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党龄打赌

於全军

写这个故事的缘起，来自于一段小小的报道，即“一天党员”。看完后我掩卷沉思，是什么精神力量讓只有十五岁的“红小鬼”虚报年龄入党，去背那危险的炸药包？是对党发自内心的尊崇，是对家园无限的热爱。这件事触动了我，决心要找个机会写出来。

后来，我看到新闻里说，有些非法社会组织，打着各种旗号，上忽悠企业，下祸害百姓，有的甚至引起民愤。这两件事，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不知那些靠“头衔”占尽便宜的人，当知道“一天党员”的故事时，心中是否会产生一丝丝愧意呢？

清明节这一天，金鸡岭上来了五位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他们仍健步如飞。这几个人有男有女，当先那位是刚从县里退下来的老杨。老杨酷爱喝茶，退下来后没什么事干，就和几个同样退了休的同事、朋友一商量，成立了个“茶文化研究会。”

金鸡岭不光风景秀美，还是座很有名的茶山，产一种很有特点的茶叶。茶的品质很好，销路却不广，老杨他们“茶文化研究会”的宗旨：一是品茶、喝茶，二是大力推广这种茶，打造地方名优特产品牌。

最好的茶叶采摘于清明节前，称为明前茶，清明后谷雨前，称为雨前茶，品质就差多了。老杨带着茶文化研究会的几个人，来到金鸡岭，就是要购买刚采的明前茶。这是研究会成立以来的第一次采风，大家兴致都很好，看到金鸡岭处处草木葱茏，小溪沿山而下，茶林深处掩映着烈士陵园，纷纷赞叹太美了。

茶园里采茶姑娘穿梭其中劳作，老杨几人都看醉了，纷纷取出相机和手机，咔咔咔一通儿拍。内里有位李阿姨，别看年纪大了点，却生性爱美，索性进入茶园，攀着枝条摆出各种姿势，让别人给她拍照。过了一会儿，她又看见园边有棵柳树，就折了柳条编成草帽，戴在了头上，掏出手机自拍起来。

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对李阿姨叫道：“这柳树是坟头树，伤害它就是不敬死者！”

李阿姨一看，只见树下果然有个小坟包，刚才没注意。坟前还有块石碑，写着“党员刘栓小之墓”，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小男孩不依不饶：“这坟里埋着的是我太叔爷爷，折一条柳枝，得赔我一百块钱。”

李阿姨一听，心说这不是讹人吗？折根柳条就一百块？金子做的啊。看小男孩衣着打扮，好像是山下村里的，她就说：“叫你家大人来，我不跟你讲。”

小男孩急了：“我爸妈都不在，你不给钱，我就不让你走。”说着一把揪住李阿姨的衣服。老杨知道这样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急忙拿出一百块递给男孩，又对李阿姨说：“小孩子嘛，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我们助学了。”

小男孩这才撒手。老杨几个人下了山，山脚下有个炒茶场，是茶农们炒茶叶的地方，他们是边炒边卖，老杨他们准备去那里买明前茶。

一路上，李阿姨还是愤愤不平，说：“想不到一个小孩子也敢要钱，都说民风淳朴，看来啊，也不尽然。”大家纷纷附和，说现在学生的素质教育跟不上，要向上面反映。

炒茶场里，十几户人家正忙得手脚不停。炒的茶叶都是前一天刚摘下来的，也就是明前茶。李阿姨原先在一个职能部门上班，认识这个乡的副乡长，她打电话过去。副乡长一听，不敢怠慢，忙叫秘书打电话给炒茶农户。这样，老杨他们就以成本价买到了明前茶，算下来，便宜了一半还不止。

买完茶叶，看看时间不早了，几个人准备回去。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中年人，老杨一看认识，正是当地小学的张校长。张校长也认出了老杨，急忙打招呼。

李阿姨这时候气还没消呢，心想也许那个小男孩就是张校长学校里的学生，就告了一状：“张校长啊，现在的孩子太不像话了，我折根柳树枝，就敢讹我一百块钱！你们得好好管束管束才行。”

李阿姨讲完事情经过，张校长挠挠头，有点为难，“今天是清明节，低年级学生都放假了，这个男孩既然住附近，很可能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可我不一定认识啊，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呢。”

老杨说，那小孩也许还在山上，最好去教育教育他，钱是小事，不能让孩子误入歧途。

张校长以前托老杨办过事，不好意思推托，就跟着他们上了山，朝那个小坟包走去。此刻，男孩子正在坟包前摆放供品，旁边多了位高大的老者，看上去至少八十多了，头发已然全白，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张校长本想训斥男孩几句，可见了老者，就恭敬地对他说：“我正找您呢，没想到您在这里，快跟我去陵园吧。”

李阿姨一看，这哪成啊，急忙说：“张校长，你看看这孩子是你们学校的吗？”

张校长这才打量了男孩一眼，可他想不起来，学校里一千多孩子呢。倒是男孩说话了：“张校长，我是四年级三班的，今天高年级学生去烈士陵园扫墓，我们低年级的都放假了。”

