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一场摆脱低俗的斗争
2019-04-19谷立立
谷立立
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实在令人费解。网络时代的今天,恐怕没有谁可以像她一样保有自我的独立:不提供履历,不面对镜头,偶尔的采访也是通过邮件完成。很多时候,我们谈论这个名字,更像是在谈论一道无解的数理命题。这位当代意大利最具知名度的作家选择了最低调的方式,远远离开公众好奇的窥视,把自己扎扎实实地藏在作品之后,就像一位真正的隐者。当然,隐匿并非逃避,而是在提醒我们应该如何正确打开一本书。毕竟,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小说,不是作家。
仿佛要把隐身模式玩到酣畅淋漓,费兰特开启了她的隐性写作。《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以两个贫民区女孩莉拉和埃莱娜的友谊为题,拉开了女性史诗的大幕。《我的天才女友》开篇即是消失。2010年,年过六旬的“天才女友”莉拉剪去照片、毁掉日记,“抹去所有痕迹”,人间蒸发。她的作家朋友埃莱娜怀着对挚友的追念,提起笔来,悉心讲述她和莉拉的往事。于是,60年的光阴被打碎重组,浓缩成四部作品:《我的天才女友》讲童年与青春期,《新名字的故事》是青年时代,《离开的,留下的》写中年,《失踪的孩子》则是壮年和老年。
这个世界有两类作家。一种借由天马行空的想象,搭建炫目的文字城堡,把现实远远地抛在身后;另一种用力生活、用力写作,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丝不漏地记录下来。费兰特属于后者。在她看来,所有的小说都是用心良苦的现实摹本,哪怕上帝塞到作家手心里的只是一小块记着梦魇、谵妄和呓语的碎纸片。于是有了这样一幕。不满20岁的少妇莉拉告诉老师,《尤利西斯》很现实,“讲的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有多么低俗”。或者说,那些吃着喝着的人们,那些蝇营狗苟的事儿,那些无法确定的命运,既属于乔伊斯,也属于费兰特。似乎是要隔着时空与天才女友形成呼应,40多年后,人到老年的埃莱娜回顾前事,无不怅然地说自己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当然,我们不能责怪费兰特太过粗俗。因为“低俗”恰恰正是那不勒斯的另一个名字。这里是黑社会组织“克莫拉”的大本营。数百年间,这座城市始终重复着“推倒—重建—再推倒—再重建”的模式,修建了一切,打碎了一切。但不管有多少动作,所有动作都只有一个潜台词:“掩埋”。有多少高楼大厦,就有多少肮脏交易;有多少海濱别墅,就有多少穷街陋巷。既然暴力早已深入骨髓,那么就算把五脏六腑统统都挖出来,洗干净,拼装成型,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低俗基因。久而久之,相同的劣根透过血脉,父传子、子传孙。“我们是一连串的影子,上台时,总是带着同样的爱恨情仇,还有欲望和暴力。”
正是在这样的混乱中,两个女孩要开始她们的漫漫成长路。此时,“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又将去向何方”的古老命题早已没有用武之地。她们很清楚自己的未来不是迈入豪门、成为学者、如意遂愿,而是像祖母、母亲那样变得关节肿胀、声音嘶哑、面目全非。这是那不勒斯的暴力美学,衍生出似曾相识的称谓:“庶民”。庶民注定要成为生活的附庸、恶棍的跟班,就像“一个影子、一种声音”,永远没有自我的价值。为了不重蹈父母的覆辙,两个女孩暗自较劲、彼此模仿,你追我赶,把学习当成改变命运的捷径,甚至计划写一部那不勒斯版的《小妇人》。
