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月令”的发端:从《礼记·月令》到《四民月令》
2019-04-25霍耀宗
霍耀宗
(山东理工大学 齐文化研究院, 山东 淄博 255000)
月令观念萌发于人们对自然节律的认知,随着生产生活经验的累积而不断发展。经过先秦诸子的梳理与提炼,月令图式得以成熟,成为统治者施政治国的重要参照。在“以经治国”的时代背景下,《礼记·月令》对汉代国家制度、行政运作、社会管理产生了重要影响,成就了王官月令图式的典范。东汉时期的《四民月令》虽然在基本特征上对《礼记·月令》多有承继,但将重心转移到地方社会民间日常生产生活上,并推动了“岁时记”的发生发展。因此,以长时段的眼光来看,《四民月令》构成了王官月令向民间岁时过渡的中间环节,它的出现,既显示了月令王命意义的淡化和发展取向的下移,也意味着农家月令的发端。
一、王官时令及《礼记月令》
自先秦至汉初,时令文化具有强烈的王官色彩。受认知水平的限制,总结时令经验,保障社会秩序“与时偕行”,主要由统治集团负责。统治者依据自然节律制定政策、组织生产、管理民众是一种必然选择,只有顺应自然的四时变化,做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阖张歙,不失其叙”[1]259,才能保障民众生存和自身统治的存续,否则,“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2]36。因此,自先秦至汉初,统治者非常注重对时令经验的总结,并形成了一系列月令类文献,为形成成熟的月令图式奠定了基础。如《夏小正》《诗经·七月》《管子·四时》《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时则训》等,保存了先民关于自然节律的经验,在体例结构上渐趋规整和系统,以“月令”名之,并定型于《礼记·月令》。
汉武帝时期,统治者迫切需要建立与大一统政治局势相匹配的思想秩序,贯通天人之际,实现生产时序、社会秩序和自然节律的统一,协调自身统治与天道自然的关系。《礼记·月令》表现出极强的工具性,在知识资源上,集此前天文地理知识、气象物候经验、理想政治范式等之大成;在话语方式上,则建立了“时事相契、以时系事”的范式,并结合阴阳五行说,从诸多角度和层面,对天人关系进行了系统的论述,对天子合一于天进行了具体的程序性表达。《礼记·月令》因此极大地满足了汉代统治者的诉求,被立为经学,统治者还结合其内容和义理,改良行政,改革礼制,损益律令。如成帝阳朔二年(前23年)春诏曰:“其务顺四时月令。”[6]312安帝元初四年(117)秋因京师及郡国雨水而下的诏令,更是直接引用《礼记·月令》曰:“《月令》‘仲秋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方今案比之时,郡县多不奉行。虽有糜粥,糠秕相半,长吏怠事,莫有躬亲,甚违诏书养老之意。其务崇仁恕,赈护寡独,称朕意焉。”[7]227而敦煌悬泉置出土的《四时月令五十条》更是《礼记·月令》影响汉代政治的集中体现。
《礼记·月令》与汉代政治的结合,将天子以时序政的立意,从朴素的经验的“因自然”层面,提升到神圣的“顺天意”高度,天子“以时行政”不再是被动地遵循客观自然节律,而是对天命的主动附会。可以说,经学时代《礼记·月令》与政治的结合,不仅为两汉统治者制定政策、组织生产和管理民众提供了具体的参照和依据,也为其统治笼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可见,从先秦至汉初,不管是对时令经验的总结、月令文本的撰著,还是相关制度法令的制定实施,以时序政的立意是朴素的“因自然”,还是神圣的“顺天意”,就性质而言,这都是在官方主导下进行的,其目的也是以保障统治延续为主,因此,这一时期月令具有强烈的王官色彩。但是,西汉中期到东汉,政治社会结构的演变破坏了王官时令的历史基础,以地方社会民间日常为中心的《四民月令》的出现,意味着月令发展的一次根本转型,并由此推动了农家月令的发生发展。
二、王官时令的下行与《四民月令》的转型
从西汉中期开始,社会经济结构的演变削弱了官府对民户的控制能力,官府的生产组织和生活管理的职能被弱化,这从根本上破坏了王官时令存续的历史基础,月令的王命意义渐趋淡化,其指时功能被再次凸显。《四民月令》的出现,体现了经学《礼记·月令》义理的下行,以及与基层社会民间日常生活的结合。
