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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省梅小小说三题

2019-04-18袁省梅

金山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婆子台子印刷厂

袁省梅,山西河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作协副主席。多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本和中高考语文试题,有多篇小小说获得全国性征文大奖,出版有《羊凹岭风情》《生命的储蓄罐》《活着》《小棉袄老棉袄》等小说集。《广厦》获得武陵“德孝廉”杯全国精品微小说奖和第十四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

王五六喂了猪,要去戏台子下耍牌时,九九抓了他的手,要跟他一起去。五六不愿意带他,到外头见啥要啥,老婆给的几块烟钱都叫他给搜刮走了。麻烦。五六就问他:“作业做完了?”九九说:“早完了。”五六说:“你婆给你烙饼子吃。”九九说:“我要吃棒棒糖。”

五六没法了。

九九影子般贴在爷身边,也不好好走,蹦一步跳一步,像個线蛋子嘣嘣地滚。碰上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摔了五六的手,伸出手要摸狗时,小狗跳开了,仰起头,汪汪咬,吓得他倏地蹦到爷身边。五六哈哈大笑,挥手骂狗滚。九九学着爷,也挥着手骂狗滚。

他和九九到台子下时,牌场四个人,刚刚好。五六蹲在场边看,打发九九去健身器材上耍去。九九不去,缠磨着要买棒棒糖。五六嫌他哼唧得烦,掏摸出一块钱,叫他滚。

九九拿了一块钱买了根棒棒糖,又滚了回来,靠在五六身上嗍得吱吱响。

后来,五六也忘了咋就说起了以前的手艺活,而且说他会捏瓦铃铃。五六云来云去,唾沫花飞溅着,两只手比划着,好像他手上有只瓦铃铃,好像那瓦铃铃在他手里正铛啷啷地响得清脆。没有人否认他的说法,也没有人当真。好多年前的事了,又说的是自己个儿,谁当真?只有他的小孙子看着他,明亮亮的眼睛里两弯清澈的小溪般,热切,专注,很崇拜的样子。五六看着九九,越发地说得豪迈。五六没想到的是,随便扯出来的一句话,九九揪住不放了。

晚上吃饭时,九九突然问他:“爷你真的会捏瓦铃铃?”

五六正夹了一筷子老香椿,眼睛瞪得牛眼样:“啥?”

“铃铃,瓦铃铃。”

“哦。”五六把筷子头伸到嘴里,看了九九一眼,看了老婆子一眼。老婆子举着筷子问他:“啥?”九九说:“瓦铃铃。”九九说:“我爷会捏瓦铃铃。”九九说:“我爷捏的瓦铃铃还响哩。”老婆子问:“五六,你啥时候捏过瓦铃铃?”五六的眉头一挑,筷子梆地敲在碗沿上:“小时候。”老婆子说:“我咋没见过。”五六哈地笑了:“我像九九这么大时,你在哪儿。”老婆子也笑。九九不笑,九九说:“那你给我捏个。”

“要那干啥?不好好学习。”

“咋不好好学习,这次考试,我得第一呢。”

“真的假的?”

“真的。”

“爷奖你十块钱,给你奶要。”

“我不要钱,我要铃铃。”

五六瞥了九九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好好学你的习,再考个第一,爷奖你一张红票票。”

九九说:“我要瓦铃铃。”

五六看九九来劲了,不依不饶了,只好说:“好吧好吧,你好好上学,我给你捏瓦铃铃。”

话说过去也就过去了,转脸五六就忘了。应付小娃娃的一句话,哪能当真?眼眉前的事情一宗接一宗的。第二天,九九被他爸接去上学,五六也开始忙着放羊,侍弄菜园子,闲了,到戏台子前耍两把牌。忙忙慌慌的,一天天就过去了。这天上午五六要出去时,九九来了。原来是,又到了星期天。

