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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房

2019-04-17徐清松

野草 2019年2期
关键词:瘸腿孙子

徐清松

1

听到大门的响动声,俺从落满线头的寿衣上抬起头,还用捏住针的右手手背推推老花镜。迎门墙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俺那读高二的孙子赵小鹏踩着积雪回家了,跟在他腚后头的是一个女的,俺眯起眼睛打量了老半天,才认出那张白里泛着红的脸,是小鹏的班主任李素蛾的。

要说素蛾可真是个好闺女啊,去年,俺这乖孙子才去城里上高中没多长时间,人家就在家访时,给俺提来了两塑料袋电视上放的那个“维维豆奶,欢乐开怀”的营养品。其实,俺都活到这把岁数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对东西早就不稀罕啦,但人家不是俺亲闺女,也不是俺儿媳妇,凭啥呀?那天,素蛾刚一蹲在俺跟前,伸手就从笸箩里提溜出那件长袖褂子:“大娘!这就是您的寿衣?”俺笑眯眯地回道:“对喽!识文断字的人就是能哪!这你都看得出来。”素蛾低头笑笑,不做声地帮俺绞线头、纫针,跟俺说着小鹏哪几门功课好,哪几门还得再加把劲儿。人家也是识文断字的人,一点也不像俺们孝庄几年前才死了的、从文化大革命“批斗台”上拾回一条命的“臭老九”教员“二老拽”——抖着一身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左胸口别着一把叫什么英雄牌子的钢笔,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穆桂英挂帅》戏文里的喽啰头儿样地在孝庄里四处乱窜。这里看看,那边瞅瞅,要不就是像大冬天背着粪箕子起早拾粪的老头样寻摸着啥儿。那时候,俺还是个刚嫁到孝庄的新媳妇。有一回,俺在天井里呼哧呼哧地拉风箱烧大锅,三抓两挠就把柴禾烧成了灰。当俺背着粪箕子,从大门口对过的麦秸垛里撕下压得瓷实的麦秸杆,准备朝家走时,一眼看见“二老拽”站在俺家门口那棵大腿粗的杨树跟前,别扭着脖子,斜楞着脑袋,出神地看着树梢上绿得晃眼的树叶子。俺站在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往上瞅,半晌也没看见树叶子后面,有麻雀还是黄鼠狼。由于俺刚来到这个村子,人生地不熟,见人就想套近乎,俺奓着胆子轻轻细细地问:“他家俺二哥,你在看啥呀?”“二老拽”扭头浮皮潦草地扫俺一眼,口中磨磨唧唧地念叨出一句词儿:“炊烟袅袅——起!”伴着那由低到高的“起”字声,“二老拽”货郎鼓似的摇头晃脑着。俺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他家俺二哥,俺一个大活人,烧锅烧得都让那棒子秸冒出的烟,呛得嗓子都哑了,你说说这个理儿,那鸟还能从烟里飞起溜了?那是啥鸟啊这么厉害?斑鸠吗?”听到这话,“二老拽”连刚才那浮皮潦草扫俺一眼的动作都节省了,只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儿:“农民!”俺一下子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顿时觉得矮了人家半截子。唉,谁让俺是个睁眼瞎呢?就闪躲着往天井里碎步走去。身后霎时传来“二老拽”唱腔一样的另一句词儿:“新妇讪讪——那个去!”

2

要说人哪,没有文化真可怕!没有手艺那就更可怕!啥都没有这辈子还指望啥呀?俺男人走得早,可好赖还有个泥瓦匠的手艺在身。要不然俺也相不中他,也不会嫁到他们孝庄,进不了他们赵家的门儿。可俺下面这一儿一女也忒不争气了,小学都没念完,就回来拾掇庄稼啦!俺儿白瞎了一个大高个子,干呣呣不行,到后来还多亏了自个儿媳妇的姑表哥,好赖给介绍了个活儿,去南方麦城给人家洗大楼外墙。现在都出息啦,成老板啦。俺这土坯房子也翻盖成起脊出厦、有回廊的大瓦房啦!当时俺这眼窝子浅的小子还嘟囔什么“洗大楼外墙不跟掏屎茅子是一行伙的嘛”,俺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就断了他的念想:“你以为你是吃公家粮的贵人儿呀?还不是泥腿子出身?咱凭力气吃饭,到多咱都挺得起腰板。庄稼人脏点累点没啥!不丢人!”