既然是张校长的学生，李阿姨觉得腰板儿硬了，就开口教训起来：“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会讹人了？看看墓碑的字，‘党员刘栓小，你太叔爷爷是党员啊！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个样子，难道不羞愧吗？”

话刚说完，旁边那位老人不高兴了，声若洪钟地说：“这么说，你们也是党员了？你们这么做，不觉得羞愧吗？”

老杨一听，觉得自己身为会长该站出来了，就说：“我们当然是党员，我们五个人都是党员，党龄加起来都一百多年了！我们有啥羞愧的环就是折了条柳枝吗？”

老人冷笑了一声，说：“孩子是我孙子的儿子，他都跟我说了。你们一路上踩踏茶园、攀折树条，不是帮民，是扰民！我是从茶场过来的，还看到你们低价买茶叶！说什么党龄，我看你们加起来都没有坟墓里刘栓小的党龄长！”

这话说得老杨心头一震，回头一想自己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过头了。他还没说话呢，李阿姨觉得自己这些老干部们被人当面训斥，失了脸面，就抓住老人语言的漏洞，说：“坟里这位刘栓小，出娘胎就入党也没有我们党龄长吧，要不我们打个赌？如果我们输了，就赔礼道歉，如果你输了，就还我们的钱，并赔礼道歉！”

老杨一听，这不是欺负老人家吗？想拦。没想到，老人满口答应了：“打赌就打赌。不过，不能在这里打。”又转身对张校长说，“你们学校的高年级不是在烈士陵园扫墓吗？就去那里，我们当众见个输赢。”

沿小溪而下，转过茶园，很快就到了烈士陵园。此刻里面站满了五六年级的学生，正在进行扫墓仪式。等仪式结束，张校长带着茶文化研究会的人，以及老人和男孩来到学生们面前。当着学生们的面，老人就说了：“你们不是拿党龄打赌吗？先说你们的党龄吧，到底有多长？”

老杨把四个退休干部召集到一起，仔细一算，发现老杨党龄最长，有三十四年，其他四人分别也有二三十年，加起来一共一百三十二年。听完老杨的话，老人挺了挺腰杆，缓缓地说：“七十年前，刘栓小本是一个放牛娃，家里穷，唯一的财产就是一头老黄牛。当父母被反动派杀害后，他牵着自家的牛参加了解放军。他是那么爱他的牛，部队用牛拖炮，他就主动要求调到炮兵部队，以便照顾老黄牛。在解放这座城市的战斗中，解放军面临的是一场攻坚战。战斗前夜，刘栓小在庄严的党旗前宣了誓，入了党，第二天，他扛着炸药包，炸了敌人的碉堡。他，只有一天党龄。”

李阿姨高兴地叫了起来：“那你输了，我们赢了，快赔礼道歉！”

老人继续说：“你先别忙，等我把话说完。他其实根本不够入党的年龄，只有十五岁，还差两年呢。可是连里有规定，只有党员才有资格扛着炸药包冲锋在前，于是，他给自己加了两岁……他就在我眼前，牺牲了。我收集了他的遗留衣物，在金鸡岭的茶园旁立了衣冠冢。因为我要让他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用生命换来的土地。他的遗物就在纪念碑旁的纪念馆里，你们来看看吧，他真正的党龄有多长！”

一行人来到纪念馆，在老人的指引下，大家看到，一本染血的党费证放在玻璃框里。老人继续说：“刘栓小入了党，上前线前，他说，也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因此就把老黄牛作为他预交的党费！当时党费是一个月五分钱，用牛价折算，至少有一百八十年。所以，他的真正党龄是一百八十年！”

眼前这位是老革命？老杨心里一惊，正要说什么，老人已经走过来，对他鞠了一躬，”我向您赔礼，小孩子不懂事，说话没轻重。你们原先都是各单位的公职人员，我也感谢你们守住这片江山。”

老杨也急忙弯下腰去，诚挚地说：“老人家，是我们错了，不该出来扰民。我们认罚！”

老人脸色忽然变了，厉声说：“钱我不要，但你们是该罚。我离休后就住在茶园下面的山村，见过很多这个会、那个团的，大多是些没注册的非法团体，但是个个有来头，老百姓都得罪不起啊。踩踏茶园、破坏林木就算了，还以成本价买茶叶！茶农光收成本没有利润，吃什么喝什么？”

老杨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很是难受，没想到自己工作几十年都没犯过错误，退休后却没管住手，看来廉政这根弦，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啊。

老人将一百块钱还给老杨，帶着那个男孩子离开了，只剩下老杨和茶文化研究会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老半天，老杨才问张校长，这位老人是谁。张校长说：“他啊，是老革命了，少将军衔，离休以后就搬回了这里，说是要伴着死去的战友们。他的儿子、孙子还有重孙都住在村里，没要求任何特殊照顾。今天我本来想请他老人家来陵园给学生们讲讲战斗故事，没想到遇到你们，还打了一场赌。”

这时候，学生们扫完墓，转过身排着队就要走了。忽然，老杨对张校长说：“我能不能给学生们讲讲故事？就讲廉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