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趣
2019-04-19张钟嵊
张钟嵊
小时候,我喜欢栽树,特别喜欢栽杏树。
一开春,拿着挖荠菜的铲子,在村头、路边到处转悠,看到地上被拱开的裂缝中,露出一个胖胖的红色小弯脖,就知道是杏核“鼓鼻儿”了,挖出来后,连土捧回家,栽到我的小菜园里,用瓦片围起来,别让谁给踩了。
我的小菜园,就在影壁墙外。母亲早就说过,这不是栽种东西的地方,但权当是小孩子过家家,没当回事,由了我。
我每天浇水,看着杏苗的变化:它先用叶瓣撑掉杏核外壳,再慢慢直起腰来,举起,张开叶瓣,露出顶芽。一切都是慢慢的,但总是不停的,每天都有变化。
连着栽了几棵,都这样不停地生长着。后来,有一棵栽上几天不见长,仔细一看,原本胖胖的小弯脖,变得无精打采了。拔出来才知道,是我起苗时把底根挖断了。
那些栽活的树苗,开始时,都和睦相处,待到各棵的顶芽长出了新叶,新叶由小变大,新叶之后又有新叶,新叶之后又发新芽,都渐渐地变高了,开始拥挤了,争着向上,抢占阳光,越长越快,现出了一棵棵小树的模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树林子。
母亲一看忙说,这里是路,不能栽树,要我把那棵最高的挪到南边的院墙下,其余的都不要了。我只好忍痛割爱,把余下的几棵都薅了出来,晒干了烧火。
被我挪走的那棵倒得天独厚,悠然自得,没多久,就根深叶茂了。
母亲见我喜欢栽树,而且会栽树,说我随父亲。她告诉我,场头上那片杏树林子就是我父亲小时候栽起来的。
但我父亲早已到省城工作,杏树的事,他该早就忘了;即使不忘,也顾不上了。
杏树林正好成了我和几个小伙伴的乐园,特别是杏子成熟季节,我们几个天天待在那里,给每棵树分别起了名字。
比如,有一棵我們叫它“关爷脸”的,是因为它结的杏子被太阳晒着的那面,变得红红的,像关公的脸。虽然红了,但并不熟。
另有一棵叫“剥皮郎”的,杏子熟了以后,像剥了皮一样开裂,摘不及时,就一片一片地掉下来,而杏核还留在树上,你说怪不怪?
还有一棵叫“羊屎蛋儿”的,不说你也能猜到,它的果实一直到熟都很小,但结得很多。
再就是叫“面瓜头”的,杏子熟了以后,像“面瓜”。还有叫“小花脸”的,熟了后,上面布满了红点。最后一棵叫“老苠头”,熟得最晚。
听了这些名字你就会知道,我们玩得多么开心。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场院边上那棵树冠大、树干粗的大杏树。
有一天,奶奶在家里看到我栽的那棵小杏树长得很旺,高兴地说:“小时候会栽树,长大了有出息。”说我会栽树,随“大大”(我父亲),随爷爷。她顺口说出:“场院边的那棵大杏树是你爷爷栽下的。”
自我记事,场院边上那棵大杏树就很粗了。
一过清明,枝头、枝杈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簇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两三天后,整个树冠变成了花的世界。树枝被淹没在无数的花团之中,断断续续,忽隐忽现。
孩子们来到树下玩游戏,并不在意树上的杏花已经盛开。村上杏树多,孩子们对杏树开花不稀奇。
但大杏树开花并不是给孩子们看的,而是给蜜蜂们看的,要蜜蜂们帮它授粉。
几天后,一阵春风吹来,粉色的花瓣像雪片一样飘落在孩子们的头上、地上,最后聚集在场院边的土埂下,宛如一层薄薄的积雪。曾有人对谢花表示哀叹,然而,对这棵大杏树来说,却是新一轮成果的开始。仔细看,就会发现无数个头顶紫色小帽的青杏纽儿,正亲密地挤靠在一起呢。
青杏纽儿在绿叶的陪伴下一天天变大,树荫也越来越浓。不时有麻雀飞来,帮着清除树上的害虫。树上偶尔传来“滴水、滴水、滴滴水”的鸟叫,孩子们说,这是“过琛子”。其实是一种山雀。
青杏开始变了,变得又胖又圆,变成了荷包形状。
随着麦收开始,场院里忙碌起来,青青的荷包杏也静静地变黄了。这一变化被孩子们首先发现。一个小伙伴爬上树,我拿竹竿递上去,伯母家的三姐在树下用大襟张着兜。
虽然仍有点酸,但孩子们不怕,只是大人们怕倒牙不敢吃。
铡麦晒场时,几颗黄澄澄的杏掉在了大人们面前。忙着抢收麦子的大人们顾不得上树摘,只是顺手拾一个吃。
几天的抢收过去了,大人们把打下的麦穰堆在大杏树下。杏熟的越来越多,一阵微风吹来,“嗒嗒嗒”一连几个掉在了树下的麦穰垛里,同孩子们捉迷藏。
村里杏树多,常来贩杏的。有个人挑着空筐转来转去,最后选中了这棵大杏树,提出“上树摘,一分钱一斤”,母亲同意了。那人便很熟练地爬上树,先尽情地品尝着杏的味道,然后张开带有长绳的布袋摘了起来,布袋满了,用绳子吊下来,我们帮他倒进筐子里。反复十几次,他从树上看见两个筐子已经满了,近枝上的杏也已被摘得差不多了,他也累了,就下来了。下来后,他用双手吃力地掂了掂,从扎腰带上边的怀里掏出了几张毛票,交给我母亲。没有人同他争论。他挑起沉甸甸的担子到没有杏树的村子叫卖去了。
虽然摘走了许多,但远枝、顶枝上的杏依然不少,因树太高,即使爬上树用竹竿也够不着,任凭它熟透自落,增加孩子们的乐趣。
炎热的夏天来了,大杏树像一把绿色的巨伞稳稳地撑在那里,迎接前来纳凉的老人们。他们把蓑衣席地一铺,摁上一袋烟,吸完后,把鞋垫在蓑衣下面当枕头躺着聊天。杏树的浓荫使人们忘记了炎热。
孩子们在大树下,玩着弹杏核的游戏,边用两个手指弹,边喊着:“一弹弹,二猫连……”
晚上,孩子们来树下转一转,摸一摸,看有没有爬到树上的蝉蛹。
晚秋,冷风把大杏树的叶子吹落下来,孩子们来到树下,用小竹筢搂成堆,装进篓子里。树叶似乎无穷无尽,天天搂,天天落。
终于,随着冬天的降临,一场狂风把树叶全部吹光。粗壮无叶的枝条像手在寒风中用力摆动着,似乎在告诉孩子们,寒风无所惧。
一天夜里,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村野,庄户人都高兴地说:“麦子盖被,好年景。”大杏树的树干和枝条变得又白又粗。孩子们在大杏树下扔起了雪球。偶尔,有一个大雪球打在了大杏树的一根粗枝上,引起了雪崩,瞬间,坠落的雪屑倾撒在孩子们的头上、身上和脖子里。
我工作不久,弟弟从莒县老家捎来一篮子杏,说:“是从你栽的那棵树上摘的。”并介绍说:“别看有点青,从里面向外熟,尝尝就知道了。”
弟弟的杏篮子,一下子把我那早已搁置的童年杏趣又提了回来。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