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迅天真
2019-04-23邓威
邓威
摘要:谢无量的一生可谓“意出尘外,绚烂之极”。其一生丰盈冲和,阅历广博,潇洒豁达,悠游自在;其书法碑帖融合,博采众长,稚拙朴实,苍润沉雄;其诗文寓意深远,古雅含蓄,清新飘选,意境奇妙;观其一生方知人之真境,书之根本,本文试图透过谢无量先生其人其诗其字去探究其书法内蕴。
关键词:意趣;性情学养字如其人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06-0006-04
一、概述
谢无量(1884-1964年),字无量,别署啬庵,四川乐至人。近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政治家。谢老的学问与书法,性情与诗歌相辅相成、互为补充。概其书法艺术的三个阶段:
(1)青年时期(1901-1937年),倾于儒学学说,以天下为己任,怀揣经世救国,忧国忧民之情,诗书激越豪放;
(2)中年时期(1940-1956年),偏于老庄道家处世哲学,致力教育,留心学问,担任政要,诗书散淡蕴藉;
(3)晚年时期(1960-1964年),诗书铅华洗尽,著述丰富,复归山林,诗书终老。臻于老子上善若水,若婴儿乎。我们大体可知其总体风格及阶段特征,若想得知其人之真境,书之根本所隐含的书法的本质内涵,还需我们去逐一探究。
二、点画信手烦推求——意趣
清人刘熙载用“吐弃“涵茹”“曲折”“高、大、深”几词评杜诗。“吐弃”是指为包含语义而故意省略语言文字;“涵茹”是指发出的(已说已写)的语言文字容纳所包含的语义;“曲折”是指已发出(说出写出)与未发出(说出写出)的语言文字所形成的语义上的转折与顿挫;“高、大、深”,指杜诗由语义包含而所达到的艺术境界。谢无量先生曾以此句勉其生刘君惠并相勖励。我们观谢老书法,奇清闲淡之气、精妙古雅之风与疏懒无华之趣真正近乎于高、大、深的艺术境界。
谢老其字蕴藉有味,看似随意写来,不求技巧,甚至有字若酒醉欲扶之态,实则寓沉雄于静穆之中,闲逸萧散而不乏风骨、气宇轩昂而不乏韵致,乃有深味。此应宋曹《书法约言》“以形传神”之观点,写字必须要脱去摹拟蹊径,自出机轴,方可如谢老般渐老渐熟,归于平淡,最后古法优游于笔端,生动传神。例如其典型笔画,线条中间粗两头细,结体中间宽两头窄,线条质感沉重而不失自然,线条中间多含有清晰生动的飞白纹理,且收笔往往带有不规则的呈参差不齐状的特殊图案,点画极其自然灵动,解体不受拘束,此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矣。
《沧浪诗话》谓:
“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盛唐的诗人尤为着重诗的意趣,有如羚羊挂角,没有踪迹可求。所以他们诗歌的高妙之处透彻玲珑,难以直接把握,好象空中的声响,形貌的色彩,水中的月亮,镜中的形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从一般意义上说,所谓“意”,是指表现出主观的思想、意绪、意味等内容,这是艺术表现的最终目标。
黑格尔《美学》说:
“艺术的价值就在借助物质外在形式,显现出一种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作品的意蕴。”
谢老一生深谙儒学、道家思想、老庄哲学,诗书往往“无意于佳乃佳”,欣欣然具魏晋名士之风韵。
观谢老书法,一股萧疏而刚健,古拙而清新之气息铺面涌来,个性趣味盎然、朴茂洒脱,极契伯简“书虽重法,然意乃法之所受命也”之论。此处的“意”是指书法的神彩,是决定书法格调的精神所在。书必有“法”虽然作为书法艺术的生成基础,但作为书写者的思想情感的“意”才是书法艺术的根本,“象”为“表意”而存在,最终还是归于传达“意”的目的,书法是“重表现”而不是“重再现”的艺术。
由上述内容可知此处的“意”是魏晋“古意”亦是宋人“意趣”,书法是意象统一、意法相声的综合体,这也就要求我们在追求“意”的同时也不可忽略“象”与“法”的作用。
三、放筆一戏空——性情
