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瘾者
2019-04-18南子
作者简介:
南子:上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地区,著有诗集《走散的人》,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奎依巴格记忆》《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蜂蜜猎人》等,著有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2012年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2016年获西部文学西部诗歌奖。2017年获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现居乌鲁木齐,为某报副刊编辑。
我饿。肚子里像是藏了一粒火种,火烧火燎的,我总想找一些能吃下肚子的东西。
上世纪那个特殊年代的南疆,家家户户可见饥饿饥荒的阴影,靠每月二十七块工资养活我们三个孩子的母亲真是不易呀。如何填饱肚子,成了我们生存的关键所在。每天的饭别说是肉和菜,就连白米饭,白面馒头都成了罕见的佳肴。我们从原先的一日三餐,到一日两餐,有时竟是一餐,能吃进的食物真的是少得可怜。
六岁的我藏在木头衣箱后面的餅干盒子里全空了,打开有股子哈喇味。我母亲在厨房里也出现了下意识的动作,比如往油锅里倒油之前,先将油瓶举到光亮里看一下,手指头伸进倾斜的瓶口,飞快地刮下油珠,再往油锅里滴。她对这些新动作毫无知觉,但我觉得它们是对我家窘迫生活的一种提醒。
这时,小镇收购站成了我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支牙膏皮、一截铁丝都能卖钱。一支牙膏皮两分钱,一只鸡胗子能卖三分钱。还有各种骨头、毛发、橘子皮等等,都能卖成钱,是不少人家的经济来源。
好像也是从这个时候,我母亲在菜市场上与那些家庭妇女们开始了争夺菜根、菜皮的战斗。她提着一只菜篮,穿行在巴扎上成堆的萝卜白菜,腐败的臭鱼冻鸡还有七长八短的吆喝声中。菜篮是那种用塑料绳子编织出的最普通的篮子,花纹很俗气。当黄昏时的菜市场已日趋冷落,烂菜叶和鸡屎鸭屎鱼鳞混染的气味却依然如故。我母亲匆匆忙忙拨开挎菜篮的人群往里钻,有很多摊贩在提前收拾摊位的菜准备撤摊。母亲买回来的,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些处理的萝卜白菜,还有一些菜叶子。她把菜场上不要的菜叶一张张地捡回来,洗净,撒一把粗盐,腌在咸菜缸子里。
还有,煮熟的黄豆放大量的盐,拌上生姜和韭菜,闷在瓦罐里,待它闷出一层霉,发出霉香,就是“霉豆子”。
除了“霉豆子”,什么都可以腌着吃。没有荤的,蔬菜也行。萝卜缨子、包心菜、蒜头、蒜苗——盐是最便宜的,而玉米糊乏味,又“烧”肠子,只有靠咸味来送,在那个年代,当地人相信多吃盐有力气。
到了春末夏初,闹起了“春荒”。手巧的女人们,就用长杆子把槐树枝钩得弯下来,再用手把缀满枝条的洋槐花一遍遍地捋下来,洋槐花是青白色的,花朵儿小,将开未开的样子特别像一只小小的铜钟——把满满一篮子洋槐花在水里漂洗干净,滚水里一烫,放些许油炒香,然后放碎米闷煮。煮出一大锅异香扑鼻的菜饭。
但这种菜饭多吃几口就觉味道异常,洋槐花毕竟是花,不是蔬菜,在人们饥饿的等待中,这花也吃出了一股苦涩味和土腥气。
而在当年,肉食也是不多见的,一年中也就那么几次吧,往往是闪电式供应。谁抢到了算谁的。有那么两三次,我母亲从抢购肉食的人群里出来,常常发现自己的衣服撕破,衣扣丢失,鞋子也少了一只不算,还脏污得有如在泥浆里翻滚过。她学会了用地道的当地话与抢肉的泼妇们对骂,必要时还相互撕扯一把。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有没有买到一块肉,骨头不大,肉皮不厚的肉。肉不多,还得分几份,其中的一大份切成细细的肉丝,切得越细就越显多。后来,她的刀功把我们都镇住了,这些切好的肉丝用粗盐炒了,和腌好的雪里蕻、黄豆一起塞到大号的空罐头瓶子里。
