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英杰 退役时我像孩子一样无助
2019-04-18徐梅
徐梅
图/本刊记者 梁辰
“你退役后是不是长个儿了?”
“你真的没有整过容?”
孙英杰笑出了声儿,“没有,没有,真没有,个也没长,脸上身上哪儿哪儿都是原装的。”
她说这样的问题总有人问她,“还有更夸张的,以前当运动员时接触过的领导见了我,有的竟然完全不敢相信,反复问我,‘你真的是孙英杰?你怎么这么能说了,以前都不吭声的。”
她的微信头像是2002年釜山亚运会夺冠后拿着国旗奔跑的瞬间——超短发,背心短裤,瘦得像个小男孩儿一样——那也是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
从九岁开始奔跑,“在运动队过着完全封闭的生活,别说社会了,就是跟家人都不怎么接触,”所有的目标只有一个,“冲刺的时候不让任何人追上我!”
2002年釜山亚运会,孙英杰包揽了5000米和10000米两枚金牌,成绩分别排名当年世界第2和世界第4。2003年田径世界锦标赛,她和刘翔分别在女子万米和男子110米栏,为中国田径队赢得了仅有的两枚奖牌。
早在马拉松热潮兴起之前,她就是中国女子马拉松当之无愧的王者,曾经三夺北京国际马拉松赛冠军,2003年在“北马”夺冠并创下的2小时19分39秒中国女子马拉松纪录迄今无人打破。业余跑友们常将BQ(Boston Qualify波士顿马拉松报名成绩)挂在嘴边,作为衡量个人最好成绩PB(Personal Best)的一把标尺,孙英杰2000年就参加了这个以高门槛著称的精英经典赛事并取得第八名,2002年再战波士顿,获得第四名。
2009年退役后,用她的话说,“跑步完全跟我没关系了。”当运动员时,她不到100斤,生完孩子有一两年都将近150斤,“我那时候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跑道上了,没有想到后来会再穿上跑鞋,更没有想到最后会选择大众健康跑培训创业。”
2013年,她在北京马拉松赛正式复出,因为没有报上全马,不得已选择了业余组半程马拉松赛。“2014年五一节,我跟老公在北京跑友聚集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门口拉了个条幅,‘孙英杰长跑俱乐部就这样开张,那次招的第一批学员有很多一直跟我跑到现在。”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当天,她刚从名古屋马拉松赛带队回来,她在服务团友的同时,以3小时38分09秒完赛,这也是她近一年多来最好的全马成绩,“这个成绩跟我当运动员时候,是没有办法比的,但那时候我的目标是个人极限、是国家荣誉,现在,我才是享受跑步,并且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更多人在跑步中获得健康、培养终身受益的运动习惯。”
32岁长大成人
跟孙英杰一起走路,她会很自然地抓住你的手,虽然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对于跑者来说,马拉松最后十公里,这只手搭上来,简直像手机电池即将耗尽时,连上了充电宝。
名古屋马拉松赛最后500米,她一把抓住团友石春健的左手,“拿出所有的力气拼吧!”石春健是孙英杰众多学员中的一个,已经成为俱乐部教练之一,这次孙英杰专门陪同她冲击PB,“孙老师全程给我拿水,日本的水站靠左,她每次拿了都跑到右边递给我,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习惯右手喝水。喝完运动饮料,她还会拿白水给我漱口;出汗多的时候,她会用海绵往我脖子后面轻轻挤一点水;看到我的跑姿有一点儿变形,孙老师怕影响我的节奏,只用手指轻轻点一下我的后腰。”石春健跟着孙英杰跑了三年多,“零损伤,成绩稳步前进,4次达到BQ。”
2019 年3 月,孙英杰(左)在名古屋马拉松比赛中陪伴跑友
“一周只要保证四次训练,并且不需要跑长距离大强度,哪怕一个小白,也可以通过科学训练,再加上专业的功能性运动装备,完成全马赛程,并且跑进五小时。”孙英杰说,在她自己做运动员的时候,“这是不能想象的事情,我那时候一天跑七八十公里,并且都是高步频高配速。”她的很多陪练都练到吐血,“我很怕自己受伤,一直特别注意正确的跑步姿势,但是内伤难以避免,胃啊心脏啊会报警,运动量太大了,好像一辆车开得太快太久,发动机受不了。”
每次参赛,她都心无旁骛,“尤其出国比赛,压力更大,国家花钱让你出来玩来了吗?不跑出好成绩,对得起国家的培养吗?”她笑着说自己那时只有“服从服从服从、坚持坚持坚持!自己什么想法都不可以有,教练的话就是圣旨”。
作为专业选手,她的胸牌号码从来没有超过两位数,“专业组都是在前面跑,从来不知道后面(业余组)是些什么人在跑。”2013年复出时,她在自己曾经三次称霸的北马拿到37625这张号码布,“一看這个号码觉得太恐怖了,数字这么长。”她第一次在队尾观察普通跑者,“哎妈,最逗的是装扮,有打扮成公主的,还有打扮成猪八戒的……穿成这样也能跑?”
