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垄菠菜

于心亮

晚秋种麦子的时候，我爸和我妈看着田垄有点空，就划了四犁浅沟，随手撒下点菠菜种子，说能收点菠菜就收点儿，即使收不着也没什么，反正田垄空着也是空着。

麦苗出了，菠菜苗也出了。麦苗齐刷刷，菠菜苗看上去则稀稀拉拉的。

我回家告诉爸妈，他们说只要麦苗出得齐顺就成，菠菜苗没什么要紧的。

到了冬天，麦苗依旧齐楞楞的。菠菜苗软哒哒的绿着，看上去熬不过冬天的样子。

可没承想，春天一来，这默不作声的四垄菠菜却从麦地里呼啦一声揭竿而起了，见风就长，遇水就窜，呼啦啦几乎是眨巴眼儿的工夫，这些菠菜就密匝匝地绿过了麦苗。

起初是挑捡着棵大的菠菜吃：蒜泥菠菜、鸡蛋菠菜、虾皮菠菜……即使上顿吃下顿吃，也赶不上长得飞快的菠菜盖过麦苗，爸妈商量：实在不行，去赶集卖吧！

天刚蒙蒙亮，爸和妈就去了麦地里，俩人仅割了小半垄菠菜，就割满了一大筐子。爸和妈又高兴又犯愁：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少种点菠菜就好啦。

我爸教书走不开，我和妈妈一起去卖菠菜。妈说：“咱们去县城卖吧，可以卖个好价钱。”

妈驮了一大筐子菠菜。我驮了一小筐子菠菜骑着自行车去集市。

走了40多里路，有上坡，有下坡，还有拐弯儿。虽然驮着满筐子菠菜，骑车很吃力，但想到卖菠菜的时候一张张数钱的兴奋劲儿，半点儿也觉不出累来。

到了县城的菜市场，首先是找地儿。好不容易找到了，就有人走过来，问多少钱卖？要是价格便宜，就全要了，直接送到他厂子里的食堂去。我感觉太好了，而我妈没答应。

我妈说：“咱们不缺工夫，一斤一斤卖，赚的钱多。”

卸下两筐子菠菜。我妈首先去转悠着打听行市。转了一圈儿回来，我妈脸色就灰了：“才五分钱一斤，怎么这么便宜呢？”我问咋办？妈说：“卖，既然来了，还能不卖吗？”

买菜的人没来，收摊位费的人先来了。收两毛钱。

我妈都忍不住笑了，说：“我还没卖到钱，你就收啊？”

收摊位费的人说：“大妹子，我不管你卖没卖到钱，反正摊位费该缴还得缴，这是你纳税人的义务，我该收还得收，这是我的工作职责，两毛钱，赶紧点吧，我没空跟你磨牙，再说了，收的摊位费是公家的又不是我个人的，你跟我哕里哕嗦，哕嗦什么劲儿呢？”

我妈就赶紧给了钱。

交完摊位费。我妈说：“糟了，没想到菜价这么贱，备的零钱不够啊。”我自告奋勇去破零钱。我妈说：“别价，你看着菜摊，我去破吧，你人小，别让坏人给骗了。”

一大早刚开始卖菜，没人愿意帮忙。但我妈大哥长大哥短地一叫，愿意帮的帮了，不愿意帮的也帮了。没多大会儿，我妈就破好了零钱，拎起秤杆儿，开始卖菜了。

打听的人多，买的人少，我仰了一会儿脸，就仰不住了。

我妈让我四处转转，说别跑远了。我说我去书摊上看看。

我在书摊上东看看西看看，看中了一本故事书。我翻看了一会儿就放不下了。卖书的人说：“小孩，你买不买，不买，别乱翻！”我说：“买，谁说我不买。”

书卖四毛五。我有四毛钱。我问能不能便宜。卖书的说不能便宜。

放下书，我跑到我妈跟前儿，说：“妈，我想买本书，就差五分钱。”

我妈给我五分钱，说：“买去吧。”

我就跑回去，掏出我的四毛钱，再添上我妈给的五分钱。我指着那本书说：“我买那本书。”

我坐着把书看完了。我妈也终于把菠菜卖完了。我妈看看西斜的日头问：“儿子你饿不？”我说：“不饿，只要有书看就不饿。”我妈说：“我也不饿，咱娘俩回家吧？”我说：“好。”

回到家，我妈跟我爸说了经过。一头晌，两筐菠菜，总共卖了不到五块钱。我爸说：“菠菜这么贱啊？”我妈说：“是啊，如果不算上给儿子买书的五分钱，总共是四块三毛七分钱。”

我爸一听就火了，大声训斥我：“你妈辛苦一头晌，连口水都没喝，你竟然还要钱去买书，你怎能忍心这样做……你都长这么大了，你怎么还半点事儿都不懂呢！”

我委屈得要哭了。我想把书给撕了，但我舍不得。

到了夜里，我聽我妈跟我爸说：“菠菜这么贱，还不如送人，你说呢？”我爸郁闷地说：“也只好这样了。”

第二天早晨，我跟爸妈去麦地里割菠菜。再不割，菠菜就耽误麦子生长了。

结果到了地里。我们全都傻了眼，我家的四垄菠菜，让人给偷了，只剩下四条空空的田垄儿。我妈心疼地说：“可惜了四垄菠菜。”我爸限恨吐口唾沫说：“别上火，权当喂猪了。”

话是这么讲，可内心里就是不舒服，不是心疼那四垄菠菜，而是气恨贼的做法儿。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妈现在想起来还说：“一斤菠菜才五分钱，怎么下得眼儿偷的。”

我心疼那四垄菠菜，也气恨偷菠菜的贼。可让我忘不了的是，要我妈买书的五分钱。

是的。五分钱。一斤菠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