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艺术祭:再造日本乡村奇观
2019-04-19陈统奎
陈统奎
作品《潜望镜》。天花板上镶有镜片,使游客在浴足的同时享受自然风光
绝大多数作品都散落在200个村落的梯田、山头、道路边、空屋和废校里。
作品《顏色的表达》。隧道里配备了一系列不同颜色的灯光,营造出一种微妙但充满活力的氛围,为那些徘徊的人带来一种对未知的好奇心
2018年,很多关心乡村振兴的朋友,都去看越后妻有(Echigo-Tsumari)大地艺术祭。我也带了一支小团队去日本中部新潟县看了。现场最受欢迎的作品是《光洞》,创作者是中国人马岩松。他在终点洞穴的顶部设计了反光镜,让洞穴外的清津峡景观反转倒映进来,在反光镜与泉水池形成对称画面,仿若“水盘镜”。最火爆时,看这个作品得排队2小时以上。此外,几米创作的仓库绘本和蔡国强的《巨龙现代美术馆》,也是高水平的参展作品。
作为全球最大的国际性户外艺术节,三年一度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已经办了7届,吸引了全球的艺术家、志愿者和游客参加。艺术祭总监制、72岁的北川富朗说:“大地艺术祭,让集中在大都市生活、苦于市场第一主义与均质化主义的人们,得以在乡间以五感全开的方式,和大自然及乡间的生活文化亲近,并形成一股潮流。”
组织再造的脉络
“越后妻有”这个地名,是新造出来的。这片760平方公里的区域,原来由十日町市和津南町等几个村镇组成。2005年,津南町之外的几个村镇合并到十日町市,于是变成一市一町共同办大地艺术祭。
为了给艺术祭加个合适地名开头,十日町市曾想合并了津南町,一齐叫十日町,但津南町拒绝合并。策展人只好搬出古文献,发现十日町市所在的新潟县过去叫“越后国”,津南町一带过去有个“妻有庄”,索性合称“越后妻有”,命名顺利获得通过。
我们参访的第一站是十日町电车站。十日町市产业观光部的办公室,就设在车站里。接待我们的观光交流课的课长,报告了越后妻有的四大特征:
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豪雪地,积雪深度可超3米,是川端康成笔下著名的“雪国”;出土了绳文中期的火焰型陶器,证明5000年前这里已有人类文化;约1500年历史的梯田,被视为日本人的原风景和里山文化;200多个村庄普遍面临人口老龄化危机,已废弃学校20所、空屋500多间。
“办大地艺术祭,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应对人口过度老化这个世纪难题。”课长说,上届到访者65%是女性,40%是回头客,20~30岁的年轻人最多。
在大地艺术祭总制作福武总一郎看来,这些居住在大都市的年轻人造访艺术祭,与当地的老人交流,正是思考何为真正的富裕与幸福的开始。
大地艺术祭的初衷是:为了让地方恢复元气,必须让当地居民对历代祖先谋生与生活的方式感到自豪,然后让艺术家们去挖掘这个地区的地形、气候、植被、务农方式以及饮食的特色,创作出一看就懂得特点为何的作品。
作品《巨型黑鲷》
在这个起心动念下,2010年艺术祭被拷贝到日本南方的濑户内海,缔造了“濑户内国际艺术祭”的神话。
从组织再造的脉络来看,2014年由19位代表发起的官方支援团队,成为大地艺术祭的有力后盾。这个官方支援团队以高岛宏平为首,他是Oisix大地株式会社社长兼CEO;其他代表包括IT业经营者、创业者、时尚界模特、媒体记者、建筑师、作家等各界精英。
“不做点事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是总监制北川富朗的“革命思想”。他在做一件对的事,而且做得很投入很漂亮,于是四面八方冒出许多贵人来助,演的是一出“社会交响曲”。
大地艺术祭的轨迹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历时约50天。2015年的第六届,适逢里山现代美术馆改修完成,当年全面宣传“里山整体是美术馆”的概念,吸引了超过50万来自全球的游客造访。
我非常好奇:这么成功的大地艺术祭,是怎么操办的呢?