王官时令的存续基础在于统治阶层对社会的严格控制。秦与西汉政府因循战国授田制度,通过编户齐民,将全国人口置于国家的严密控制之下,又通过细密的土地清丈和授受管理,将人口紧紧地束缚在土地上,以此保障将“与时偕行”的统治意志直接贯彻至社会基层的每家每户。在此基础上,地方官吏基于吏职,遵循朝廷颁定的相关时令性政策和法令,依时有序地组织民户,开展相应的生产劳作,督导社会秩序与自然节律的契合,由此保障民众的生存和政权的存续。因此,在王官时令的形成和维持过程中,官府是具体生产的组织者、生活的管理者和民众的保护人,基层社会民众的人身和行为受到政府的严格控制和规范,只能按照官府既定的程序进行。
从西汉中期开始,随着授田制的瓦解,统治者对基层社会的控制趋弱,月令的王命意义也因此渐趋淡化。迅速崛起的地方豪族,代行了基层官府的部分职能,成为地方社会日常生产的组织者和管理者。他们经济实力雄厚,社会地位显耀,“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胜数”[8]3281-3282,又多业并举,常常身兼地主、官僚和商人于一体,而且多崇文重教,累世通经,具有强烈的“士志于道”、通经致用的精神追求。同时,从现实层面看,“循时序政”并不属于豪族的社会义务和政治职责,他们对自身利益的重视远高于朝堂时政,如何依时有序地安排自身所经营的各类农业生产、手工制造和商业贸易等活动,保障和拓展自身利益,才是其考虑的首要方面。
因此,在精神和现实的双重驱动下,他们改造经学《礼记·月令》,在取舍方面,淡化与自身利益并不密切的王官意蕴,但保留其框架体例,凸显其指时功能,从而使之对基层社会日常生活具有实用性和借鉴意义,形成了《四民月令》。所以,《四民月令》虽然在基本特征上承袭了《礼记·月令》,但在文本内容、文本性质、叙述秩序和目的等方面则带有明晰的“农家意蕴”。
首先,从文本内容来看,《礼记·月令》重在王官行政,而《四民月令》则转向底层百姓及其日常生活。《四民月令》全文按月份叙述了田庄每个月的农家生活,涉及农业生产操作、养蚕、纺绩、织染、食品和酿造,还包括农家社会关系的处理、粜籴、制药、冠子、纳妇和卫生等各种事项,对于朝廷和官府之事并未涉及,完全是围绕农家日常而言。
其次,从文本性质和叙述目的来看,《礼记·月令》属于经学,具有明确的政治身份,其目的在于通过指导天子“法天而行”以实现“天人合一”。而《四民月令》为崔寔自撰,为民间书籍而不具有政治身份,体现的是豪族组织依附民以时开展各类生产活动,目的则是为了“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委积”[6]2520,以满足自我利益。
第三,从组织管理来看,《礼记·月令》是为天子循天治国而设计的,各级官吏在天子的命令下,具体组织各类生产,管理民众生活。而《四民月令》中社会日常生产生活的组织者和管理者,是豪强宗族之长而非国家官吏,具体执行诸种生产任务者,是豪右之家的依附民而非国家编户。受社会环境、自然条件以及传统等影响,不同豪族之家所经营的产业多有差异,或以盐铁为主,或以畜牧为主,或以手工制造为主,或以商品买卖为主,豪族家长在不同时节通过不同的“命”和“令”,督导依附民依时有序地开展农、工、商等活动,强调“有不顺命,罚之无疑”,因此依附民只能依照宗族长的意志,从事相应的产业。
第四,在王官月令规制下,基层官吏对民众生产生活的组织和管理,都有具体的制度规范和政策法律可循。而《四民月令》中,豪族虽然在地方经济、文化和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他们不可能如官府一般,可以颁定具有普遍强制约束力的政策法令,其指导依附民以时开展农业生产、手工制造、商品买卖等活动的参照,主要是地方社会辈代累积的时令经验。这些民间时令经验蕴含丰富的天文、气象及物候经验,融合二十四节气等,贴合了普通民众的认知水平,在指导民间日常生产生活中体现出较强的实用性。
第五,就叙述的逻辑顺序而言,《礼记·月令》有着统一的宇宙论基础和阴阳五行解释系统,并指向神圣的天人合一,在叙述过程中,也遵循着严格的逻辑顺序:“故先建春以奉天,奉天然后立帝,立帝然后言佐,言佐然后列昆虫之列,物有形可见,然后音声可闻,故陈音。有音,然后清浊可听,故言锺律。音声可以彰,故陈酸膻之属也。群品以著五行,为用於人,然后宗而祀之,故陈五祀。……然后人君承天时行庶政”[9]1353。由此可见,《礼记·月令》在每个月的叙述中是严格按照天—帝—百官与时政的逻辑顺序展开的,带有明显的理想设计色彩。《四民月令》以农家生活为主要视域,对于每月内容的叙述并没有严格的内在逻辑,叙述顺序并不具有统一的标准,多基于实用理性,以实际社会情况而定。
此外,《礼记·月令》追求天人合一,阐明天地自然之道的不可僭越,要求政治生活及社会实践要与其保持高度一致,在一些未知领域,通过带有神秘色彩的实践活动予以表达,比如祭祀、仪式典礼活动等显得神秘而严肃。《四民月令》则规避了这种神谕式的倾向,关注的重点和范围更多的指向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调节,其节庆仪典强调人伦纲常,娱庆活动更具世俗性,如:腊月“祀冢事毕,乃请召宗、亲、婚姻、宾旅,讲好和礼,以笃恩纪。”“是月也,羣神频行,大蜡礼兴;乃冢祠君、师、九族、友、朋,以崇慎终不背之义。”[10]74-76王官时代的庄严礼仪,在《四民月令》中变成调节社会关系、强调人伦纲常的日常习俗。