古往今来,“个性”“本色”与“法度”往往矛盾,却也是继承与创新的根本所在。下文我们将通过古今例证浅谈谢老书法之性情。
(一)韩愈散文之“变古”与“用古”关系
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就像米芾“囊括万殊,裁成一体”的集古字。“无所不扫”的创新来自“无所不包”的临摹。“用古”与“变古”,变古占据主导地位,用古却又是变古的生发根据,二者相生相承,谢老便很好的理清了这一关系。所见博,所临多,熟古今之体变,通源流之分合,尽得于目,尽存于心,尽应于手,如蜂采花,酝酿久之,变化纵横自有成效。学书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转腕,手能转笔。谢老晚年归居山林研习老庄思想,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乐观旷达,逍遥自在,结字书写随性而起,放任天然,运笔如行云流水,无所拘束,魏晋古法自然优游笔端。
(二)孙过庭“书体通规”说
孙过庭《书谱》中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借楷书与草书两种书体的特点来点明情性与形质。孙过庭《书谱》强调各种书体之间的“通规”,其实不仅书法中的各种书体是相通的,其实整个文学艺术也是相通的,天下万物皆是相通的。相通的那一根串线便是其情。而清朝包世臣《艺舟双楫·答三子问》所说的:
“书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质。然性情得于心而难名,形质当于目而有据,故拟与察皆形质中事也。”
不仅对《书谱》中的话作了很好的阐释,更将谢老的笔底波澜与内心世界所展现于世人眼前。细观谢老其字,质任自然、不事雕琢、天真流露,整张作品所传达的丰富的思想感情与文化累积,是有声的存在,是立体的表达。每个笔画都是谢老思想的一个音符,笔画聚集成字便有了一首舞曲,而当字字落纸之后一场气势恢宏的交响便跃穿我们的耳膜,进穿我们的瞳孔,将我们的思想据为己有,去倾听他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与心声,亦是平静,亦是波澜。
(三)明解缙“书显性情”说
《春雨杂述·书学祥说》中提及书法用笔虽有法但用笔的过程伴随着书写者的情绪活动而变化且呈现不同的意境之妙。由此可见喜则舒展,书显怡悦;怒则激烈,书显雄壮;哀则低回,书显慨然;乐则冲融,书显恣意。此则与逸少《兰亭序》之喜,鲁公《祭侄稿》之悲,东坡《寒食帖》之哀别无二歧。观谢老书作,一眼不知其所宗,反复咀嚼品味,便可窥见魏晋法帖的气韵和南北朝碑版的风神,或中和,或峭拔,或澹泊,或绚烂,或整洁,或邋遢,或娟静,或纵恣,字字珠玑,笔笔精到,字里行间透露的是意出尘外,绚烂之极的人格、艺格,难述其妙,回味无穷。
(四)清人何绍基“做人说”
《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云:
“鲁公书,似其忠烈,间出萧澹,又似其好神仙;东坡诗文,皆汪洋出奇,想见其人豪宕闲远,可喜也。正所谓心声心画,无可矫伪。”
我们看颜鲁公的字像他一样忠烈且夹杂萧散澹泊之气,又有一股庄严肃穆的庙堂之气;苏东坡的诗文汪洋出奇,我们可以想见到他豪宕闲远的为人。谢老其文其字也皆若此。有品之人皆有自己的风格,而所谓风格皆为其心性或性情久之所成,无不表现在其诗文书画或一言一行之中。何绍基重申“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认为人之情感品格精神通通含于其艺术作品之中,一字一句,一平一仄皆为心之所声;一点一横,一草一木皆为心之所画。
(五)刘熙载“书为心画”说
在艺术领域中,任何形式媒介所传达的形象语言都是表现创作者心理感受、思想的一种手段。清人刘熙载也曾借用前人扬雄书为心画此说论述“心学”,其言:
“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心不若人而欲书之过人,其勤而无所也宜矣。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
