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杯盏
2019-04-25康若文琴
康若文琴
弟弟扎西比我小两岁。弟弟一出生,我就随阿妣(嘉绒藏语,外婆,婆婆)睡,我也很乐意,因为每晚临睡前阿妣都会给我讲故事。
阿妣叫俄玛初,虽然她的哥哥是博学的大德高僧云丹嘉措,曾当过松岗土司的藏文老师,也当过土司的管家,但阿妣不识藏文,虽然我的阿吾(嘉绒藏语,外公,爷爷)泽朗长期行走在汉藏之间,精通汉藏文字,阿妣却不会说汉语,但这一切并没妨碍她拥有智慧。现在回想,她讲的故事很多是嘉绒藏族用智慧战天斗地,战胜妖魔鬼怪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其中不乏幽默。我感觉她特别欣赏那些智慧,特别喜欢故事中幽默风趣的桥段。
每晚,我都会在阿妣的故事中安然入睡。那些晴朗的下午,在青稞地和麦田间玩累了,我会躺在草地上,看群山在身边像莲花般旋转,看天空供奉脆薄的蓝,看白云从山巅匆匆掠过,我就会想起头晚阿妣讲的故事,就想山后是不是阿妣讲的那个神秘国度。
阿妣让我觉得除了眼睛看到的世界外,还另有一个神秘的国度。
后来读大学,我离开阿坝,独自来到成都。那个冬天,成都突降大雪,是成都少见的大雪。同学们欣喜若狂,纷纷跑出教室,在片片雪花间嬉闹追逐。一片热闹中,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独。我想起阿坝高原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起落满雪花的屋顶,还有雪地上觅食的画眉鸟,于是读中文系的我提笔学着写了第一首诗,记得诗名叫《成都的雪》。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成都高校的诗歌流派此起彼伏,每个学校都有各种诗社,校园内的诗歌活动异常活跃,各路诗人在高校间走动,宣扬自己诗歌流派的理论,朗诵自己的诗作。当时,我的《弦子舞联想曲》获学校的“山鹰魂”杯诗歌奖,于是顺理成章,我参加了我们学校的山鹰魂诗社,热衷于诗社的文学活动。
毕业前,我把自己写的诗稿郑重其事地抄满一本绿皮的笔记本,还草草画了插图,权且算作自己的第一本诗集。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草地》编辑部当编辑。《草地》是本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双月刊,这份工作让我离文学更近了。虽然之后我从事的工作有时离文学远,有时离文学近,但我一直很享受夜晚坐在台灯下,喝一杯清茶,驾驭语言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其他任何快乐所无法替代的。就算不写,阅读诗歌也让我感觉美好。读诗,让我感受熠熠的智慧、动人的深情、婉转的叙述……阅读好诗,好像欣赏颗颗露珠晶莹清新的叶面,好像见证丝丝阳光编织金色的天空,好像感悟点点繁星照亮漆黑的夜晚。在诗歌里,我恍惚找到了阿妣讲述的神秘世界。
就这样写着,时间也在愉快的创作体验中流逝,我一再尝试用细腻的笔触书写小女人内心的感受感悟,其间也难免“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九十年代末的一天,跟老诗人孙静轩先生聊天,他说,你脚下的土地和你的民族就是你的根,你为什么不书写你的民族和高原呢?