五六说:“你咋没去练武术?”九九上了小学后,就不多回来,星期天,要做作业,还要练武术。

九九没有理会爷的问,抓着爷的胳膊要瓦铃铃。

五六的眼就瞪大了,嘴张了几张,掏出五块钱给九九,说:“啥泥铃铃瓦铃铃,你给爷考个清华北大,爷给你弄个金铃铃。”

九九不要钱,盯着爷:“我要瓦铃铃。”

五六一愣,说:“好好好,爷给你去捏瓦铃铃去,你在屋里跟你奶耍。”

转脸走时,就听老婆子给九九说:“别信你爷的话,他哪里会捏瓦铃铃,来,奶给你编个马马耍。”

九九哇地哭了起来,指着爷说:“爷骗人。我都答应同学带瓦铃铃了,我不管,我要瓦铃铃。”

五六的脚步停下来,回过头,见九九在看他,他的心就虚了,觑了九九一眼,嘴上呢却不示弱:“爷咋骗你了,咱这都是绵土,咋捏,瓦铃铃要用粘土。”

老婆子白了五六一眼,把九九揽在怀里:“奶给你编马马耍,你看你看,这个马马驮着个大西瓜,这个马马上坐个小女女。”

这一天,九九跟着奶奶用纸和秫秸杆编了五个马马,说是要送给同学。一直到他回县上,也没有再提说瓦铃铃。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瓦铃铃这件事。九九不提说瓦铃铃了,五六倒有点失落。夜里,五六对老婆子说:“我小时候真的捏过瓦铃铃,这么大的,这么大的。”五六用手比划着,说着瓦铃铃的好,说他小时候拿个瓦铃铃换好吃的。

老婆子拦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说了,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人前一句话,三间烂北厦。你答应娃了,就该有个姿态对不对,还当爷哩。”

五六脖子拧了几拧,没说出话。

第二天,五六叫老婆去放羊,他骑着车子出去了。老婆问他干啥去,他的腿一偏,骑上走了,风里传来一句话:“你不是要姿态哩嘛。”

风车转了起来

老汉跳门槛出去时,扭头说:“今个你生日哩,我给你买个蛋糕去。生日蛋糕嘛,人家城里都兴个这,你也赶个时髦吧。”

穿过南门前的小巷子,过了池泊,就是戏台子。戏台子小,旧,好多年了没有演过戏,台子上就总是冷冷清清的,鸟雀的小脚印和不知道什么虫子的爪子,印在灰黑的浮尘上,一片连一片。台子下,倒是热闹,天天日日的,那几个老汉在台子下闲坐,栽盘,耍扑克。耍到交关热闹时,你一声他一声的,谁也不弱谁。他也爱耍扑克,放羊回来有个空闲了,总要到台子下耍两把。手里抓一把牌,一张张摔下去,压过对手,或者被对手压倒,吵吵嚷嚷一顿,赚个热闹,就开心了。

快到台子时,老牛喊他脚步子焦火点,三缺一。他喊老牛不耍了,今个有事哩。扭身去了台子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盐两袋子醋,还有三块蛋糕,回去了。老牛在背后骂:“你个老不死的急哩是屋里有七仙女哩。”

院子静静的,柴草上立着一只野雀子,唧唧叫。

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门对面的柜桌上,把蛋糕拾到碗里,放在柜桌上,说:“本来想买五个哩,没有了。就剩三个,够你吃了。”柜桌后墙上的一张相片,老婆子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也笑盈盈地看着她,说,“你走了,我还记着你的生日还能给你献个蛋糕,等我死了,娃娃女子都忙得,怕是想不起你我了。好了,不说了,我得编些风车子,眼瞅着年跟前了。”

从屋外的柴棚子下抓来几根秫秸秆,扑通扔在地上,拄着柜桌,慢慢地坐在杌子上,拾起一根秫秸秆,扯了枯干的叶子,黑糙的手也不怕扎,攥住秆子,把剩下的碎叶子捋干净。手上忙着,嘴也不停了。

“再过几天就都回来了,屋里就热闹了,腊月二十三,灶锅爷点人头。我得多做几个,不要又跟年个一样,娃娃争的吵的都嫌少。”

“啥?娃娃们不稀罕我这?”