大地艺术祭的“前史”要追溯到1994年。那年,越后妻有地区被新潟县列为推动地方振兴的指定区域。那时,民间对偏重硬件设施的政府行为的批判声高涨,认为应优先发展“软件”。1995年,政府决定不以短期的公共建设而以长期的文化事业为优先发展目标,任命新潟县人、已经在东京立川市具有透过艺术进行社区营造实绩的北川富朗为营运委员。
可是,北川富朗1996年开始筹办艺术祭,却拖到2000年才正式举办。原来,当地居民对“以艺术进行社区营造”不理解,所以策展方举办了超过2000场的宣讲会。“在所有的宣讲会上,大家都持怀疑态度。”北川富朗记得,各种“大字报”满天飞,对他的批判也是“五彩纷呈”,大地艺术祭“差点流产”。
第一届艺术祭原定的时间是1999年夏天,却因包括政府里的负责人不作为等种种问题,又整整被推迟了一年。
作品《隐形泡泡》
作品《光洞》
苦尽甘来,第一届大地艺术祭吸引了超过16万人到访,轰动四野。艺术打开了当地闭锁的状态,居民们的想法由此改变。
第二届,建成“松代雪国农耕文化村‘农舞台”,这是大地艺术祭的“中心舞台”。地方上的年长者,越发喜欢三年一度的庆典。
第三届举办前的2004年,发生了新泻中越大地震,艺术祭事务局援手灾后重建,与当地居民建立起信赖关系,造就了“空屋计划”的因缘。2006年第三届艺术祭,得以在50多处居民的家屋中,创作与展示作品。北川富朗说,人们“就是想看见生活在越后妻有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的笑脸,想贴近他们的心情”。
2008年,大家开始考虑将为期一个多月的艺术祭整年营运,于是成立了以地方自治为目标的非营利组织“越后妻有里山协作机构”。另一方面,举办前三届艺术祭时,新潟县政府的补助金,都占到总支出的60%;而从第四届起,县政府的补助结束了,在县政府内设置了负责大地艺术祭的支援参事,帮忙申请国家拨款和获得企业的资金支持。
幸运的是,获得的中央政府补助金逐年递增,从最初的200多万日元,飙升到第六届的2亿多日元,占到总支出的1/3。
十日町市观光交流课的课长介绍说,大地艺术祭2018年的预算是6亿多日元,其中市町村负担1亿多,中央政府补助2亿多,社会捐助1亿多,其余靠销售入场券和商品。
创造庆典的舞台
2018年第七届大地艺术祭,执行委员长是十日町市长关口芳史,副执行委员长是津南町长桑原幽,名譽执行委员长是新潟县知事花角英世。总制作依然是福武总一郎,总监制依然是北川富朗。
大地艺术祭的作品布局“开枝散叶”,最中心的地方作品很少,绝大多数作品都散落在200个村落的梯田、山头、道路边、空屋和废校里,全部看完,至少需要5天。整个越后妻有地区,相当于东京23个区一样大。最初,只有2个村庄举手支持大地艺术祭;今天,绝大多数村庄都参与进来了,社区总动员耗时20多年!
