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浙大学中文
2019-04-18戴玥
戴玥
“你在哪里读书?”
“浙大。”
“读什么专业?”
“中文。”
对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异,并且接下来往往会跟随一句追问:“为什么会去浙大读中文?”
我也常常這样问自己,却只是加深了心中的茫然。在以理工科著称的学校,人文学科似乎处于尴尬的地位。我的大一即在这样的惶惑中开始的。
诗歌的美竟来自实验
浙大要求所有的大一新生接受通识教育,每个学生都需要跨学科选修一定学分的通识课程。其实我对理工科并不感兴趣,但为了拿到学分,只得不情愿地修了几门理科通识课程。而在实验课上能感受到诗歌的美,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一门课是“生活中的微生物发酵实验”,课程开在生物实验中心,授课的老师是生命科学学院的教授。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酿酒的专题课。
酿酒是微生物发酵中的一个典型案例,同时“酒”也是一个古老的文化符号。谈及酿酒方法时,老师说,酿酒方式分为西式与中式两种,西式多采用麦芽等谷物自然发酵,先将淀粉糖化后再进行发酵;而中式酿酒法则利用酒曲发酵,是一边糖化一边发酵。因而中国酒与西方酒的口感不同,中国的酒有一种独特的厚重与香醇。
说到酒,我便想起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新酿的米酒尚未过滤,酒面上的浮沫宛如绿蚁。“绿蚁”是一个极富创意的比喻,我从未见过酒是如何酿成的,也仅仅将其当作诗人的想象,但之后的实验却让我有了一番全新的认知。
按照实验流程,我们需要将普通麦芽与烘烤过的麦芽混合,加入水,经过数道反复的蒸煮、搅拌、过滤,最后将得到的半成品放入发酵缸发酵。在蒸煮与搅拌的过程中,麦芽的香气经加热后释放出来,麦芽中较轻的杂质慢慢上浮,在浆液的表面形成一层浮沫,我仔细一看,这层泡沫与寻常所见的肥皂泡沫不同,能看见杂质聚成小而细长的形状,恰如“蚁”一般。白居易所写的米酒已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因而浮沫呈现出偏绿的颜色,可不就像“绿蚁”?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想必还会将它归于诗人随性的想象,着实惭愧。
这一堂课让我感触颇多。传统诗学中朦胧的美感,在精细的实验里被一一厘清。诗歌并不是文人骚客们毫无根据的空想,而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升华。
数学也能写成诗歌
“数学与人类文明”——乍一看课程名字,我便想到了各种数学理论的发展过程,机械、严谨,同时也有些无聊。
但授课老师甫一出场就将我之前的想法通通推翻——他是一位数学系的教授,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出版过多本与数学相关的诗集。
数学也能诞生诗歌吗?
我不禁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课堂上老师提到了古希腊数学家丢番图的墓志铭,那是一首藏着数学题的诗:“坟墓里边安葬着丢番图/多么让人惊讶/他所经历的道路忠实地记录如下/上帝给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又过了十二分之一,两颊长须/再过七分之一,点燃起婚礼的蜡烛/五年之后天赐贵子/可怜迟到的宁馨儿/享年仅及父亲的一半,便进入冰冷的墓/悲伤只有用整数的研究去弥补/又过了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解出方程,人们可以得知丢番图活了84岁。
查了更多的资料后,我了解到,古希腊时期采用诗歌记录数学的并不止这一例,哲人毕达哥拉斯发明了一种特殊格式的诗(又称毕达哥拉斯诗歌),他曾用诗歌描述了他所发现的第一个定理:“斜边的平方/如果我没有弄错/等于其他两边的/平方之和。”这一定理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勾股定理。
后来我发现,这样的例子在中国的诗歌中也有很多,譬如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首小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便是北宋理学家邵雍所作的计数启蒙诗。
我逐渐看到了数学与诗歌的共通之处——它们有着相似的美学:数学是严谨而规整的,近体诗的韵律也遵循着同样的严整风格;数学所显示的对称美学,在回文诗、回文词中亦有所展现。
进一步了解之后,我发现原来有一些诗歌,全诗并没有什么数学之感,但深入品味,便能发现其中的数学之美。比如唐代杜甫写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乍一看全诗只有几个数字,仿佛和数学关系不大。其实全诗一句一景,是四幅独立的图景,诗人从数学的点、线、面、体等不同角度对草堂周围明媚秀丽的春天景色进行了细微的刻画。第一句中的“两个黄鹂”,描写的是两个点;第二句中的“一行白鹭”,描写的是一条线;第三句“窗含西岭千秋雪”,描写的是一个面;第四句“门泊东吴万里船”,描写的是一个空间体。
数学将理性的美感赋予诗歌,使之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余,始终维系着理性与逻辑。譬如古时文人们爱玩的文字游戏“一字诗”,其中著名的有陈沆的作品:“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作者一一列举所见之景,除了修辞上的白描手法,其实也暗含了数学中的枚举法。并且“一”作为一个数词,是正整数的起点,也有“独”与“全”之意,以之勾勒的图景极富诗情画意,同时又带有数学所赋予的理性逻辑的铺陈,成为这个文字游戏的支撑。
我意识到,此前我觉得数学面目可憎,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思维无法摆脱刻板印象的桎梏,事实上数学一直以一种高度理性美的姿态存在,数学的土壤中也会结出诗歌的累累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