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礼
2019-04-18偷海
偷海
一
田成喜冒出水面,拿下呼吸器,摘掉水镜,狠狠地喘了两口气,然后转着头四面看,最后抬头看向那片崖礁。崖礁的石头奇形怪状,有的像立着的人,有的像卧着的兽,细看,还是礁石。看罢,他暗笑自己:就是做贼心虚嘛。这个连流浪狗都没有的地方,别说是黄昏,就是大白天也难得会有人来。
天已暗了。深秋的这个傍晚,没有风。他摸着一块礁石,站上去,身子露出水面一半。他先把身上背的氧气瓶取下,又把网兜提起来看看,里面装着刚刚捞获的海参,估计有七八斤的样子,他对这次收获好像还算满意。他试探着走上礁石,把氧气瓶放在一块露出水面的较为平坦的石洼里,刚要提起网兜,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啊——”
他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黑影掉进海水里。不好,得去看看。他把手里的网兜绳子麻利地在瓶身上缠了两圈,这样,兜里的海参仍然泡在海水中,能够保证鲜活。然后,他把身子一跃,跳进海水,伸展两臂向那人游去。
落水的是个女人,他奋力游了几下赶到时,那女人两手正乱扑腾,嘴里喊着:“救命,救命!”田成喜靠近她,喊一声:“别怕,别乱喊,注意呼吸!”他瞅着从哪个位置才能够到她的头发。在水里救人,最好能抓住落水者的头发,那样拖着最安全;最怕被岌岌可危的临难者死死缠住双臂,腾不开手,不能划水,那样两个人就会一起完蛋,这一点,田成喜懂。他伸出一只手,还未及拽到她的头发,却被她两手紧紧抱住。女人呛了一口水,猛咳一声,感觉到要窒息,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来不及挣脱的田成喜一起坠入水中。好在没有风浪,水势平稳,田成喜被拽进水里,灌了一口海水,他脚下使劲蹬着,把女人一起带出水面,口里的水“噗”全喷在女人脸上,女人稍一愣,他迅速抽出一只手,大声骂道:“我操!不听话,连老子也赘上。”稳住神,他又喊:“你不要乱动,我把你拖出去。”
田成喜把女人弄到一块还算平滑的礁石上放下,他因为身上穿着防寒潜水衣,加上这一阵折腾,已是累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这女人浑身湿漉漉的,坐卧在那里,头发遮住面庞,一副可怜样。他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荒山野地的,你不是失足吧?”他看着头顶的悬崖,在夜空的映衬下,一排龇牙咧嘴的猛兽对着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一股尿液,热乎乎地顺着腿间流出。
懸崖到水面,十几米的高度,从上面掉下来,只要不呛水,是不会一下子淹死的。见女人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就呵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偏走这条路!”女人不答,只哭。间或咳嗽两声,他知道这是喝了海水了,就有些怜悯,降低了嗓门问她:“你不要紧吧?”她不看他,低着头晃晃脑袋,还哭。
“嗨,真是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嘛!”田成喜弯腰把女人搀扶起来,“走吧,今天碰到我,你是什么想法也不能有了。”他那只手显然用了力,女人不由自主地随了他,一步步试探着走在礁石上。女人问:“去哪?”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田成喜听出来她不是本地口音,歪头瞅她一眼。借着远处的余光,他看到一张瘦削的脸,模样好像还算周正。
“你哪里人?”
女人没回答。
女人摇摇头。
“那你这是……”没容他再说,女人身子使劲扭动,要挣脱他。他赶快说:“好好,不问,不问。”女人站下,不走了。田成喜怕再生意外,就说:“我把你送派出所去,让警察来处理,你看好不好?”女人使劲摇头。田成喜为难地沉吟一下,伸手往前面一指说:“你看,我那里有个住处,你过去擦擦干,喝点热水好不好?我再给你找两件衣服,你换换,这样湿着久了可不行,会着凉的。”女人看着他,没动。他又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不能怎么着你的。”女人听他这样说,不再坚持,迟疑地随着他。因为是礁石,高高低低不好走,田成喜路熟,脚下有数,牵着女人试探着一步步走上崖顶。在这里,视野豁然开朗,东南西三面全是海,只有身下这片礁石,还有它连接的北面是陆地。连成片的礁石形成一个大大的半圆的水湾。水湾里隐隐显露一排排一行行的漂浮物,那是海水养殖区域。南面极远海水开阔处,有来来往往的船舶。船上的灯光忽闪着,间或有一两声汽笛鸣响,给这片静水海湾传递过一些生活的气息。
