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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越乡

2019-04-22王鑫鸳

民间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越剧团陈芳小凤

王鑫鸳

陈芳是省越剧团的当家花旦,唱戏十几年,没少获奖,一直受众人称赞,在戏迷当中,那就是“角儿”。陈芳一直随单位住在城里,由于母亲死得早,只有老父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她经常下乡演出,吃饭冷一顿热一顿的,就害起了胃病,只好请假休养。

陈芳想回老家越乡县养病,她给父亲打了电话。老陈一听女儿生了病,先是一惊,又听说只是胃病,就乐呵呵地说:“那你早该回来了,咱们这里山清水秀的,还是越剧发源地,你可以来采风。我觉得,民间戏班唱得比你们越剧团都有味呢。”

坐了几个小时汽车,陈芳就到家了。她是老陈唯一的女儿,款待自然十分丰盛。吃过饭,陈芳就要父亲带她走村串乡看民间越剧表演。越剧的前身“落地唱书”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后来发展成越剧,正统唱法自然要数省越剧团,但当地民间仍然有许多戏班子,水平没那么高,却是原汁原味。

老陈平时最喜欢的就是看越剧,面对女儿的请求,他竟然摇着头说:“你是回来养病的,就安心在家里养病吧。”

陈芳有点不高兴,就说:“您不是让我来采风吗?怎么又不让去了?”老陈说:“采风可以,等病养好了,我带你去戏班看个够。”

话是这么说的,可直到陈芳养好病,要回城里上班,老陈也没提采风的事,还催促女儿赶紧走。陈芳心里有点不舒服,这还是自己的老爸吗?

回市里必须去汽车站坐车,老陈开着小摩托,送女儿去汽车站。走到半路,老陈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接完磨磨蹭蹭地对女儿说,前面有个村子叫成杨村,请了“勤丰班”在那里唱三天戏,不巧的是,勤丰班的头肩花旦刘姐吃冷饮吃坏了肚子,今天晚上的戏没法唱了,班主听说陈芳回来了,想让她救救场。

陈芳听了有点不痛快,凭自己在省越剧团的地位,会去民间小戏班唱戏馳冷着脸说:“爸,越剧团紧着催我呢,我怕赶不上。”

老陈听了不紧不慢地说:“勤丰班的班主是杨大奎,你还记得吧?救场如救火啊。”

这话一说,陈芳只能去了。她小时候酷爱越剧,但没钱交学费上戏校,是杨班主破例收下她,让她在小戏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在正式拜师前夜,省越剧团免费招学员,陈芳就离开戏班去了市里,才有了今天。在她心目中,杨大奎就是没拜师的师傅。

杨大奎见陈芳还真来了,自然喜出望外,忙把剧团里的凳子擦了又擦,请她坐下。陈芳看看环境,就是一皱眉,陈设简陋不说,演员们岁数都不小了,四十上下还算年轻的,杨大奎的头发都白了,就这,还要演小生。杨大奎讪笑着搓搓手:“陈老师,不瞒您说,现在愿意在民间唱戏的,除了我们几个老人儿,年轻人真不多了。我们几个是真爱越剧,唱词儿都刻在骨头缝里了。您能来是我们勤丰班的荣幸,《方玉娘祭塔》能唱不?”

《方玉娘祭塔》是越剧皇后施银花的传统名段,陈芳还真学过,不过也有十几年没唱过了,她稍微回想了一下戏词,说:“没问题。”

听说省里名角陈芳上台,黑压压的来了许多人。响锣一敲,陈芳扮演的方玉娘,带着个丫鬟上场了。这段唱词是这样的:上宝塔来第一层,开一扇窗来一扇门,一支清香一盏灯,礼拜南海观世音。

可她词儿本来就不熟,又有点儿漫不经心,竟然唱错了:上宝塔来第一层,开一扇门来一扇窗!这里可是越剧发源地,台下都是懂戏的,立时起了哄笑声。陈芳心里一慌,但她毕竟舞台经验丰富,立刻将错就错,依着“江阳韵”编了下去:一盏明灯一支香,礼拜南海……到这里,她有点编不下去了,锣鼓还在那里催着,这时候,旁边丫鬟接唱了一句:降祥光——

声音清脆稚嫩,和陈芳的圆熟沉稳不一样,但不管怎么说,这戏是圆下去了,观众还以为是老戏新编呢,喝起了彩。但陈芳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自己可是“角儿”啊,怎么倒被个龙套救了场呢?唱完戏,她就冷着脸对老陈说:“爸,你算把我给害了。我这就走!”

