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意丰富寄意深远
2019-04-22孙远卓
孙远卓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高中语文必修四(人教版)的一首宋词,出自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之手,是词人晚年的作品,以深沉的爱国情怀成为《稼轩词》中的优秀篇章。“永遇乐”篇幅不算大,104字,但用典有五处之多。这些典故并非“掉书袋”,而是词人表达情感的必需,是其借古喻今、以古讽今的需要。下面就几处用典略作分析。
词作开篇起笔不凡,写江东之主孙权(字仲谋),孙权是一位少年英雄,年仅19岁便继承父兄遗业,于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在京口建“京城”,抗衡曹魏,保家卫国,可谓“坐断东南”。陈寿曾经评价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作者热情赞颂孙权的,正是这种不畏强敌的英雄气概。他慨叹当时没有孙权那样的勇气和才干,好让他追随创出一番抗敌御辱、定国安邦的伟业,实际上,这里包含着另一层意思,即对南宋朝廷的鞭挞,蔑视那些得过且过的逍遥之辈,批判那种苟且偷安的享乐主义。
作者心头积压的义愤越多,越会生发出对英雄豪杰的向往和倾慕。于是,另一个京口传奇英雄登场了,那就是宋武帝刘裕,也就是词中的“寄奴”。刘裕的北伐之心,何其坚定,他气吞万里,两次率领勇将强兵北进,将长安城与洛阳城尽收囊中,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帝国。金戈何在?七尺男儿高擎;铁马何趋?万里山河驰骋。作者对此心驰神往,遥思悠悠,就将这些令人无比振奋的历史,高度概括于词句中,“想当年”三句,便是词人对寄奴追慕之情的表达,对吞灭强敌之气势的赞颂。一面是由衷的赞颂,另一面就是深沉的忧虑。恢复中原,是词人的一个遥远的梦,但朝廷上下,君臣无为,庸庸碌碌,辛稼轩纵有龙虎精神、逐梦之心,更与谁人说?唯有赋词一阙,将忧思与愤懑付诸笔端。
上片写英雄们的壮举,下片笔锋一转,记写后来人的草率和轻敌。其用意仍要从当年的历史说起,“元嘉”是刘裕之子刘义隆的年号,刘义隆求胜心切,又好大喜功,在准备尚不充分的前提下,急于“封狼居胥”,派遣王玄谟挥师北伐,仓皇为之,误国误己,落得铩羽而归、“仓皇北顾”的下场,更引得北魏拓跋焘南侵,兵抵长江。因此,“草草”二字,便是词人对刘义隆此举的批评。而历史的这面镜子,对于当时的朝廷颇有借鉴意义,辛稼轩运用这个典故,自然是警醒,甚至是告诫韩侂胄等人:前车作鉴,草率不得,主战不等于轻敌,万勿重蹈覆辙矣!词人固然属意北伐,但反对贸然行事,这种思想在当今看来,仍不失为一种谨慎周全的思略。
词人的忧患意识连古而通今,“四十三年”几句,便是追忆往昔的中原逐鹿之战,那时,北方人民在抗金斗争中勇武有力,保家卫国。作为铁血男儿,词人也在“烽火扬州路”上壮志报国,这份壮怀是铭心刻骨的,自然“长相忆”、“意难平”。然而眼前的现实,即佛狸祠的“神鸦”与“社鼓”,却让他心寒不已,“佛狸”是北魏拓跋焘的小名,当年拓跋焘南下入侵,在瓜步山上建了行宫,行宫后来成为“佛狸祠”。现在的百姓竟然在供奉曾经的统治者,说明有一部分中原人已经淡忘了历史,这是何等的不堪忍受!所以词中的“可堪”之语,实为“不堪”的心境。这个典故表达了词人深深的担忧:如果再不坚定北伐,收复失地,当地百姓已苟安于异族统治,淡忘了国仇家恨。
国仇家恨犹如心头的长钉,让词人寝食难安,创作这首词的时候,辛弃疾已经66岁,盛年不复,英雄迟暮。他之所以用廉颇的典故,正是为了坦陈心志,表达老骥伏枥、奋勇报国的愿望。他也确实被重新启用,先任浙东安抚使,后做镇江知府,在政治上成为了一枚“棋子”,形式上实现了为朝廷所“用”,然而权臣们对他百般怀疑、千般不满,致使词人最终抱恨而去……可叹满腔赤诚的词人,其人其心其主张,终未得“用”。这与廉颇的际遇极为相似:当强秦肆虐,赵国受困,廉颇虽然已经“老矣”,但是他在使者面前努力餐饭,多食肉米,披挂上马,打足精神,正是为了争取一个“可用”的机会。然而小人当道,政敌构陷,使者在回复赵王的时候,加上一句“廉将军顷之三遗矢矣”,让赵王放弃了对廉颇的任用。辛弃疾实际上是在表述:我怀着像廉颇老将军一样的报国热情,但是又有谁想起我、重用我,给我奋勇杀敌的机会呢?词人在抒发老当益壮,仍不忘为国效力的雄心壮志的同时,也含蓄表达了壮志难酬的悲愤、英雄失意的惆怅。
本词是一篇“英雄谱”,上片有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英雄,下片有壮志难酬、黯然神伤的英雄,而在我看来,辛弃疾更是一位可敬可慕的真英雄。词人滞于京口,登临北固亭,怀古人旧事,感现实残酷,理想渺茫,胸中块垒难以酣畅表达,便以大量的典故抒怀。这些典故关系密切,互为映衬。如盛赞孙权、刘裕,暗讽朝廷偏安一隅,表明词人的坚决抗金决心;批判“元嘉草草”,则是对主政派轻率冒进的警醒;佛狸祠的今昔对比,引出了民族忧患意识;当健忘的民众扛不起深重的历史,像廉颇老将军一样的词人,自然渴望报国有门,壮志得酬。
很多评论家认为稼轩词用典过多,难免有阻滞晦涩之感,然而“典不患多而患不当,情不厌深而厌不馥”,这首“永遇乐”将慷慨悲壮的心志掩映于词句之间,将爱憎分明的情感融注在典故之中,不伤辞意内蕴,更添思想光辉,可谓含意丰富,寄意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