现在那就更好啦!俺家也出了个高中生呢。保不准后来去北京上海上学,那可真就给俺长脸了,看村里谁还敢看不起俺?眼红死你们!要是那个会用猫爪子划拉俩字的“二老拽”活着就好了,把俺孙子给俺写的祭文《奶奶的寿衣》念给他听听,不吓死他才怪呢!不消说俺们孝庄,就算整个淙水乡,哪个老头子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听到过后代给自个儿写的祭文?还不都是吹两天唢呐,儿子闺女们哼哼唧唧哭两天,自个儿闭着两眼,抻直了双腿躺在薄板(稀松的棺材)里就走啦?还有那些儿子闺女们在外头打工,侄子侄女们在外头念书做买卖的老人,自个儿在庄子外面,住着个四处漏风的老年房,临走时身边连个人都没有,都老了几天了还没人知道。后来多半是几个经常在一起,晒暖拉呱的老头子老太太看见的,三九天身子都硬了,三伏天身子都发臭了才看见的。看见了也没办法啊,只好几个老头子老太太商量着拿草席草褥子卷了,先湊钱火化了再说。几个老头子老太太也就自个儿叹气,不知道哪天就轮到自己了,到时候怕是连草席草褥子也不见得摊上,不定给哪个人拉出去,扔到没人看见的坟地里去了呢。像六〇年的大饥荒,谁还顾得上谁啊。更别想着还有人为你哭丧守灵呢。

俺知道俺不会落到这个样子,就算俺那在大城市麦城打工的儿子儿媳妇赶不回来,俺那起小就懂事的孙子也听俺使唤,会把这春夏秋冬的四身寿衣、四双寿鞋按当时俺走的季儿,给俺趁热穿戴上一身。俺捞不到枣庄的楠木,就用天井里那棵十多年的老槐树做个板,躺进去那一准也是个恣儿啊。到时候俺得提前去孝庄东边的杨庄,找老徐家的木匠给俺打这最后一件家什。一准不会像庄南头的张瘸腿没安排好,人走了才急三火四地让人张罗着,给打了个稀松的热板。

3

论起来,住在庄南头老年房里的张瘸腿的命不孬,至少没有像那些老绝户头,人都死了还让老邻居拿草席草褥子卷去凑钱火化后,挖个坑埋到祖坟里去。人家两儿一闺女,多少还回来一个带把儿的,给披麻戴孝,摔盆子送终。

那是一个土狗跳进俺们孝庄北面的河沟里,都会热得淌眼泪的三伏天,风扇呼啦呼啦转着圈儿旋出来的都是热风。活到七十岁的张瘸腿起了个大早,想趁着六七点钟的阴凉气儿,把自留地里玉蜀黍苗儿给多间两垄。最后不知道是被热死了,还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给憋死了,反正晌午有个光着脊梁、穿着粗布大裤衩的老头子从地里回家时,路过张瘸腿的地头,看见他扔在地头上的涤棉短袖大褂子,和那双绿胶鞋。根据后来老头子对庄里人说的原话,当时他并没有停下腿脚,而是边抓住竹篾帽子的圆头儿使劲扇风,边在心里感叹:别看人家老张瘸腿几十年了,都活到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了,还这么能干,都晌午了还不回家歇息吃饭去。又走了几步,一下子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呢?庄子外面没有一绺风,这八分地里咋就没有一点老张间苗、锄草时的窸窣声儿呢?就扭头晃一眼不到半人高的玉蜀黍地,模模糊糊看到地的那头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莫不是老张热倒啦?老头子想到这里,心头惊颤得气都喘不匀实了。一把丢掉竹篾帽子,绞绊着两条瘦腿,急乎乎地顺着两垄玉蜀黍苗的空地儿就奔过去。张瘸腿已经走了,找他那边的媳妇去了。只是,身子还是热的。

平常磨磨唧唧、病病歪歪的老头子,在一愣神的工夫就蹿到了庄子里头张瘸腿的侄子那里,这个侄子没出五服,听力不好使。没法子啊,这几年十里八乡都是这个样儿,好手好脚没啥毛病的青壮年劳力,都带着媳妇外出打工捞钱去了。北京上海大连广州全国各地四处乱窜,哪里有沾亲带故的人、哪里给钱多就去哪里,像赶集看露天电影一样,一串一串地赶着趟儿过去。出去过后大都是在建筑工地上找食儿,也算是凭本事吃饭了。是泥瓦匠就给人家砌墙盖大楼,是木匠就给人家安装门窗,啥都不会就凭力气给人家当小工打下手、搞浇灌钉筏板啥的。要是哪家祖坟上冒了青烟,进了工厂搞生产,三年五载混了个车间主任当当,回到庄子里那就可以抖架子了。这些劳力们在外头带钱回家过年,嗓门也响了,说话声音也高了。不几年,二层小楼也盖上了,看得其他人眼热得没法说。