眼看陈芳要走,杨班主急忙拦住:“都这么晚了,明天走吧。”陈芳看看外面黑乎乎的,可还是冷着脸不说话。

老陈一向宠溺女儿,但在大事上绝不含糊,索性说了重话:“陈芳啊,你唱错词儿,就怪你学艺不精,干吗要怪别人?扬班主请你错了吗?人家跑龙套的小姑娘救你的场错了吗?我看你是出名了,长脾气了!”

其实陈芳也知道,错在自己,可脸面上实在是挂不住。这时门帘一挑,一个中年妇女走进后台,旁边就有人打招呼:“刘姐,听说你吃冷饮吃坏肚子了?”刘姐回答:“没有啊,杨班主说晚上没我的戏,就回家了,听说陈老师要演出,这是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我又赶来了,可惜没赶上。”

这下,陈芳算是逮着理了,立刻质问:“杨班主,你这里根本不缺人,还说什么救场,分明就是用我的名声赚钱!”

杨班主看一眼老陈,才说:“既然这样,我就实话说了吧。我们这个团的演员,岁数都不小了,可是招不到年轻人。即使有,也都想报考省、市越剧团,攀个高枝。几个月前,一位叫小凤的姑娘自愿来学戏。别看小凤还不满十六岁,真是天生的越剧嗓啊。她学得也很努力,进步飞快,平时在演出时跑跑龙套。可是,就在前几天,她说看越剧的观众越来越少,学下去没前途,要去学唱歌。我是真想留住這个好苗子,让越剧后继有人,就和你爸商量,让你客串一下,她看到观众多了,也许就不走了。”

陈芳平静下来,说:“现在唱歌就是比唱戏有前途,你们这样做,不是耽误人家前途吗?”老陈接口说:“这我们也知道,现在孩子还小,我们想留她两年,把越剧学全了,到时候路怎么走,由她自己挑。前几天我不带你采风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你看到民间越剧团萎缩情况。唱戏的年纪不小,看戏的也是,观众越来越少,班子解散的越来越多。即使有省越剧团挑大梁,可没有民间越剧团的土壤,越剧迟早会成为无源之水,凋零也就成为必然。”

话说到这份上,陈芳就起了好奇心,她倒要看看,这个被父亲和杨班主夸到天上的小凤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让杨班主领人过来,谁知不是别人,正是救场的那个小丫鬟!

此时小凤已卸了妆,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来,丹凤眼,樱桃口,眉宇间有种隐隐的倔强。陈芳微微点头,让小凤唱一段听听。别看小凤年纪不大,但毫不怯场,当下清唱了一段《黛玉葬花》。唱完以后,陈芳也惊讶起来,虽然功力还不深厚,但这副好嗓子真是千金难买啊,不唱越剧真是可惜了。一时间,她起了爱才之心,就说:“要不就跟我学吧。我在剧团也带着几个学生,还真没她这个本钱。”

杨班主喜出望外,急忙让小凤拜师。小凤脸上却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由着杨班主安排拜师仪式。

杨班主遵循的还是传统仪式那一套,他从大衣箱里请出祖师爷——唐明皇的木头像,端端正正放好,然后请陈芳坐在上首,手拿戒尺。然后让小凤捧着一杯茶,跪在前面。仪式这么正式,其实是怕陈芳會反悔,毕竟这么出名的角儿,能收乡下小丫头为徒,很不容易。

小凤捧上茶,陈芳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手拿戒尺开始训话。这也是规矩,说完以后还要用朱砂笔在小凤眉心一点,这叫“开眼”,拜师就算完成了。可当陈芳说到“以后你跟我去越剧团学戏,只要认真学,学成了我会争取把你留下,你就是有编制的正式演员了”,小凤忽然站了起来,说:“这戏我不学了,我不想去省剧团,就想留在咱越乡!”

这就叫打脸啊,有多少人想找陈芳学戏而不得!她怒冲冲地出了村子,打电话从县城叫了出租车,也没在县城转大巴,直接打车回到了市里,因为她实在是生气!

过了几天,陈芳到单位上班,一封信放到了她的案头。信是小凤写的:陈老师,对不起了,但我不能到市里学戏,也不想在您那里上班。我想,还是走自己的路吧。抱歉了。

陈芳想起小凤眉宇间的那种倔强,和自己小时候还真像。她急忙打电话给父亲,老陈说:“估计小凤家里比较穷吧,急于用钱才这样。听说小凤去上海的音乐公司学唱歌了,我们终究没能留住她,唉——”

事已至此,陈芳只好选择慢慢忘记小凤了。她在教自己那几个学生时,经常会想要是小凤在多好啊,凭她的嗓子,很可能会一炮而红呢。

这一天,她在网上看新闻,忽然一条消息映入眼帘:上海某酒吧发生打架事件,伤及驻唱姑娘。她一眼看出,那位姑娘正是小凤,她急忙搜索姑娘的名字,没错,就是小凤!