“呵,你才说错了,娃娃可稀罕哩,别说咱那几个捣蛋鬼,就是巷里的娃娃,回来了就要来咱屋里要,这个爷那个伯地喊,像是进来一屋的野雀子,噪噪噪,噪噪噪,给上个风车子,可高兴。”

“回来的娃娃是越发少了,跟着爸妈在外头,远嘛,路上不要花钱啊,人挣俩钱不容易。我想今年会回来得多,听说今年村里要闹故事。闹故事,光几个婆婆老汉哪能行,得叫人家年轻人闹,才有个看头。”

“怕叫不回来?不怕,大全说给打电话,一个一个挨着打。我想请大全打电话,他们不敢不回来。大全是羊凹岭的皇上哩。”

抓了剪刀从骨节处裁成一截一截,又劈皮。捡起一截,眯了眼,小心地捏住头上的一点皮,噌地劈下一根,又劈下一根,跟先前的那根一比,宽了一点,叹息着眼睛不行了,捏起来,嘴抿得紧紧的,也不叨叨了,好像是一说话,条子就劈不细溜了。把宽的那缕劈掉,比比,差不多宽窄,眉眼间才松展开来,又叨叨开了。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大孙子小孙女,哪个打电话了,电话上说了啥,哪个十来天了没有打过—个电话。

一会儿,小桌上堆了一堆黄亮的皮子和米白的瓤段。捏一根条子,捏一截瓤,串上,又捏一截瓤,串上。数数,一跟条子上串了五个瓤段,又捏了一个瓤段,把皮子的一头插在瓤段上,弯成个圈,另一头插在瓤段的另一边。做好风车身子,还要做芯子,还要安装把手,还要糊红纸绿纸。眼睛不好了,手也没有以前灵泛了,做起来就慢,一天能做一个两个,就不错了。

大年三十时,小屋里插满了风车。

正在和馅包饺子,听见外头有娃娃声,嚷了声,回来了。摔下手里的面团,举了个风车出去。门口却是空空的,巷子里也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他把手里的风车插到门上,回去,把屋里的风车都拿了出来,插到门上。柳条编的门上插满了,又给门边的土墙上插。有一点风,风车就呼噜噜转开了。糊了红纸绿纸的风车一转开,就划开了红圈绿圈。一圈红一圈绿,又一圈红又一圈绿。而且呢,一个风车子转,所有的风车子都跟着转,好像一群娃娃,一个干啥,都跟着干啥,很可爱,很热闹。

他站在门口看看风车,看看巷头,大孙子小孙女回来了,就是从这条巷子回来。他想,他们回来了,要是能远远地就看见风车,肯定会跑得风陕。

明艳的粉红色

五朵下了客车,看了下手机,才十点。时间还早,她就不想去他那儿。印刷厂的人看见她,不定又要说他多少闲话。五朵就由着脚朝着热闹的超市去了,看见他爱吃的绿豆饼,买了两包。又到广场坐了一会儿,想着时间不早了,从包里掏摸出手机,果然是晌午了。站在印刷厂门口时,才觉出来轻松和欢喜。

他在印刷厂门房看门。年轻时,他们是一个学校里的民办教师。他带语文,她带数学。那时,她喜欢画画,还专门从县上的书店买过一本素描入门的书。他爱好哨笛,没事了,嘴边总是横着一管竹笛,吹得滴溜溜的。是老汉住院时,在街上碰见他,才知道他没有转成公办,清退回去后,到印刷厂门房看门来了。印刷厂离医院近,老汉想喝面汤了,她就来他门房做一碗;想吃挂面了,也是到他的门房给老汉下一碗挂面。那时,他的老婆已经殁了好几年了。有一次,她问他还吹哨笛不?他吭地笑,笛子都不晓得扔哪儿了。她说:“买个耍嘛,你孤家寡人的,哨个笛,还能热闹个。”他说:“没那心情了。”问她还画画?她也笑。