从一开始,北川富朗就坚持了“全员共犯”的策略,让艺术家在整个越后妻有地区展开创作。不懂的人,批评他把摊子铺得太大:“把作品集中点!”“作品间距离太远了!”然而,这才是奥妙之处,通过探访散布各处的作品,游客才会深入各个村庄。我们爬了一个长长的山坡,冒了一身大汗,才看到光之馆,可是站在光之馆俯瞰山坳里的农地时,顿感气势开阔,心情愉悦。
北川富朗与旅人们共同发明的“以艺术为路标的山林巡游”,已经成为新时尚。怎么形容这种巡游的美妙呢?那天,我们离开“农舞台”,车子绕梯田开上山头,一个转弯处,路边忽然冒出那件《颠倒城市》。全车的人都尖叫起来:哇!哇!哇!然后纷纷拿出手机拍照。一支支巨大的倒悬着的色彩缤纷的铅笔,离地面2米,笔尖直指观者,抬眼时会有巨大的压迫感。
整个巡游过程中,我最喜欢的是松代雪国农耕文化村“农舞台”,它位于电车站松代站旁,对面就是梯田。这里相当于大地艺术祭的“会客厅”,展示了大名鼎鼎的草间弥生的作品《花开妻有》,以及艺术祭代表作—俄罗斯艺术家卡巴科夫的《梯田》、小泽刚的《鱼糕艺术中心》等50件作品。
“农舞台”能集纳这么多作品,是当时松代町町长开明大度的结果。那时其他町都担心预算,希望尽可能减少作品数,松代町却大方接纳。原本,策展方安排川西町打造“新田园城市”、中里村打造“信浓川物语”、津南町打造“与绳文玩耍”空间,但这三者的项目未能成功。北川富朗直言,没有建设据点设施的区域,至今仍然承受着相应损失。
“农舞台”之外,另一个重要“舞台”是里山现代美术馆。它由十日町市“越后妻有交流馆”改建而来,从十日町电车站步行10分钟就到了。它是大地艺术祭之旅的出发点,也是旅游结束后的休息场所,还设有试吃米食的食堂(越后妻有是日本第一稻米之乡,诞生了“越光米”品牌)。
再加上松之山町打造的“森林学校”(在那里的美术馆喝咖啡,餐桌就是课桌椅),三个“舞台”一起作为越后妻有地区200个村庄的入口。
日常运营靠谁?
“舞台”建好了,日常化运营的课题也冒出来了。
光靠当地居民是不可能办成艺术祭的。从第一届开始,不设领导的志愿者组织“小蛇队”,便和当地生产商、艺术家一起,开发、销售商品和食品。到第五届艺术祭期间,营业额超过了1亿日元。
北川富朗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学生运动领导人,他召集的志愿者年龄跨度非常大。
如今三大“舞台”都有了餐饮设施。住宿设施则有梦之家、脱胎换骨的房子、三省HOUSE等。这些经营场所,在艺术祭期间需要400人左右经营,平时则需要100人左右维护,包括员工和有偿志愿者,全都是雇用当地人。
而以“小蛇队”为代表的无偿志愿者,是以东京为中心聚集而来的。他们主要负责在艺术家、居民、游客乃至政府之间串联,推进“协作”。北川富朗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学生运动领导人,他召集的志愿者年龄跨度非常大。有的成员只在艺术祭期间才来帮忙,甚至周五晚上离开东京,周日晚上就回到东京;有的人则一整年都出勤,“投入人生的所有”。
“小蛇队”里有个“导游小组”,成员中除了几位男士,几乎都是来自东京的女白领。不过,“小蛇队”刚开始与当地居民互动时,吃闭门羹那是家常便饭,年轻的志愿者常常哭着鼻子回来。北川富朗承认,“小蛇队”的出现,曾经给村民们增加了思想负担。受到打击之后,他们就努力摸索,“要怎样做才会得到理解呢?”他们立场鲜明又态度诚恳,这是“小蛇队”持续并成功地开展活动的最大理念。
至于那些形形色色、不拘一格的艺术家,都是公开招募来的。每届应征的作品在1000件以上。那些有潜力的艺术家,北川富朗会持续邀请他们参加艺术祭。而对艺术家们来说,比起工作室或画廊,他们在越后妻有可以进入他人家里或农田里,与村民寒暄,然后开始创作作品,这也是难得的体验。
大地艺术祭的运营,是以地方政府为核心的。“操盘手”北川富朗就是一个“受气包”:被村民们质问时,不爽的是他;与政府沟通不畅时,不爽的也是他。对政府人员,他学会了接受“行政效率差”这个事实。从1995年开始和这个地方打交道,到大地艺术祭被十日町市政府明确定位为“市里的重要施政措施”,北川富朗与政府磨合了15年。
艺术祭开幕式上,有位很绅士的老头子,躲在角落边,默默地抽着烟,外表严肃,他就是北川富朗。生于1946年、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的他,历经50年艺术运动,誉满天下。
大地艺术祭是个奇物,北川富朗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