“跑步最怕增加阻力,我当运动员那时候,是能少穿尽量少穿,少负重一两是一两。”普通参赛者将比赛变成了嘉年华,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喜乐,“原来跑步可以这么快乐!如果是这样,那我还可以继续跑下去的。”
这个认知对她至关重要,甚至是她命运转向的一个重要心理基石,当时正是她生活压力空前的时候。
“我刚退役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无助,啥都不知道,别说跟人交流了,就是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除了跑步,啥都不会。”她感到庆幸的是,退役前一年她成了家,“一退役就有了孩子,我就全心带孩子,先回归了家庭,而不是马上被推向社会。”
她先生汪成荣是青海体工队教练,在2008年北京残奥会上带领队员取得过中长跑3金1银的历史最好成绩。孙英杰原本想在丈夫的呵护下平顺安逸地过一生,“我依赖性特别强,家里什么都是他管,有了孩子,我也没管过,我没什么生活能力,家务活他也不让我干,甚至孩子的衣服我都没有洗过。”孩子蹒跚学步,孙英杰把他带到操场上,“他爸爸在带队员训练,我就带着孩子在旁边玩儿,青海的家里也装修得特别用心,我以为生活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2011年,孙英杰32岁。这年10月,中残联向汪成荣个人银行卡账户汇入2008年北京残奥会中国体育代表团教练员的奖金。青海省体工队要求汪成荣上交奖金,由组织进行再分配。汪成荣认为这笔钱打到个人账户,就是奖励给个人的,要求青海体工队出示关于奖金再分配的红头文件。2011年12月28日,他接到了《關于对汪成荣同志停职的处理决定》。
孙英杰退役前,有关方面曾给予过安排工作、解决北京户口的承诺,但是退役时,“我也没去找谁,安家在青海也很好,我从小跟队上高原训练,对那里很熟悉也很喜欢。”
丈夫被停职,原本平顺的日子转瞬难以为继,“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人家都说18岁长大成人,我其实是32岁这年才‘长大成人的。”
“靠兴奋剂我跑不到今天”
2012年,孙英杰从青海到北京,找到退役前带过自己两年的陶绍明教练。
陶绍明是个非常有头脑的教练,早在2011年,他就敏锐地感受到了马拉松市场的升温,其后他在非洲开办了训练营,专门培训黑人选手参加中国的国际马拉松赛事,如今已经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马拉松选手经纪人。
2006年8月,在经历了“兴奋剂事件”、“讨薪”、“控诉教练长期殴打”一系列幽暗困顿后,孙英杰趁教练王德显带队出去比赛时,“跑出来了”,媒体使用的标题是,“师徒彻底决裂”。
当年11月,陶绍明教练开始带她训练,为取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参赛资格而奔跑。尽管最终未能如愿,但对于此前一直在封闭和高压环境中训练的孙英杰来说,那段时间仿佛上帝给她开了一个天窗,光得以透射进来,她第一次得到允许,正当地拥有了一部手机,“可以跟家里联系,家里有事,陶指导也会让我回家看望。”
孙英杰非常感谢这个在绝望中带给自己一线光亮的人,这一次她又想到了他,“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干点儿什么,陶指导人很好,我特别信任他。”陶绍明看到孙英杰吓了一跳,“我那个时候一百四五十斤,每天懒洋洋地在家里看电视吃零食,就是在操场上带孩子玩儿,也是一步都不带跑的。回想起来,整个人的状态其实特别不好。”
“陶指导给我介绍了一些马拉松比赛的活儿,做代言人啊,参加一些活动,跟参赛者互动、领跑100米等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众跑者的市场已经这么火热了。”
虽然接活动可以赚到一些钱,但孙英杰总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陶绍明也鼓励她办自己的俱乐部,“开始一听俱乐部,就觉得特别高大上,国际范儿,我哪有资本办俱乐部,哪个职业高手能跟我练啊?后来才慢慢明确,我要服务的是大众跑者,中档收费、专业支持,我是专业的马拉松运动员,我老公是中长跑国家级教练,我们用大白话把专业理念教给大众,在专业上有追求的跑者,接受我们的指导,可以跑进3小时,挑战自我的同时防止伤病,这就是我们的竞争力。”
运动员生活锤炼出的毅力,在确立了目标后,迅速付诸行动,通过运动加饮食控制,她一个月就瘦了三十斤;从最开始跑一个马拉松都吃力,迅速恢复到一年可以轻松跑下十几个全马,“到现在我每天都在跑,今天早晨跑了16公里,一般都是十公里左右,一周休息一两天,不跑步练核心力量。”
汪成荣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说,刚创业的时候,俩人对各种新的传播媒介所知甚少,“别人说APP都不知道是啥,回家上网查了才知道。”现在孙英杰已十分娴熟,每天早晨都在“N个群”里回复跑友的问题,晚上儿子写作业,“我把门一关,告诉儿子别打扰,‘妈妈给跑友上半个小时网课。”
除了自己直接招生的线下和线上训练营,她还授权全国各地的跑团使用自己的IP招生,“我们会在线给予技术支持,线下有上课的需要,也可以安排。”
2005年南京第十届全国运动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误服兴奋剂事件,不少跑友也有些好奇,想了解这个疑窦丛生的事件背后的真相。
“走到哪里我都很坦然,我没有自己服用过兴奋剂。”
“我那个时候就是一个社会知识的‘小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心智甚至没有我儿子成熟。如果以今天我的心智,我没有服用过兴奋剂就是没有,我会在十运会现场召开新闻发布会,在媒体监督下重新提供尿样,服用了兴奋剂需要时间代谢,我当时要求再检,是黑是白,媒体作证,一目了然!”