他正在房里看电视,看她来了,呼嗵站了起来,问她:“月尽了?”从床下摸出个西瓜,放在案板上嚓嚓切了,端起一牙递给她。她接了瓜,问他咋晓得是月尽。他说:“你只在月尽能出门嘛。”她伺候一对老夫妻,一月两天假,她在月底休息。他把剩下的瓜给她跟前挪挪,说:“你爱吃沙瓜,这瓜沙,面。”她爱吃沙瓜他还记得。她的心头像是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捂住了般舒服,吃一口瓜,看他一眼。

他说:“你慢慢吃,我到街上买碗羊汤,晌午咱吃羊汤面。”

她说不急。他二话不说,扭身出去了。她笑他急性子,门缝里看见他单薄的身影,连脚步都轻飘飘得没有二两力气似的。回头来,突然觉出这小小的门房里有什么不对。

怎么说呢,从推开他的门,她就觉出来不一样了,要说这小屋子的东西呢,也没有多啥少啥。本来就是巴掌大个屋子,靠墙放的还是那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白蓝格子床单,又干净又清爽。床头顺墙摆着的铁皮柜子上,摆了个小案板和电磁炉,柜子前有个纸箱子,里面有菜刀,有油盐酱醋的瓶瓶包包,还有一把挂面半包方便面。门后的办公桌上蹲着个小电视机。床对面的窗户下,摆的还是单位的铁皮柜子,两节,摞到了一起,正好跟窗台平齐,以前常放着他的水瓶子和烟,现在,柜子上还是放着水瓶子和一盒纸烟,纸烟边呢,多了两样东西,是一面鏡子和一把梳子。

对了,就是这镜子和梳子,让五朵觉出了不一样。

镜框和梳子都是粉红色,鲜嫩,簇新,明艳艳的。五朵掏出手绢擦擦手上的西瓜汁,走过去,伸出手。手在半空却停住了——梳子齿缝里夹着几根头发,枯黄干硬的长发像是椽一样横在她眼前。一根,两根,三根。五朵瞪着梳子,慢慢地把手缩了回去,心就扑通扑通乱跳开了,又失望,又羡慕。脸红心跳地把眼睛从梳子上扯开,心里就生出一股子气,懊恼,悔恨,哑然一笑,怪不得你着急忙慌地要出去,你给我说一声啊。老汉死了一年后,她到县上看他时,他说:“一个人的日子我知道,明里黑里,不容易哩,给娃娃女子说说,咱一起过吧。”她心说,也不能怪他啊,咋能怪他呢,是你娃娃女子不同意,你该早劝人家找个老伴哩,人家一颗心热切切地等了你好几年,也算仁至义尽了。

五朵又看了一眼粉红色的镜子和梳子,黯然神伤地对自己说了声走吧。五朵说,你不走还等啥呢?真的等着吃人家给你做羊汤面,还是等梳子的主人回来?

从印刷厂出来,走不了几步,就是一个胡同,五朵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担心他追撵过来似的,脚底下绕了一团风样走得飞快。阳光把胡同的一面墙照得白亮,另一面墙呢,像是陷在了自己的心事里,黑影沉沉的,孤单,寂寞,寒凉如水。五朵走在阴凉里,白亮里照下她的半个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蹭着,走得又缓熳,又怅惘。

粉红色的梳子。

粉红色的镜子。

咋会买个粉红色的呢?五朵觉得太可笑了,用个嫩粉色的镜子照,是照那一脸褶子呢,还是照那满头的枯发哩。她的嘴角扯扯,想笑,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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