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2019-04-18莉莉吴
莉莉吴
月初,母亲收到外公自家乡寄来的包裹,里面分装着笋干、野菜与一筐野生猕猴桃,每一包上附着一张纸条,写明了保存方法与具体食谱。信的末尾,他提及母亲幼年时居住的村子,说一些滚落的山石压垮了旧屋,以后恐怕再难以拜访。
时间忽然倒流,自晦暗的城市中蜿蜒,回到那座背山的村庄。母亲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孩提时代和仓促的少年时代,而外公則于此磋磨了自己的大半生,近乎一场修行。
那座村子极小,前后一共十来户人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头有一棵高大的柏树,常常有人将死去的黄鼠狼倒吊在上面,有时一根树枝上吊着两三只,渐渐风干。外公从不许母亲从下面走过,说是不洁。
外公是性情坚硬的人,自幼随外曾祖父一起逃荒,从四川一路辗转至湖北,上过夜校,受过欺负,最后,外婆自杀,他独自于此地定居。因此,他的口音十分奇怪,像是多种方言的糅合,鲜少有人能听懂。久而久之,他便极少开口,像是一抹灰色的影子,落在初冬的屋檐下。
外公从前便是古板自持的老人,规矩极多,每日黄昏时,会捉着母亲写大字,一撇一捺,都有章法。偏偏母亲缺乏耐心,总是胡乱写上一气,然后跑到外面去玩。
“人要静心,心静了,什么也打不倒你。”外公总是念叨这句话,细碎地,反复地,似是在规劝年幼的母亲,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融于光尘之中,连回音也没有,就只是寂寞地消散了而已。
而他的确是寂寞的。
母亲曾说,在多年前的春末夏初,外公会带她去山中挖兰草。山谷幽深,午后的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的气味,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短锄在竹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外公停下来,让年幼的母亲在树下等他,然后独自一人沿着没有成型的路径,缓缓前行。归来时,竹筐里装着三两株朴素植物,其根须上仍裹着新鲜的泥土。
之后,他会将兰草裹上报纸,贴上字条,一一分送给邻居。对于为何要将辛苦得来的兰花送人,追问几次,外公总是避而不答。时间一久,大家也就只把它当作独居老人的怪癖,并不放在心上。
后来,母亲渐渐长大,搬到陌生的城市居住。世界一下子变得极大,充斥着诱惑,欺骗,失信与失望,而她被时代的洪流所挟裹,只能蜗居于世俗的烟火中,脾气暴烈,行事仓促。
于是她在家里种了兰花。兰草青翠,顶端立着淡紫色的生涩花萼,并不显眼,等过几日后,花苞绽开,透出清雅的香气,有古君子之风。
彼时,外公仍是独自一人住在村子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给我们捎来食物,都要仔细地写上食谱与保存方式—这是旧时候人们相待的方式,透着一股赤诚的热情。关于外公的大字,从山中带回的兰花,和他在苦难后的寂静,每当谈及,都仿佛在讲一段柔软的往事。
“妈,你知道外公为什么每年都要去山里挖兰草吗?”
“你外婆的名字里,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