母亲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在一旁默默地吃饭,谁也不出声儿,我们知道,这又是给流放到四都山的父亲准备的。每到月末,她会给远在南疆和田皮山县劳改的父亲寄东西。
我们姐妹被罐头瓶子里的香气刺激得心神不定,母亲照例抱歉地对我们笑笑:是给你爸的。你们别动它。
父亲在给我们几个孩子写过的不多的信里,从未提过这些寄来的肉丝咸菜,直到后来,母亲才知道,那些年她赎罪似的,每月准时寄给我父亲的那一大瓶肉丝咸菜,根本到不了我父亲的手里,早就被人截走了。
在父亲的信中,他说冬天的河水结了冰,冰下有好些个鱼。可惜找不到炸药,否则,一炸就能炸出很多条鱼来;四都山到处都是灌木丛,下个兔夹子就能逮到野兔子和刺猬,还有麻雀,那些麻雀傻头傻脑的,在地上丢些食饵,就都上钩了。用泥糊住,丢到火盆里烤熟,沾上盐水,那真是香得命也没有了。
说实在的,我从不认为父亲真的就吃过这些野味,但我对他信中所作的描述总是进行热切的应答:真的啊,真的是太好了。好美味,想吃。
我私下里觉得,父亲对世界的态度变了,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只剩下个吃。我当然不知道,劳改生活对于被打成“右派”的那群人来说,生活真的就只剩下了个吃。和田皮山空白荒芜的戈壁荒漠,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胃口,填进去什么都无法缩小它的空间,都填不满如大漠般的饥饿。
粮荒和贫穷使女人们变得凶恶,我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在菜场上跟人斗嘴怄气,一个菜农为了驱赶这伙不劳而获的女人,他挥舞着一把铁镰,竟然误伤了我的母亲,在她的额角上留下了一条锯齿般的伤痕。
这条伤痕在她后来的岁月中一直散发出独特的感受之光,差点就创造出了我的另一个世界观。
是的。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的母亲肯定是爱我们的。她终日忙碌,少言寡语。除了给我们吃饱、穿暖之外,其余的时间里,就像影子一样在我们身边走动。
四周安静,阳光明亮。
我感觉到她的爱塞满了家里若干种食品、若干个瓶瓶罐罐、若干盆洗衣水若干个衣架。她把自己毕生储藏的爱最后慷慨地拿出来了,全给了我们。
她脸上的伤疤像纪念章一样感人肺腑,让她的三个孩子感念她所经历的不幸与痛苦。
但是,那个年龄的我们,眼里、心里除了想吃的,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
多年后,我设想这个年代,当奎依巴格的女人们都变成了母兽,有一天,她们会不会集结在小镇广场上晒太阳时,温和而苍凉地回想起已逝的1969年?
一天上午,空腹的我一边闲逛,一边想着曾经吃过或听说过的东西——蒸红薯、肉包子、菜包子、饺子、韭菜炒鸡蛋、饼干、爆米花、水果糖、苹果、杏干、哈密瓜干、南瓜子、炒黄豆、油炸花生——它们形状各异,活色生香。我一样样地想着它们,嘴里干涩无比。我尤其想着油炸花生和水果糖,它俩放在一起吃最好,花生的香味和糖的甜味交相辉映,会让甜的更甜、香的更香。
被初秋微凉的空气一凛,我感觉更饿了,四面八方的凉气灌到肚子里,便翻江倒海起来,烧灼我的心。
我的头有点晕。
偏偏在这时,我路过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小孩坐在木凳上吃大个儿菜包子,里面的馅有豆腐干、咸菜和豬油渣,可他吃得比肉包子还香。这香味轰的一下子扑过来,口水从胃里蹿出,凶猛,像一个带着野性的小兽涌到喉咙口,我要使劲才能把它赶回去。可它偏不回去,在我身体里翻滚着,我的胃烧得更痛了。
回家后的我流着眼泪,向母亲描述路上所见,控诉她的种种不称职。母亲微微一笑,说了一个陌生的词:打鸡血。
“你打了鸡血就可以吃鸡肉了,炖着炒着都行。我不骗你。”母亲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了两下。
在那个饥馑的年代,“炖鸡”的味道远远超过了一切山珍海味。炖好的鸡肉味道甜,不是糖的甜,是鲜甜。砂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带着温暖的肉香从姜酒中蜿蜒上升,它被盛到了大瓷碗里,有满满一碗呢。
我怀着对炖鸡的向往,答应了母亲去打鸡血针。