唉,只是俺们这些老弱病残就遭殃受难喽!怎么说现在生活条件都变好了,公路通到村里了,再也没出现谁家的地排车、手扶拖拉机一个轮子陷到泥巴路中间的车辙里,还得喊人帮忙推出来的现象;昏昏黄黄的电灯泡子也换成了比驴屌还长的灯管了,亮堂得跟白天一样;除非来了亲戚才呼哧呼哧地拉风箱烧大锅,平常都用煤气灶下面条炒菜了;喝水也都用上自来水了,轻轻一拧,干净又卫生的自来水哗啦哗啦地淌个不停,比起十年前还得撅着个腚垂子,嘎嘣嘎嘣用压水机压水可就强多了,比起二十几年前,还得挑着个扁担,勾着两个铝筲,一扭一拐地去街坊四邻的井里担水喝,更是好得没影子。哼!俺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挑水的好手呢,俺婆婆还不是看上俺腚大腰圆,能生孩子能挑水?俺一气就能把天井里的大水瓮给灌满了,自个儿从来没有把铝筲掉进井里不说,还经常帮别人从井里往上捞,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可也真是笨哪!一个铝筲一顿饭的工夫都捞不上来,最后多半是一赌气转身就走了。要说捞铝筲也算是个技术活,你起码得耳朵好使,还得有不急不躁的心性,要是你從手指头到心的感觉还准当的话,那基本上就没多大问题了。在俺们淙水乡,庄稼人从井里往上提水要么用扁担,要么用驴屌粗的长绳子,头上坠着个小拇指粗细的铁钩子,慢慢地下到井里头。铝筲多半是在贴着水面的左右晃动中,胳膊猛然往下一沉,倒扣过去的那一霎,扁担或绳子上的铁钩子是脱离了铝筲的。打捞时就得跪趴在井沿儿上听清楚,铁钩子碰上铝筲从井底传上来的是当当声,传到胳膊上是空落落的声音,如拳头打在一大堆棉花上,要是碰到铝筲上那个铁钩子,传上来的则是清清脆脆的滴滴声,传到胳膊上是轻颤颤的,如手指过了电似的,酥酥麻麻。然后你就顺着这滴滴声,摸黑走夜路一样去寻摸那铁把儿当中的钩子,钩住后就可以提上来了。俺最厉害的一回,是把掉到井底里半个多月、两个全部口朝下倒扣着,并摞在一起的铝筲都捞上来了,惊喜得两家街坊邻居当时就不准备明儿去乡里赶集买新铝筲了,并且每家送给俺一捆黄花闺女一样水灵灵的大葱,说让俺抹点猪油,撒点细盐,卷煎饼吃。俺当时没舍得自个儿吃,就剁碎了绿油油的葱叶子,烙了几张葱花油饼,给俺男人俺儿俺闺女解了个馋。俺男人是家里的劳力,是俺的主心骨,身子自然最要紧,俺闺女呢,可是俺的贴身、贴心又贴肺的小棉袄啊,还有俺家那小子,他可是俺的命根子哪!

4

俺这是咋的啦?拿起来搁下去就忘啦?胡天黑地都在想些啥哟?明明是俺孙子的班主任来俺家了,怎么就七扯八拐地回到了俺年轻的时候,给街坊邻居们打捞铝筲那儿了呢?俺只是想说虽然现在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村里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的生活便利方面却比以前差多了。凡事都得靠自个儿来解决啊。你看生火做饭、抓药看病、间苗锄草、种菜摘果、赶集走亲戚,不都得挪动自个儿的脚丫片子去干吗?路上稍有闪失,轻则伤风感冒、趔趄摔倒,重则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像张瘸腿一样去找自个儿的那口子去了。更别说那些下不了铺的,下来了又上不去了的呢。

5

话说那老头子……还“话说”呢,这都是俺年轻的时候,爱听收音机里那个叫单田芳的说书人给害的,人家家里都老了人,俺还不当回事儿呢。一万个不应该啊!要是俺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伸,俺看你还“话说”不“话说”?

