虽有相对完整的认知,但翻译馆主要聚焦于广义的格致,并围绕与军工有关的学理与技术而展开图书的译印工作,这既是《译书事略》的编目前提也决定了它可能的类别选择。由此导致的“因书设类”,既使类目设置缺乏学科系统性,也带来了各类目实际著录文献数量的多寡不均。

首先,缺乏学科系统性。

西学虽然包括教、政、格致三大类别,但翻译馆为了迎合洋务派“自强”的诉求,主要译刊并著录了广义的格致类西书。虽然“西国所有格致门类甚多、名目尤繁”[64],但表8所列15个类目远远不能包举格致的所有门类。傅兰雅指出:“平常选书法为西人与华士择其合己所紧用者,不论其书与他书配否,故有数书如《植物学》《动物学》《名人传》等,尚未译出。”[65]所以,植物学、动物学、人物传记等类目皆不见胪列。另外,“博物学”类目实际收录《声学》《光学》(2种)、《三才纪要》《电学》《格致启蒙·格致》6种文献,实为物理学及其各分支学科,但因各分支门类所收文献颇少而没有列出声学、光学等小目。梁启超认为:“制造局首重工艺,而工艺必本格致,故格致诸书,虽非大备,而崖略可见。”[66]这一判断是立足于1896年他编制《西学书目表》的年份,而非指1880年傅兰雅撰写《译书事略》之时。

嗣后,《西学书目表》将所收西书分为学、政、杂三类,三者又分别细分为13、10和5小类;《增版东西学书录》的正文将所收“东西书”分为31大类,许多大类再复分83小类,另以“附”的形式列出小类6个。如正文中,史志第一下分通史、编年、古史、专史、政记、战记、帝王传、臣民传;政治法律第二下分政治、制度、律例、刑法。显然,后世书目对西学类目的划分日趋完善,不仅“格致与制造”的细分益趋合理,也补充了《译书事略》所缺失的“西政”类目。

其次,既有类目的文献数量不平衡。

诚然,官方主导的洋务派文化战略决定了翻译馆译印图书的对象范围,后者又是《译书事略》类目设置的前提,并决定了各类目图书的数量。傅兰雅曾曰:“另有他书虽不甚关格致,然于水陆兵勇武备等事有关,故较他书先为讲求。”[67]因此,如表8所示,算学测量(22/2)与医学(2/1)两个类目实际著录文献数量即多寡悬绝;造船(0/3)、国史(0/5)、交涉公法(0/2)等类目皆未有已刊成品,但又各有数量不等的待刊之书,则典型地反映了译印先后的刻意选择。如果说,造船类“已刊”和“未刊”文献之比为0:3,是因为“造船方面的技术过于专门化,西方译员也不是专业技术人员,他们也需要一个学习过程”[68],而跟作者对“造船”文献重要性的认识关系不大;国史(0/5)、交涉公法(0/2)皆未有译成之作而只有待译西文原书,则直接与作者对两类文献“紧要”性的判定有关。

(5)空列类目以弥补“因书设类”导致的类目有限性

《译书事略》15个类目的最后三类,皆只有西文原著而无汉译成品,有些甚至尚未着手翻译,但傅兰雅亦预设了类目,见表9。

表9所列,预示着翻译馆对西学书籍的译、刊,是有一个永续不息、值得持续期待和关注的过程。显然,傅氏书目既立足现实,亦放眼未来,具有较长远的愿景规划,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因书设类”而导致的类目有限性,这对后世西学书目同样具有深刻的影响。例如,《西学书目表序例》在总结“(制造局)惟西政各籍,译者寥寥,官制、学制、农政诸门,竟无完峡”后,指出:“今犹列为一门者,以本原所在,不可不购悬其目,以俟他日之增益云尔。”[69]亦即,官制、学制、农政等虽尚无对应文献,但都在“西学”范围之内,故亦列出其目。又如,赵惟熙《西学书目答问》“法学”类目下,作者指出:“凡公法、律例、赋税、度支、条约、章程悉宜隶此,惟译本只有公法、律例数种,余未及也。”[70]表明“法学”及其所分小类虽不实际收书(或仅收“数种”),但亦空列其目,从而达到对“西学”学术版图的相对完整的勾勒。空列其目或“购悬其目”本质上是从西学“实际有什么”到“应该有什么”的认知转变。降及《增版东西学书录》,《西学书目表》“购悬其目”的类目和相关文献,大多得到了补充。不仅如此,后者还增加了诸如“理学”等前者所不备的类目,且有进一步的细目划分,反映了从1896年《西学书目表》到1899年的《东西学书录》再到1902年的《增版东西学书录》,西学文献在品种和数量上的增益。

“因书设类”意味着类目设置直接由实际著录的文献品种和数量决定,而《西学书目表》以降的后续书目,一方面实际著录的文献品种和数量呈现积累性增长之势,如1896年《西学书目表》正表著录352种、附卷著录293种,“国史”“交涉公法”等《译书事略》尚无实际汉译成品的图书皆得到了补充,如“国史”(梁启超改为“史志”)即著录了28种;另一方面,“购悬其目”又突破了“因书设类”的局限,从而有助于在相对完整的意义上揭示“西学”的学科门类。这也是梁启超《西学书目表》比《译书事略》的分类体系更具合理性、因而对后世影响更大的主要原因。但掘井思源,仍当以《译书事略》为近代第一部完全根据西方学科化原则为分类基础的目录。

综上,《译书事略》在中国近代目录学史上具有开创新分类的首创之功,后世西学书目皆受其思想、方法和原则之沾溉。但“前修未密”,以梁启超《西学书目表》为代表的后世书目既沿着《译书事略》客观主义之形式清单的方向继有精进,又结合中国传统目录学主体介入的方式,积极发挥识语、提要、序言的作用,表达宏大的社会政治文化诉求,具有明显的淑世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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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扬州,225002

收稿日期:2018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