我陡然伫立,环顾四野,梭磨峡谷和梭磨河变得熟悉又陌生。
走在清晨的马尔康街头,阳光像只魔手,太阳一钻出山巅,山水和高原人都成为盛满阳光的杯盏,阳光是上天赐予高原人的黄金。阳光下,我想,我愿成为高原的书记员,记下这一切。
流连官寨的残垣断壁间,想象曾经的金碧辉煌,感悟征服自然和族类的野心,感受在时光面前青瓷般易碎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以及超越时空的内心的安宁。我想记下那些最具禅心的佛前开放的酥油花,最念旧的火镰,最不服老的普吉,最多情的伸臂桥,最具生命力的水磨房,最懂身体语言的花腰带,最领会惊鸿一瞥的花头帕……
我想更多地记录普通的高原人,让时光慢一点淡忘我们。马尔康街头手持佛珠的族人,在时光和影子中顿悟的益西老人,与风赛跑的小嘉措,被生活磨掉了光彩的俄玛姑娘,从寨子来到马尔康服伺儿孙的阿妣们,嫁到城里白手起家的荞花,寨子里那些命运多舛的娜姆和央金们,出狱的曾拐卖妇女的素晓,还有银匠、养蜂人、唐卡画师、牙医、尼姑、茶堡女人等等都成为我诗中的主人。因为阳光,高原上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布满黄金。
有位内地的朋友跟我聊天,讲到在藏区的感动。他说,有一次到阿坝,因为摄影,凌晨三点就上路了。在冬季严寒的高原,车灯突然照见一位僧人独自走在路边,他们停下车,打算载他一程,可僧人拒绝了。他说,他要走着去朝圣,到郎依寺天就亮了。车子驶过,朋友一直不能忘怀,想到一位僧人独自走在漆黑的夜晚,没有任何照明,周遭除了空旷的草原还是空旷的草原,除了黑黢黢的远山还是黑黢黢的远山,是什么信念让他坚持走下去,不禁心生敬畏。
电影《冈仁波齐》中有一对阿坝红原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另一个家庭成员——一头毛驴磕长头到拉萨朝圣,女主人为了让毛驴有足够的体力完成朝圣之旅,让它和他们吃一样的食物,并选择自己拉车,除非上坡拉不动车了,才让毛驴帮忙。他们要带它到大昭寺转经,要把它的毛发供奉在大昭寺释迦摩尼佛像前。很多网友在网上留言,讨论他们的慈悲心,讨论他们发自内心的众生平等心。
马尔康的冬季,高原的农闲时节,也经常能在路边看到磕长头到观音桥朝圣的族人。他们双手合十,一次次五体投地匍匐在生养我们的大地上,又一次次站起,夙兴夜寐,一次次用身体丈量大地,丈量与信仰的距离。一天,我的阿尼(嘉绒藏语,姨妈,阿姨)格西哈姆刚磕完长头从观音桥回来,一脸憔悴却安详满足地告诉我,磕长头磕到后来,就有被风托起的感觉。
仰望高耸入云的雪山,看着昼夜不息,匆匆奔流的嘉绒众多的河流,常常会让人自惭渺小。回望被时光封存的条条茶马古道,只留一两点小土包的婆陵伽萨遗址,那些恍惚可以触及又痕迹全无的时代背影,也会让人倍感孤独。摇动一排排旋转的经筒,触摸村寨中轮回的秘密,也会让人迷茫。在春天,置身嘉绒春耕的盛典,在冬季,吟唱嘉绒葬礼上的经文,又让人一下释然。
行走大地的阶梯,那些神山圣水在传递着怎样的信息。莫斯都岩画,还有那些残存的遗址,我们的祖先通过那些密码,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文字能否活过书写他们的生命,就像那些活过主人的双耳罐。我只管用我的笔拙朴地抒写,就像我们的祖先记下那些密码。
一天天的跋涉,一次次的心灵之旅,我不再满足于记录眼睛看到的高原,而想抒写内心感受到的世界。这种抒写穿越时空,融入了对高原的理解感悟。我想把她抓在手里,却像想把空气抓住,除了不在我手里,她无处不在,这个世界逼近阿妣讲述的世界。某一天,我又开始追求让手中的笔顿悟,智慧表达属于高原和高原人的神秘世界。
因为抒寫,我更热爱脚下的大地,以及大地上来往的人们。因为热爱,一扇扇花格窗,一道道心门次第打开。我沉醉于站在尘埃之中,又站在尘埃之上,俯视尘埃的感觉。
因为诗歌,远方来到我的身旁。因为诗歌,我心生阳光。因为诗歌,每一天都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