那个路过的老头子二话没说,攥住张瘸腿的侄子的手就往庄南头跑。俩人蹑手蹑脚地把张瘸腿抬进老年房里,置放贵重的大彩电一样,小心地把老人遗体放在破凉席上,挪过齐胸高的风扇对着吹,尽量拖延尸体败坏的时间,然后转身就在张瘸腿老年房的墙壁上,寻摸他那常年在外找钱的、儿子跟闺女的电话号码。

这是一座在俺们鲁西南常见的老年房,院墙和房子都是用空心砖垒砌起来的,砖头的缝隙之间用白石灰抹了,大门是两扇槐树木门,一人高的当中镶嵌着两个铁环,从抠破的门对子两排字儿中支楞出来。门对子是那个“二老拽”给写的,别看人家不拿正眼看俺们庄户人家,但凡逢年过节,或者哪家遇到个红白喜事,你就从代销店里买两张纸找到人家,“二老拽”麻利着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袋烟的工夫就揣摩着你的意思给你写好了字儿。要是遇到白事,“二老拽”更是不敢怠慢,会仔细问清楚你跟老了的人的关系,然后恭恭敬敬、工工整整地给你写幛子。用他的原话说是“亡者为尊,死者为大,丝毫怠慢不得”,然后叮嘱人家“你前脚到了后,替俺多哭两声,俺后脚就去代销店买两刀火纸,过去烧一烧,送送老邻居”。按照多年来形成的老规矩,你留下一包烟就行了。要是依照“二老拽”的意思,烟都不要留,他以前就这样说过:“都是老邻居,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呀?俺这一条命还是从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捡回来的呢,百无一用是书生!老邻居们看得上俺划拉出来的俩字,俺心里怪舒坦的,什么烟不烟的啊!”后来有一回大队书记的三大爷老了,大队书记接过挽联后留下一包“将军”烟,说:“遇到白事,这包烟是老了的人对先生你的尊重,因为你在写幛子的时候,等于在替活着的人和走了的人说话;遇到喜事呢,就得是两包烟,好事成双,让你顺带着沾沾两个新人的喜气。所以你就别客气了。”一番话就把“二老拽”给说服气了。从最早的旱烟叶子,到后来的大前门,再到普滕、白莲、大鸡,直到这几年的八喜、将军、红塔山,“二老拽”没再推过,仨瓜俩枣一把葱都让“二老拽”欷歔半天:“庄户人家敬天敬地,敬老了的人都应该,敬畏俺这个识文断字的人就不应该了。更不应该的是,早年俺不应该仗着会划拉俩字儿,就觉得高村里人一等,不拿正眼看他们。这些老邻居真让俺汗颜不已啊!”

过新年贴门对子这事儿要是搁到过去,那可是一件大事儿啊。大年三十头晌午,家家户户的妇道人家忙着和面,蒸馍馍炸丸子炸藕炸酥肉,爷们儿屋里屋外地拾掇家什,打扫屋顶旮旯里的蜘蛛网,挪开盛满棒子、花生的大瓮,扫干净墙角的老鼠屎,将天井里的角角落落,扫得比要出嫁的大闺女的脸还惹眼耐看。上了几年学堂的小孩儿们抬起老式雕花椅子,爬上去后就在大门、堂屋、东间房、西间房、小偏房、猪圈、灶台上贴墨水洇透了的门对子,有时候天井里一棵大杨树上都得贴上“福星高照”。俺虽然不识字,但是从爷们儿嘴里,多少也知道都是一些吉利话儿。什么“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什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什么“人寿年丰家家乐,国泰民安处处春”,听着怪舒坦的,这几十年下来,俺瞅着那字儿的模样,多少也能对得上号,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可现在就不一样喽,啥话儿都得往“财”上贴,有一个去上海打了两年工、给人家建筑工地上看大门的,跟俺一样今年都是63岁的老头儿,年前回家直接从城里带回来好几挂,方方正正的纸片儿,每张纸片儿用细绳儿连缀起来,挂在了大门口、堂屋门口、猪圈门口,惹得他屋前屋后的老弱病残都来看稀奇,什么“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什么“鸿运带来九州福,富贵迎进四海财”,什么“吉祥平安天赐福,荣华富贵地生财”,多少都得带个“财”字儿。