因此,《四民月令》所反映的是民间自我组织和自我管理的场景。依附民在豪族的组织管理下,依循自然节律和时令经验,按照豪族意志和经营所涉,具体开展各类社会生产生活事务,努力做到与时偕行,从而保障豪族利益的实现和依附民的生存发展。这与《礼记·月令》所体现的官府控制下,按照朝廷时令法条,驱民趣时的王官月令存在着本质区别。《四民月令》更多表现为世俗,强调的是实用性,突出的是与民众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生产生活事务,强调的是对百姓生存实践的关注和基本经济关系的维系。可以说,《四民月令》“民间”色彩的强化,意味着月令由王官时政向地方岁时百姓生活的转变。
三、《四民月令》的分水岭意义与农家月令的发端
不带王官色彩而具有明晰的“农家”意蕴的《四民月令》的出现,一方面揭示了王官时令存续的历史基础已经逐渐瓦解,月令的王命意义被稀释,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继承了《礼记·月令》相关义理原则却以民间日常为主要视域的“农家月令”的兴起。
《四民月令》不仅成功实现了对王官时令的历史转向,更分离出反映地域民众日常生活的“岁时记”,并在此后的历史发展中绵延不绝。伴随着汉代王权的衰微和大一统帝国的崩解,以《四民月令》为分水岭,那种讲求统一、具有政令性质的王官月令渐趋淡化。人们愈发关注不同地域民众日常生活与时令的关系,类似于《四民月令》的,甚至更为宽广实际的月令体文本呼之欲出。南北朝时期,出现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记录荆楚地域民众岁时节令、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和思想感情的《荆楚岁时记》,其体例结构由四时十二月演变为人文节日系统,而且叙述主体完全以普通民众为主,对政治活动并未涉及。
此后,以地域民众日常生产生活为中心的月令体农书和“岁时记”不断涌现,构成了中国传统农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基本取向是“农时”为核心,由此形成农家月令派传统。如唐代李淖的《秦中岁时记》、韩鄂的《四时纂要》,宋代周密的《乾淳岁时记》、陈元靓编撰的《岁时广记》,元代王祯的《王祯农书》、费著的《岁华纪丽谱》、鲁明善的《农桑衣食撮要》、娄元礼的《田家五行》,明代邝璠所编的《便民图纂》《沈氏农书》、戴羲的《养馀月令》、陆启浤的《北京岁华记》,清代丁宜曾的《农圃便览》、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张宗法的《三农纪》、潘荣陛编撰的《帝京岁时纪胜》,等等。这些著作有的专辟月令章节,有的则直接以月系事,承续着按时间安排农业生产和农家生活的传统。
《王祯农书》首创“授时指掌活法之图”,以简便、明了的方式,把天文天象、季节、物候、农业生产以及农事活动联成一个整体,达到了农家月令派一个新峰值。该图以平面上同一个轴的八重转盘,从内向外,分别代表北斗星斗杓的指向、天干、地支、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以及各物候所指示的应该进行的农事活动,把星躔、季节、物候、农业生产程序灵活而紧凑地联成一体。这种把“农家月令”的主要内容集中总结在一个小图中的形式,明确、经济、使用方便,是一个令人叹赏的绝妙构思。
总之,月令是中国传统社会人们认知和把握自然节律的深刻表达。战国、秦汉时期的月令规制具有强烈的王官色彩。伴随着社会历史的演变,王官时令逐渐下移并渐趋瓦解,以地方社会民间日常为主的“农家月令”开始涌现,并不断发展深化。“农家月令”的绵延不绝,说明它契合了普通民众的认知水平,对日常生活具有极强的借鉴意义,因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一现象为中外学者所关注,李约瑟曾经就此提出,中国古代思想中具有科学兴趣的,是属于农家“月令派”和医学的“素问派”。[11] 286推本溯源,“王官月令”向“民间岁时”的转型和农家月令的发端,正是始自《四民月令》。《四民月令》作为中国第一部“农家月令”,在中国农业史上有着无以替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