她的怒火一下子上来了,放着好好的越剧不唱,去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唱歌?难道家里缺钱缺到这份上吗?她还不到十六岁啊,这是家长的严重失职!她决定去小凤家看看。

陈芳把电话打给了杨班主,很快要到了地址,小凤竟然就住在自己老家的邻村。她来到这个村子,见到小凤的父母,发现自己完全猜错了,他们家过得不错啊,那小凤为什么去酒吧赚钱呢?

小凤的父母凤爸和凤妈热情地接待了她。聊了几句,陈芳才知道,这两位也曾是越剧行中人,母亲原先在民间戏班唱花旦,父亲是琴师。陈芳问:“你们二位现在还唱戏吗?”

凤爸笑了笑说:“戏班子早散了,我们就回家了,也幸亏回了家,才靠做生意有了这份家业。不过,没事的时候,我们两口子还是一拉一唱,小凤就是从小被熏陶,才爱上越剧的。”

陈芳问:“既然不缺钱,那她为什么去上海酒吧驻唱呢?这多危险啊。”说着拿出手机,给他们看酒吧打架的新闻。

两口子一看,也急了,凤妈身体不太好,边咳嗽边说:“我们家小凤,别看是女孩,就是个男孩性格,认准了的事儿谁也挡不住。去年非要去老杨的戏班子,不让去就跳楼,我们知道老杨人正派,就让她去了。上个月又叫嚷着学音乐,还拿着一家音乐公司的招生启事,我们原先想拦着,她就自己偷跑去了。我们不缺钱,可现在的孩子叛逆啊……”

凤爸立即收拾东西,准备前往上海去找女儿。凤妈也要跟去,陈芳见她咳嗽个不停,就站起来说:“还是我和小凤爸去吧。说起来我喝过她的拜师茶,也算半个师傅了。”

两人来到上海,找到了那家公司。凤爸想先找到小凤了解一下情况,一问前台才知道,小凤竟然在医院,因为那场打架伤到了腿。两个人又赶往医院,却发现小凤态度冷冰冰的,不但对陈芳十分冷淡,对父亲也显得不耐烦,她说:“我不回去!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好了以后我还要学唱歌呢。”

陈芳想好好劝劝,一张口,就被小凤堵了回来:“我不想学越剧了,我要唱歌贱已经和公司签了约,五年内我是公司的人,你们别来烦我好不好?”

两人还想再说,却被公司的人以小凤需要静养为由,赶了出来。凤爸猜测,可能小凤年纪小不懂事,被公司骗签了不合理合同,所以小凤才这么说的,要找公司解约才行。他们找到公司副总,副总说,他们招的是练习生,小凤以优异的成绩考了进来,双方还签了五年期的合同,他们负责培训小凤出道,如果想解约,就要赔偿天价解约金。

陈芳怒吼:“她是来培训的,怎么去酒吧驻唱了?你们把她当成了赚钱工具!”

副总耸耸肩:“去酒吧是培训的一部分,可以让她熟悉舞台,以后不至于怯场。”

凤爸是懂法律的,说:“小凤是未成年人,还不满十六周岁,她签的合约无效,必须由监护人签字才有效!”

副总只得同意无偿解约,他有些惋惜地说:“小凤是个好苗子,我们真的喜欢她,假以时日,唉……至于派她去酒吧,很简单,公司也要赚钱嘛。她是主动签约的,我们根本没强迫,不信,你们问问她去。”

当凤爸和陈芳接小凤回家的时候,小凤证实了副总的话:“是我自己要签约的,你们毁了我的梦想!”说完呜呜哭起来。

陈芳小心地问:“你的梦想就是唱歌吗?你原先不是最爱唱越剧吗?”小凤哭着说:“我是最爱唱越剧,可我的目标是——只有唱歌才能实现啊!”

这是什么意思?陈芳和凤爸不明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代沟?

陈芳和小凤父女一起坐大巴回越乡。小凤一言不发,冷着脸坐在前排,陈芳和凤爸并排坐在后面。车里人声嘈杂,陈芳看看前面的小凤,估计低声说话她听不见,才悄悄对凤爸说:“你们家小凤脾气够倔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凤爸苦笑着摇头:“对我们来说,小凤就是一团迷。小学时候,她是那么爱唱越剧,我们就认真教她,到了初中,怕影响她学习,就禁止她唱越剧。她每天耳朵上吊着个MP3说是听英语,可当我偶然拽下她的耳机,里面还是越剧!那次,我打了她,从此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了。中考的成绩,她其实考得挺好的,可她非要进戏班学戏,我们哪能答应,可她竟然上了阳台要跳楼……没办法,我们才让她去了老杨的戏班。女大不由爷啊,她这孩子太有主意,又不肯跟我交流。陈老师,您去劝劝她,让她继续读书吧,她年纪还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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