不幸的是,那不勒斯似乎只信奉棍棒,不相信梦想。小学毕业后,11岁的莉拉想要和埃莱娜一起就读中学,却被她的鞋匠父亲粗暴地扔出窗外,就像扔掉一只无用的破口袋。从此,两个女孩分道扬镳,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莉拉留在家里,通过自学,掌握了拉丁文和中学课程;埃莱娜远走他乡,一路从初中读到了大学。不过,故事没有结束,痛苦永无止境。它延宕在破碎的梦想之上,几乎是徒劳地维系着女性那一点点可怜的尊严。费兰特深知那不勒斯的“凌乱、扭曲、不合逻辑和反美学”。为了再现生存的不易、完成自我的救赎,她写得老实又用力。
那么,在暴力之下,该如何谈论成长?或许,成长才是最大的伪命题,就像作品《离开的,留下的》描述的一样。问题是,谁离开了,谁留下了?事实是,没有人可以离开,所有人都留在原地,哪怕是成年后沿着比萨、米兰、佛罗伦萨、巴黎走了一圈的埃莱娜。即便通过努力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不勒斯、嫁给了学者、出版了畅销书,她仍然是他人眼中的“坏血”,处心积虑地靠着夫家的人脉关系,一步步爬上高枝。正如莉拉所说,写作不能反转现实,不能改写出身,更不能消除罪恶。她劝告埃莱娜的话,听上去倒像是费兰特的自白:你自以为的成功不是成功。你以为你是宇航员阿姆斯特朗,打打字就让自己名声大噪,就把自己送上了“月亮的白色旷野”,但其实你只是看门人的女儿埃莱娜,你的双足深深陷在暴力的泥沼里。“你在那些书本上投入一生,但罪恶会顶破地板,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的确,书籍不会改变你的生活。但费兰特话锋一转,随即告诉我们书籍对于人生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如果够好的话,它们至多可能会给你带来伤害”。这句话拉近了《那勒斯四部曲》与《变形记》之间的距离。或许,费兰特更愿意按照卡夫卡的说法,把好的小说看成一把凿开厚重冰层的尖刀。毕竟,她要塑造的是“那些非常真实的心灵”。这种真实要求她推倒过去、抹去痕迹,变成“真正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女人”,而不是只会哭天抢地、抹脖子上吊的怨妇。我们读《那不勒斯四部曲》,仿佛是在城市的废墟中穿行。这位“穿裙子的卡夫卡”从不愿给她的天才女友多一点温柔,反倒是狂暴地,怀有打碎一切、重新来过的冲动,放任莉拉在穷街陋巷里,左冲右突、找寻出路。
然而,悲剧终究还是来了。《失踪的孩子》里有一次事先张扬的失踪事件。人到中年,莉拉丢失了4岁的女儿蒂拉。这不禁让人想起《我的天才女友》的开篇,两个8岁的女孩带着各自的布娃娃到凶狠丑陋的堂·阿奇勒家的后院探险,埃莱娜丢失了她那个名叫“蒂拉”的布娃娃。两次失踪、两个蒂拉,时间相距50年;费兰特耗费4年时间,写了100万字,偏偏要在结尾把故事拉回到起点。这代表什么,是叙事的循环,还是命运的圈套?
在接受采访时,费兰特提出了“界限”的概念。她很清楚,有太多女性终其一生只能活在“别人设定的界限里”,做不了自己,也谈不上喜欢自己。而一旦突破界限,做出越界的举动,就很容易被扣上“逾矩、堕落和疾病”的帽子。一次突如其来的地震,让强悍的莉拉陷入恐慌,也让她看到了“界限消失”的可能。第一次,人与世界的联系变得不再牢实;第一次,它像系着风筝的细线一样易于折断。
66岁,莉拉以最决绝的方式抹去一切痕迹,彻底消失。这是真正的自由,还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隐匿的作家费兰特扔下这个难解的谜团,选择了沉默。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次莉拉终于远离了永无休止的死循环,远离了被暴力、杀戮、罪恶裹挟的那不勒斯,不再与往事多所牵绊。此刻,她只属于她自己。就像同样抹去所有痕迹的费兰特,她隐身在文字背后,谦恭地将她的小说归结为“集体智慧的果实”。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