她摇头叹息,说一切无法回头,“我教练当时也不服,他想要摆平这个不白之冤,选择了一个自己都圆不下去的解释,赢了官司,丢了人心。”
2005年11月15日,孙英杰在黑龙江五大连池法院对师弟于海江提起诉讼,这是一个只有原告、被告而没有第三证人的官司,被告于海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使得庭审异常顺利。于海江称自己是孙英杰的崇拜者,为了让偶像快速恢复体力,2005年10月16日中午,他私自在孙英杰的饮料瓶中加了“大力补”。令媒体哗然的是,于海江说“大力补”是他在北京马拉松赛公共厕所里捡到的。
“所有都是教练安排的,他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她再次摇头,“没办法,我那个时候就是那样,没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儿子上学去了,孙英杰就在他的书房处理工作
平日里工作繁忙,孙英杰难得来接儿子放学
尽管法院判决孙英杰为“误服”,中国田径协会仍然做出了王德显终身禁赛、孙英杰禁赛两年的严厉处罚。
“别人可能会认为这件事情会把我压垮,其实真没有。我知道自己是凭实力跑出来的,我不害怕。服用兴奋剂的人,隐藏不了,退役之后也会长喉结、嗓子变粗,身体也会出问题。”她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你可以去查我的比赛成绩,我是保持高水平时间最长的,有的人冒出来一次,后面就消失了。我从出成绩到退役,哪一次我孙英杰掉下去前三名过,靠兴奋剂我跑不到今天!”
“不能因为创业把家丢了”
下午3点多,我们和孙英杰一起去接她儿子放学。所有小学的放学时间都是相似的,学校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塞满了车。孙英杰特地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方便见缝插针地停靠。
为了孩子上学,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两居室,每月租金七千块,还给孩子报了英语、编程、画画、吉他、全脑科学等各种培训班,“每个班都有一个群,孩子在家完成作业的情况,要拍了上传。”她笑咪咪地给我們看手机里儿子的画作、弹吉他的视频,再三叮嘱我们,“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这个时候给孩子吃好最重要,这会儿的小芹菜营养丰富,不管孩子爱不爱吃,要让他们吃。”
我称赞她是一个用心尽力的妈妈,她摇摇头,“今年我才转变的,以家庭为主,工作为辅。”
创业之初,她一年飞行三百次,基本不着家,“好不容易在家过个周末,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在手机上处理,儿子过来‘妈妈、妈妈一叫,我啥都忘了……”她自言那个时候的自己既浮躁又暴躁,吼儿子烦老公,“空中飞人一样,整个人不能安静片刻,那眼神儿都是飘的。”
母子关系也很紧张,偶尔出差她想孩子了,“打电话回家,他都不理我,‘我不想你!”
2018年9月,一个突然的诊断把急速运转的创业者“摁到了手术台上”,“前一天还在外面参加活动呢,第二天就躺病床上,穿着病号服,打点滴,准备手术,我心想‘人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太脆弱了。”
手术后她歇了四个月,“对自己这几年奔跑不停的生活做了个彻底的反思,到底是金钱宝贵还是生命宝贵,到底是名誉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培训学员的时候,她常常提醒他们“不要过分追求成绩”,“作为普通爱好者,你要的是健康而不是PB,你想要超过职业运动员吗?超过我孙英杰吗?人的极限很多时候是靠牺牲健康换来的。”
“运动一旦超过负荷,就会带来伤害。其他追求也是一样,我自己其实也迷失了,太想抓住机会了,功利心上来了,反而忘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把过腰的长马尾摆到胸前,今年她计划每周都去美发店给头发做营养油,“去年我头发特别枯,人也憔悴。”她特别爱在朋友圈发自拍的美照,“当运动员的时候,特别渴望美,教练不允许,宿舍里连穿衣镜都不能有。”有一次,她去理发回来,教练嫌她的刘海太长,拿起剪刀,嚓嚓嚓,剪得见不了人。
“虽然我不能接受他那样对我,但我也不恨他了,想要出成绩,只能是那样。”她甩一下头,“现在的生活是我想过的,也是我应该珍惜的。”
编辑 孙凌宇 rwzkz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