“你都这把岁数了,还什么屌毛灰财不财的啊,还是多活个十几二十年要紧吧”。以前开过代销店的,这个老头儿的一个五服边儿上的本家叔,当面抢白他。

“俺说小叔这你就不懂啦!偌大一个中国,现在是全民皆商啊!不要说在大城市,就是在咱们孝庄,你说没有钱,谁还能迈得开步吗?没有钱别说多活个十几二十年,连一个月我都多活不了。”这老头儿看着年龄比自个儿小30多岁,但辈分却比自个儿高一辈的独眼小叔叔,一点也不为他当面抢白急眼。俺们孝庄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管你年纪多大,只要见到辈分比自己大的,哪怕八九岁的小毛孩子,都得笑得满脸是褶子地问话:“俺的个小老爷,那鞭炮你可别点,跑不迭炸身上可就麻烦了。”遇到那五迷三道的毛孩子,一把将火柴盒塞到你手里,叫一声你的诨号或大号,嘱咐你“孙子唻!把这挂鞭炮给老爷去点喽”,你还真得颠颠地过去给点燃了,不然毛孩子一哭闹,惹来了街坊邻居一拉呱,你是晚辈,又是大人,有理没理都占不了理。老头儿这个独眼小叔叔就是在十几郎当岁的时候,被一个比他还小,但大他两个辈分的小老爷,给指使点鞭炮,而那时火柴棒正好用完了,就顺手捏着烧红的白莲烟屁股杵那引线,一燃一哑最后给崩瞎的。

“你去上海呆了两天就不会说人话啦?还什么‘偌大,什么‘全民皆商?忘本可真快啊!”独眼小叔叔首长一样不当回事儿地,拍拍老头儿的肩膀。

“俺小叔哎,咱们得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能落后哦!怎么說俺也算半个城里人吧?跟俺一起看大门的是个老头子,他的儿媳妇就给人家有钱人当保姆,那家人有个念初中的闺女,模拟试题都是让同桌给做的,一张试卷给那同桌两百块钱辛苦费。那闺女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像他爹一样当个老板,不当老板就当老板娘,不当老板娘死活也要当老板的娘。你看这孩子多有出息,多有志气啊!”

“好嘛!那俺们以后就叫你‘半个城里人啦……”

6

“半个城里人”说得一点也不差,没有钱可真的一个月也多活不了。逢年过节得花钱,赶集上店得花钱,闺女出嫁儿子结婚得花钱,老人抓药孩子满月就更得花钱,更别说吃水交水费,用电交电费,炒菜还得交煤气费呢。

有一回,俺的洗脸盆用了十几年,摔摔打打都生锈得四处漏水了,洗一把脸满嘴都是生铁味道,就寻思着去乡里赶集买个新的脸盆,顺便带块胰子回来。俺知道自个儿腿脚不好,老早就起床,佝偻着腰洗脸梳头,穿着一身见人的衣裳,挎起篮子就颠着脚丫片子往集上挪动,三伏天热得俺还没出村,褂子就溻湿了。俺边伸手抹汗边沿着柏油路的边上走,小心地躲着身后过来的小轿车、手扶拖拉机和吭哧吭哧老远就响个不停的电动三轮车,遇上一个村里的还扭头拉上两句。结果出村还没有一里路,就遇上了也去赶集的村北头的吕大嘴,吕大嘴过去偏瘫现在竟然好利索了,他突突突地开着一辆后面拖着个小斗篷的电动三轮车——那主要是接送孙子上学用。吕大嘴在俺跟前停下来,死活要俺坐上他的车:“大娘!反正俺也去赶集,乡里乡亲的,就顺路捎上你吧。不然你挪着小脚走到集上还不得到晌午啦!”俺打心里是不想欠人家这个情分的,坐车又不是必须的,再说平常也没怎么来往,只不过下地的时候碰到了拉两句话儿。但俺最后架不住人家的客气,就一扭腚坐了上去。

到了集上,找了个人少的地儿,俺挪动着脚丫片子,试探着下了车,说了几句“这回赶集真是累了你了大侄子”之类的话,就寻摸着往那卖脸盆的摊儿上去,不料身后却传来吕大嘴的问话:

“大娘,恁这就走啦?”

“是啊,大侄子!俺得赶紧忙活完回家烧晌午饭呢。俺一个人过,时间得算计着呢。”俺扭头狐疑地看着吕大嘴。

“大娘!恁看俺这电动三轮车怎么着也得充电吧,这来乡里赶集一来一去的五六里路,怎么着也得花五块钱的充电费吧。恁看俺闺女都在上大学,总不能让俺把恁拉到这里来,还折本吧?”