意谓书法创造的关键在于修炼心灵。谢老的书法悠游自在,以意写心,复归于朴,妙契自然的风格,极具老庄无为之境。书法以线条结构为载体,通过汉字点画造型之美展现书者的文学修养德行人品以及内心情感。
例如以下几例:
1.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中所提到的草书大家张旭。将喜怒哀乐、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皆通过草书所传达。因此我们得知张旭是一个情感丰富且非常敏感的人,对于世间善恶有着强烈的爱憎之情。正因为有这样的性情,所以张旭的草书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2.南朝齐王僧虔《书赋》中提到的书法作品中的虚实浓淡、性情法度直接决定了书法艺术所表现的深度以及书法艺术的质量优劣问题。反映了书者在抒情达意的同时其内在文学修养的重要性。
3.清蒋衡《拙存堂题跋争座书》写道:“余论书以人品,读书为始,本此。”以及元郝经《陵川集》提到的“盖皆以人品为本,书法即心法也,故柳公曾谓心正则笔正,实乃书法之本也。”亦在强调在强化笔法技能之时内在德行修为德重要性,即书法创造的关键在于修炼心灵。
以上几例与黄山谷:
“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选少,只是俗人尔。”
所讲的习书要有高尚的品德和积极的学习精神,并最终熔铸于书作之中的观点异曲同工。此观点又契于谢老。谢老一生阅历广博,年少出游,历览支离国与家,后又任报社主编以笔为戟,抨击时弊;后又投身革命,不畏权贵,潇洒豁达;复归平静,悠游自在,诗书终老。细观之书法,用笔闲逸,结体自然清新,运笔如行云流水,兼魏晋风度与宋人意韵,妙趣盎然,清逸率真。其诗从容悠游、风度玄远,有着李青莲的韵味亦有杜工部的精神,其书亦是如此,笔墨中所呈现出的性情本于书写者内心,得于书写者阅历及学养。
由上文例证我们可以得知性情之于书法的重要性,其实任何艺术创作都是这样,重中之重是性情,性情的力量和感情的因素会像破竹之势的那股势一样进发而出,形成艺术创作中从无到有的巨大生命力。
四、读书万卷始通神一学识
吴丈蜀先生曾评价其博古通今,含蕴深厚,兼之具有诗人气质,襟怀旷达,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超逸不凡,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在书坛独树一帜。下文将通过古代书论探绎学识之于书法的重要意义。
1.张怀瓘说:“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
苏轼也立足于求其共同的规律,将书法、诗文、绘画等艺术放在一起思考,当我们看谢老的诗书时,就应从艺术的整体高度来把握书法艺术的审美要求,就像范温所说:“夫书画文章,盖一理也。”我们可以看谢老《初至成都》一诗:
惨憺忧天路,艰难向锦城。
鲁心长是陋,蜀目至今横。
分逐干戈老,犹怜水木清。
漫游无拣择,随地寄浮生。
其诗平和冲淡、清新自然、不尚雕琢且超凡拔俗。谢老的字如其诗,意出尘外而又神韵疏朗,古拙清新而又蕴藉浪漫;谢老的诗如其字,豪爽劲健、惆搅不羁、英姿雄发、远韵远神。谢老的诗与字又都如其人那样意出尘外、绚烂之极。一如高山深士,幽贞闲淡,清和萧散;又有“踏花归去马蹄香”“蝉曳残声过别枝?之感。出于无意,妙不自寻。书法与诗词亦相同,作为一门达性情、形哀乐的综合体艺术,将书家的情感与学养通过线条展现给世人。正所谓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是也。
2.《佩文斋书画谱》载: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