这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海礁。田成喜说的住处,是一间小木屋。他先一步近前,打开门,开了电灯,屋子一下子亮了。女人跟在后面,迟疑地看看他,又打量起屋子。屋顶和外墙壁都用一层铁皮包裹着,屋子有五六个平米,一张单人折叠床,床上被子乱糟糟的,没叠。一个小方桌,桌上有暖瓶,电壶,茶缸,饭盒,勺子,筷子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小屋门朝南,门上有两扇玻璃,东面有一个小窗户,这样子在屋里刚好可以看到整个海湾。田成喜说:“这是我的狗窝,我在这里看海。”他把看字说得很平。女人狐疑地看着他。他指着海湾说:“这海水里养着海参鲍鱼啥的,我在这里值班看着,不要被人偷了去。”女人的眼神有所缓和。他又说:“进屋来吧,先喝点热水暖暖,我再给你找衣服换上。”说着,就拿起暖瓶,倒了半茶缸热水递给女人。女人怯怯地接过。他蹲下,从床底拖出一个黑旧的拉杆行李箱,拉开拉练,里面有几件衣服,都是男人的。田成喜拿出一件长袖汗衫,一件毛衣,和一条绒裤。他递给女人说:“你喝完水,换上吧。我出去,你关上灯,插上门,省得不放心。”说完,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板。女人喝了两口水,精神好多了,也不再那样警惕地瞪着他了。眼神也缓和了好多。田成喜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烟点燃,又把烟火扔在桌上,刚退出屋,想起了什么,又去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手电筒,这才带上门,对女人说:“你先换衣服吧。灯绳开关在这里,你看好了。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回来。”
二
田成喜打着手电,回到他出水的礁石位置,潮水好像又回落了一点,他那网兜的绳子,已经明显露出水面一截。他吐了烟蒂,用嘴咬着手电,两手去提那网兜。劲头铆得很足,手上不见吃力,低头一看,网兜里的海参跑了大半。他朝海里笑骂道,小兔崽子们,你们沾了那个女人的光了,再活一阵子吧。按照以往,碰到海参从网兜里溜号,他会大骂,骂这些小兔崽子不够意思,不讲情面,老子看护你们到大了,该用着你们了,你们却六亲不认溜之大吉,枉费了老子喂养你们。骂着骂着他就会生气。他会骂让他下岗的工厂,骂离婚而去的老婆,骂一切不顺心的事情。而今天他不,不但不生气,反而噗嗤笑了一声。他忽然觉得世上有好多事真他妈有意思:你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侍候的东西,稍不留意,就会灰飞烟灭;你不那么刻意追求的,有时候却会悄悄降落在自己身边。好比今天晚上吧,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一个女人与自己这般近距离接近,还因为自己的出力相救,挽回了她一条性命,这真让人开心。想来已是很久没与女人亲密接触了。从这女人被他在海水里抓住,女人抱住他那一刻,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被人依赖,甚至女人死死抓住他,把他带进了水里,逼他喝了一口齁咸的海水,他骂她一句,那也仅仅是下意识地骂。骂完,他又觉出自己是她这一刻的唯一救星。那种被依赖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像救护自己的亲人一样不遗余力。现在想想真有点后怕,万一她把自己的双手死死抱住了呢,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施展不出,只能被她缠住,与她同归于尽。那样的话,等到被人发现,两个人缠在一起,肯定会被说成殉情而死。操!我会殉情?即便真的殉情,那也得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才对呀。与这人一起死在水里了,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连模样都没看清,更别说那事了,没有那事,殉个屁情呀,那可真是冤死鬼了。不过,还好还好,那女人只是喝了几口海水。从她喊救命,从她的哭声知道,她落水是害怕了。但是,她为什么要跳海,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如果有可能就问问她,也好劝劝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这个女人长得不算漂亮,可也不难看,那小手,那细胳膊,比艳芳更有女人的感觉。
艳芳是他的第二个女人。第一个是他的发妻淑芬。他和淑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两人是一个织布厂的同事,淑芬是挡车织布工,田成喜是跟班维修保全工。那时,年轻的田成喜刚调来淑芬所在的班组。有一天,淑芬挡车的一台织布机出了故障,他修理完后把着开关看效果,无意间扫向机后,却看到俯身接线头的淑芬,胸前两个白球晃眼。这是他头一回看到异性风光,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电到,眼神随即挪开。可是刚挪开,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就是这回望的一眼,与抬起头的淑芬的目光对上了。从他的神情里,淑芬觉出了异样,两个人几乎同时脸红。接下来,田成喜主动约会淑芬。很快,两个人结婚。然后生了个女儿,一家子开开心心过日子。那时候,田成喜整天乐呵呵的,他觉得有女人在身边是幸福的。他仍然喜欢淑芬自以为骄傲的那两团白絮。虽然,不再像第一回看见那样让他激动。可他就是喜欢。他很满足。多年以后,看过了一些毛片,经历了一些女人,他就嘲笑自己,当年真是个雏子,不就是两只奶嘛,哪个女人没有?可自己当时就是那么痴傻,好像全世界只有淑芬是他唯一的女人。