“你看,公鸡。”
“打了鸡血,你的体质就会好,就不会老觉着头晕了。”
窗子下面,一只半大的公鸡出现在母亲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它的一只脚拴着麻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石板上。午后阳光暴烈,这只羽毛华美的鸡站在光晕里,全身金红墨绿,好像它自身会发光。
打鸡血是个神秘事件,这股燎原般的风潮在全国大城市好像已经过去,却带着传说中的神奇功效悄悄在这僻远的戈壁小镇流行开来。当时一个广泛流传的秘方是,白色、一点杂毛都没、叫声好听、体重在4公斤以上的大公鸡可治百病。
小镇人带着莫名的兴奋,开始享用城里人这一过时的时髦。
隔日,我和两个姐姐跟着母亲来到镇卫生所。母亲的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一只鸡。在镇卫生所门口的墙上,风吹起宣传画的一角,飘摇得像是要掉落下来。四格宣传画是镇二中的美术老师画的。第一幅画的是一只喜气洋洋的大公鸡,正引颈长歌,寥寥几笔画的鸡羽,像是在闪闪发光;第二幅画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生模样的人左手举着一只注射器,针头正对着这只鸡,画面一角标注一行字:“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第三格是一个中年壮汉,他左手怀抱一只大公鸡,右臂的袖子撸得高高的。第四格是这个壮汉的身躯被画得格外壮实。他张嘴笑着,正将一块比自己的身躯大两倍多的石头举过头顶。画面一角标注一行字:“革命的力量”。
这四格宣传画上的“打鸡血”这一神秘事件,在今天看来真是一场恶作剧。一个遥远的幽默。
小镇上很多人簇拥在镇卫生所门口,注射室门前排成长龙,人们把公鸡装在篮子或网兜里,或者怀抱着公鸡等待注射。黑的白的花的灰的鸡们,个个都很兴奋,神情警醒,小黑眼睛亮着,头也仰着,有些鸡不停地啄,看到什么啄什么,有些鸡被麻绳束缚着,却想奋力挣脱后振翅高飞。
有一只鸡长得很稀罕,又很安静,全身雪白,羽毛是丝状,看起来蓬松柔软,很华美高贵。在这群土鸡群里,这只鸡就像是外来的洋小姐。不,是公子哥儿。
就这样,不同种族部同肤色的鸡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只有孩子是欢天喜地的。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鸡,尾巴上羽毛真是漂亮,他们拔了这只又拔了那只,举着墨黑或金黄的鸡尾羽毛跑来跑去。秃了毛的公鸡的威风气一下子就没了,地上到处遗留着肮脏的鸡毛和鸡屎、草屑、灰尘,秃了毛的鸡和孩子的尖声惊叫,使这个镇卫生所像一个大鸡窝。
注射室门口放着一只很大的蒸锅,火在下面烧着,锅里面是蒸煮发黄的粗布,粗布里包着一副副注射器。是消毒包。就这么一个普通寻常的东西,也有人围着看议论好半天。
人群中,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与人交流打鲜鸡血的经验,他说:“我打了鲜鸡血,不到三小时,就感觉奇饿,中午吃了八两饭。”
我看见母亲听到这句话后,很犹豫地把装鸡的篮子放到地上,看着我,又看看身边的姐姐,她一定在想,家里这三个丫头要是都打了鲜鸡血,这么能吃的话,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多年后的我,一遍遍地回忆起当时的我,真的被打了鸡血了吗?
我好像坐在镇卫生院的注射床上,上衣袖子被母亲撩得高高的,窗子开着,一个中年女人正往我的胳膊上来来回回地搽酒精,皮肤上一片冰凉。
墙角下,还有几只公鸡“喔喔”叫着。
我母亲一只手按住公鸡的两只脚,另一只手抓住公鸡的翅膀,然后拨开羽毛,我看见从鸡的肋窝里露出一道暗青色的血管,这个女护士用酒精棉球麻利地擦了几下消毒,稳准狠地从这只鸡的血管里抽出半管黑红色的血,看着我——
看着她手中沉甸甸的鸡血,我的脑袋一下子晕了,被打鸡血的恐怖在瞬间超过了没有吃喝的恐怖。
瘦弱的我满是对瘦子的担心:胳膊上没肉,尽是骨头,她一针扎下去,捅到骨头怎么办?还有,鸡的血,为什么要打到人的身上?打了这管鸡血以后,我会死吗?如果不死,我会变成鸡吗?