人的相貌有美丑之分、口才有好坏之辨、书法亦有工拙之类,但人的学养品格必然会在其言语、行为、书迹之中流露。此句的知人论书与汉朝的扬雄:“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从一个人的言语、文章便能反映其本质性情,从一个人的诗文、书法中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特点,诗如其人字如其人的君子小人论书不尽相同。再观谢老其诗,其字,其人,意出尘外,绚烂之极。之所以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正是因为谢老的字它是一个有生命有空间立体味的艺术作品。就像宗白华先生所描述的那样:“字与字之间彼此相让,行与行之间先后相承,就像树木枝叶一样虽扶疏而偃仰顾盼;就像流水沦漪一样虽杂见而阴阳起伏。”书法作品是由许多单字构成的连续整体,这个整体不但具有生命空间感,而且形成前后相承的流动节奏。一幅好字便是一条生命的河流,如同一支舞蹈,一曲音乐。
例如被称为神品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流觞曲水中王羲之畅叙幽情而有感于斯文,趁酒酣意足之际,挥毫作文,将群贤高会、儒雅风流的旷达之情表现于一点一画之中,所以每个字都是有生命的,每个字都是跃动着的音符,将心中的喜悦所呈现,呈现于文章之中,呈现于书法之中,这一切都源于王羲之的才情与性情,如若没有好的才情又怎会挥毫作序,如若没有洒脱的真性情此序又怎能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思想地跃然纸上。颜真卿的《祭姪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亦是这样,所流传下来的每一帧优秀书迹皆是如此。书法是情感的表达,是文学素养的综合体现。
3.郝经有言:
“作书必先熟读六经,深知道义伦理。因为古今凡论世学古之人,其学问、志节、行义、功烈都包含在书法之中。”
郝经此话虽受理学思想范围限定,但仍道出书家的人格修养的重要性。谢老其书以心驱法,指与物化,天质神秀,韵余于笔。
刘熙载在《游艺约言》所提出的复归于朴的“无为之境”;以及《老子》中“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若婴儿乎”;以及《庄子·山木》篇提到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等观点,无不映射着谢老深谙儒道经典哲学,极求天真无为之境,类于孙过庭所言“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人生境界。
书法为什么能作为艺术?美学教育家朱光潜提出他的观点:
(1)可以表現性格和情趣。例如颜鲁公的字和赵孟頫的字便如同其人一样,或是肃穆庄严、或是典雅和美,所以字是有抒情和移情作用的。柳少师书法劲拔骨毅,赵文敏书法秀媚端庄,皆是将心中之意象转移到了其书法的本身。”朱光潜还认为每个成功的书家都能通过作品表达自己的性情且通过它来让欣赏者获得种种感受。
(2)朱光潜先生还借用西方的“内模仿说”来剖析欣赏古代名家作品时的感受。他在看颜鲁公的字时,便仿佛对着高峰,耸肩皱眉,全身紧张,仿其严肃;在看赵孟頫的字时,仿佛对着柳条,展颐摆腰,全身松懈,仿其秀媚。”这种感受笔者也铭心刻骨,在看谢老的字时,仿佛对着幽谷,抒情散怀,全身沉稳,仿其自然。可以说谢老的书法便是其人格精神的直接外化,我们要学会尝试着从创造主体的思维或立场来思考书法艺术的本质,正所谓书如其人也。
(3)唐代孙虔礼云: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后东坡又语:
“凡文字,少小时需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无论诗文,亦是书画皆是如此。要给给观者留下驰骋想象的艺术空间,如同马远夏圭的山水画常于断水残山之处大片留白,使观者在空白处也感到无穷无尽的气韵。
五、结语
综上所述,意趣盎然而不离法;潇洒飘逸而不怯情;学养渊博而不独尊,此之可谓谢老书法之内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