后来,他们企业破产,两人双双下岗。工厂给了几万块钱,说是买断工龄,让他们回家,自谋职业。田成喜是织布维修保全工,那可是挡车女工们捧着敬着的工种,在纺织厂养尊处优惯了,最初走向社会,很不适应。刚开始在劳动就业中心找到的新工作,不是太苦太累挣不到钱,就是他的文化太低不能适应。几番下来,就业中心的人说他得改变观念,得铺下身子从头学起。人家不太愿意为他介绍新的工作了,他也对自己的前途颇为失望,整天浑浑噩噩,吃着下岗领到的那点钱,有些过一天算一天的意思。而淑芬不一样。
淑芬下岗后,参加了两回再就业学习班,然后去了一家新开业的饭店,当起了餐厅服务员。三十多岁的淑芬,身材丰腴,虽然长相一般,但是经过一番化妆捯饬,尤其是那双不大的眼睛,因为涂抹了眼影,勾勒了眼线,加上她活络的眼神,说话时丰富生动的面部表情,加上一些让人听起来舒服的话语,让来吃过饭的客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为她工作不辞辛劳,老板对她很是满意,就让她当了大堂经理。不过,最满意她的还有四十岁的大厨。大厨是外地来的,手艺不错,回头客很多。老板经常与他俩商议店里的事情,就把他俩给拉近了。大厨妻子不在身边,淑芬对他额外照顾一些,渐渐地,两人黏糊起来。田成喜知道这一层的时候,去店里闹,淑芬就与他离了婚。淑芬说,不愿意跟你过了,我净身出户。离婚的淑芬真的什么也没拿,连上小学的女儿也不要,自己跟着大厨去了外地。
淑芬刚离开那阵子,田成喜着实好生苦恼。可每当看到女儿怯怯的眼神,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混下去了。他拿出一笔钱,买了一辆摩托车,跟着人去海鲜批发市场做起了贩卖的生意。贩卖海鲜虽然辛苦,却很来钱。田成喜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没多久,他就和一个女客户好上了。这个女的就是艳芳。艳芳家不在本地,据她说,因為丈夫酷爱耍钱,输了钱回家就乱发脾气,她当然没好脸,两人就吵架,吵得男人急眼了,就揍她。她受不了了,就跑来海滨市,在海鲜市场上做小买卖。她从田成喜手里拿货,做零售,养活自己没问题。知道了她的身世后,田成喜就格外照顾她,给她一些好卖的海货。她也很感激他,经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比如一包好烟啦,一把熟花生啦,一大捧炒得香喷喷的葵花籽啦,或是自己烧煮的茶蛋啦。当然,这些后面总有一个暧昧的眼神。这让田成喜的心里痒痒的。终于有一天,两人上了床。把暧昧的眼神换成了身体。完事后,他心里把艳芳与淑芬的身体做了对比:淑芬丰腴热烈,艳芳干瘦风骚。风骚的艳芳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他家。可是,已经长成半大姑娘的女儿却不肯接受她。过了差不多半年,有一天,艳芳的丈夫找上门来,把她生生拖走了,两个人不了了之。电话停机了,短信也不回。从那,田成喜家中再也没有女人入住。心躁的时候,也找过大花沟的女人,一次一结清那种。不过,总没有和艳芳在一起的感觉。那么瘦瘦的一个女人,疯起来没天没地,每一回都让他要死要活的。女人啊,真他妈的,一人一个样。几次失望以后,他便不愿意花那个钱买罪受。实在憋得急了,他就在自己的狗窝里,看着狼牙礁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想象着各种姿态的胖胖瘦瘦的艳芳,把自己打发掉。完事,还会叹一声,又省下一壶酒钱。
田成喜这么胡思乱想了一番,心中竟涌起一股热流。他提着所剩不多的海参和氧气瓶等一应工具,打着手电,踩着高高低低的礁石,有些兴奋地往回走。不由地哼起了小曲:“小妹妹你好唻实在是好,走起来好像水上漂……”哼唱着走着,远远看到小屋里透出的光亮,他忽然停住脚步,看了看手里的网兜。他在想要不要这样回去,他怕女人看到网兜里的海参会问他。
这时,屋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听到女人出了屋,便不再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三
女人站在小木屋外,看见田成喜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提着东西,一瘸一拐地走近。她问:
“你受伤了吗?”声音是细细弱弱的。
田成喜说:“没有。”
“那,你怎么……”
田成喜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就说:“这是硬伤。”
女人不再吭声。站在门后的暗影里,上下打量着田成喜。田成喜说:“进屋吧,有话慢慢说。”
田成喜把他的手套水镜等下海的工具放在一边,从床下拖出一个塑料盆,把网兜里的海参倒进去。女人站在旁边,看看海参,又看看田成喜。屋里一下显得拥挤。田成喜让女人坐床,自己坐在一个马扎子上。看到女人头发还在滴水,就起身拿搭在绳子上的毛巾,递给女人:“你擦擦头发。”女人有些感激地看他一眼,接过毛巾,自己擦拭起来。
田成喜又找出一把剪刀,从盆里拿出一只海参,从端口剪开,把海参的肚囊拽出,扔一边,又拿另一只海参。他干得熟练,很快把盆里的海参都处理完了,用清水冲洗一下。他推开门,把清洗海参肚囊的脏水泼在门外的礁石上,第二天,会有一些鸟来捡食。他接着回屋,从床底拖出一个电锅,打开锅盖看了看,里面半锅浑水。他插上插头,红灯亮了。女人好奇地盯着。他解释说,是淘米水,烧开了好用。女人没说话,边擦头,边盯着看他做这一切。水开还要一段时间,田成喜又点上一支烟,开始端详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