特别是,就在这之前,我在人群中听一位大叔说,凡是被抽过血的公鸡会变得瘦骨嶙峋,烹饪、食用时没有香味,肉很“柴”,简直不能入口。我怨恨的目光转向了母亲。
这时,这只被无端扎了一针的公鸡受了惊吓,全身像着火一样发出刺耳的叫声,从我母亲的怀里扑腾着跳了下来,与屋子里另外扑腾着的几只鸡在不大的房间里乱蹿一气,细小的鸡绒毛和灰尘混在一起,然后,这只不甘心的公鸡从开着的窗子跳了出去,顿时,又惊起了里面外面一阵乱七八糟的鸡叫。它们的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给了我们。
我的头再一次感到晕眩。
后来的情节我好像也记不清了。
我拼命想知道,那个中年护士举着的半管黑红色的鸡血到底有没有打到我身上,没有人回答我。只觉得从那时起,我的身体着了火,经常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摸了一下,脸是烫的,口是干的,头脑也是一阵热辣,一阵冰凉地抽搐。
随后就有大量的传单在街上飞行,上面说鸡血免疫疗法弊端很多,有不少人甚至因此中毒身亡,等等。这种传闻后来愈来愈多,像野草一样疯长,恐吓嗜血的民众。最终,那些小公鸡的性命得以延缓,但它打开了民众养生的强大欲望。各种新的疗法蜂拥而至,成为对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的奇妙诠释。
随着“打鸡血”的风潮褪去,新的红茶菌开始蔓延全国。红茶菌俗称又叫“海宝”,是一种像海蜇的生物,用红茶水加糖泡养,就会慢慢长粗长厚。有人说,这是所有民众养生疗法中最具生命力的一种,延续在那个特殊年代的严酷岁月里,犹如悬挂在政治枯枝上最后的一片绿色残叶。
但对当时作为孩子的我来说,红茶菌就是一种靠人喂养的甜水而已。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慰藉着人们贫乏衰退的味觉。
红茶菌。一想起这个词,我的口腔里就充满了津液。有点酸,有点甜,直往舌尖上涌。紧接着,我会在我家粗重简陋的五斗橱上看到端放着的一个粗口玻璃瓶,这只玻璃瓶盛放着流行一时的红茶菌。红色略透明的液体,散发出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味道,红中带粉的厚厚的菌类,微酸,有点涩,一团团地在瓶中飘浮,像固体的云朵,很诡异。
这种柔软的物体,在那个特殊年代成为家家户户五斗橱上的主要摆设。它漂浮在一个个大型玻璃罐里,像传说中的海蜇和水母那样缓慢生长,蕴含着某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神秘性。
我家这瓶红茶菌是我母亲亲手培育的。但她像当地人那样,不说“培育”这个文绉绉的词,她说“养”。
“你家养红茶菌了吗?”这是当年熟人们普遍用来打招呼的问候语,相当于“你吃饭了吗?”的意思。红茶菌的大小和形状,在那段时间里也成为邻里间互相炫耀和谈论的话题。
一天,我母亲从同事那里要来了红茶菌的原始菌种,它漂浮在一个透明玻璃杯的暗红色液体中,薄薄小小的一块,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酒味。
“这是种子,我要用它来养更大更好的红茶菌。”
红茶菌的生命其实很脆弱,它首先接受充足糖份的滋养,并且怕自来水,怕强光。否则它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把药液弄成了一罐臭水,我家的红茶菌已经因此屡做屡败了。母亲不得不从同事那里,再次讨要一小块红茶菌组织,以此作为种子,开始新的培养历程。在“副食品”配给供应的年代,几乎所有能买到的白糖,都成了制作红茶菌液的材料。
这次,我们全家倾力而为,全都参与了这种全民大修炼的仪式:先找一个足够大足够干净的玻璃瓶,用热开水烫好几遍,然后,在瓶里加入一大半的温开水,再加一两勺的白酒和白糖,这样可以招来空气中的霉菌促成发酵。用干燥的干净纱布包住瓶口,用橡皮筋扎住,放在常温、阴凉的地方,决不能让它晒太阳。大约过两个星期左右,瓶里液体表面会产生一层薄膜状的菌皮,有可能是白色、灰色或是丝丝白毛状的,液体闻起来有点酸酸甜甜的。注意,菌皮如果是红红绿绿的,或是液体闻起来有股霉味,就说明受污染了。
母亲说,这是原始菌种。得把它用干净筷子夹出来,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玻璃瓶里,倒入煮好且放凉的红茶水,加入足够多的白糖,再用纱布罩起来——这似乎是一种漫长的期待。每天,家里人都会去查看,去抚摸瓶身,去谈论:“你看,毛毛(菌丝)长出来了。”“毛毛变多了,厚了。”经过一段时间后,菌皮越长越多,一层一层地,散发出所期望的酸甜味道。
“聽说菌皮是可以吃的,口感有点像海蜇,有点脆,有点黏,味道酸酸的,还算爽口。”
“里面的红茶水就要变成酸酸甜甜的红茶菌了。”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宝贝,母亲比我们谁都兴奋。
红茶菌做好后,我们全家仪式般地围坐一起开瓶,这些暗红色的浸出液,很像是被稀释了的血液,在昏黄黯淡的光线里,散发出宁静而诡异的气息。
我们小口喝这种甜酸味的“丹药”,谁都不说话,想象这种药水会像打点滴那样慢慢注入肝脏,每一次饮用都会在内心激发隐秘的企盼,希望它清除身体中那些污糟任性的垃圾,从此延年益寿——经历了那个朝不保夕的年代,人们普遍有着对于疾病的内在的焦虑。
红茶菌没有创造出任何奇迹,它只是一种自制的饮料而已。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它的味道,那股酸劲儿跟醋完全不同,隐含某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气息。
直到那个特殊年代结束,它才被新的“醋蛋疗法”所代替,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