“怎么着?你还要钱?你这不是讹人吗?你要钱早说,俺就不坐你这车了。要不是你死拉硬拽地,俺才不上你这车呢。”俺一口气没喘匀实,说出来的话都打着颤儿。

“大娘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俺什么时候死拉硬拽你了?现在谁还白费力气白费电,干这出力不挣钱的事儿?大娘你真是太落后了,你是长辈,连这都不懂,俺都不好意思说你!俺赶集来回捎人捎货,一个月都有一百多块钱的进项呢。在咱们孝庄谁不知道?也就是你啊!”

“吕大嘴你真会做买卖啊!俺这老脑筋真是跟不上形势了!”俺嘴上挖苦着,从裤兜里摸出自行缝制的、口上束有松紧带的黑布钱包,抖抖索索地摸出皱皱巴巴的块票,一张一张地数给吕大嘴,这会子俺心里终于弄明白“半个城里人”嘴上的道理,就算是在俺们这样又偏又穷的村庄里,现在也是没有钱就迈不开步子了。

“大娘你别不好意思,五块钱,俺比你更不好意思呢。”吕大嘴揣好车费,一拧车把,哧溜一下子就钻进了前来赶集的人群里。

7

后来俺想想,人家吕大嘴做得也对。现在都是自个顾自个了,谁还顾别人呀!就拿拜年来说,这要搁到以前,那可是俺们孝庄一大景儿呀!每个家族都由儿字辈的长子带领着各家各户的兄弟和孙字辈的组成一大帮子,从本族最年长的老人开始跪拜,家家户户大清早六点多就得起来,拿大扫帚将大门外面的街道和天井里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过年用的瓜子果子香烟准备好,放在一个大托盘里准备散发给前来拜年的晚辈们。七点一过,黑压压的人群就来到了最年长的老人家里,向老人送上晚輩们的新年吉祥话儿,然后慢慢地行三叩九拜的礼数,像上朝一样。老人一般都会客气地对本族的长子说:“孩儿,你们都别跪了,你看你,都六十多岁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给俺磕头会折俺的寿啊!”长子会边跪边说:“大爷你看你这话说的,侄子就是八十岁了,在恁跟前也是小孩呀!”然后开始跪拜,慌得老人下面的儿子孙子们,赶紧按照辈分高低跟在后面开始跪拜。完了后大人们就会轮流得到一根香烟,小孩子们就会轮流得到一把瓜子果子,说着客气话再赶往下一家老人那里去。

那时候每家每户的老人都还是和儿子儿媳妇们一起住的,老人还睡着上房的,那时候自然也没有老年房这一说,不像现在老人都搬到村子外面去住那四处漏风的老年房了,自然也不会像现在那些从城里打工回来的晚辈们,过了大年三十,都直接去了村长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里拜年去了。一个个怀里揣着兰陵酒,裤兜里装着将军烟,小偷小摸一样贴着墙根去拜门子,还不是寻思着村里给多划块宅子多分亩把地?或者让那打腰(有本事)的人家给帮衬着弄点啥儿?不然谁会白瞎那瓶酒那包烟啊。唉!这可苦了俺们这些佝偻着腰、病病怏怏操心忙活着的留守老人喽!一年到头不就是盼望着在大城市打工的儿子闺女们回来,吃个团年饭,拉一拉这一年的庄稼收成或自个儿身上哪块零件不好使了吗?哪知道孩儿们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呀!你说俺们给这些屄养的操心盖屋娶媳妇,后来又落到个啥呀!还不得自个儿自觉地搬到庄子外面的老年房里去住?当然,要是不操心盖屋也就娶不了儿媳妇,娶不了儿媳妇就没有孙子孙女们,没有孙子孙女们你说俺们庄户人家这一辈子还图个啥景儿?还活个啥劲儿嘛!

这老年房是啥时候兴起来的呢?反正是有些年头了。这都怪俺老眼昏花,一转身就忘记要去干啥了。俺想想,这事儿多少得有二十郎当年了吧?也不记得是从哪家开始的,反正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以后,新来的媳妇大都不听你使唤,你能看孩子洗褯子还给你半张笑脸,哪天不能了你最好找个旮旯呆着去吧,别惹人厌。你说这祖祖辈辈一茬子一茬子下来,哪个婆婆和儿媳妇还免得了磕磕碰碰?关键你都得互相谅着点。你看许多年以前俺村东头跳井死了的单大拉——哪个毛孩子给起的这个诨号呀?真是准,不管遇见啥人他都跟你拉呱上半天,耪地赶集这些正经的事儿早就忘到脑后头去了。单大拉因为啥死了的呢?还不是他媳妇跟他老娘闹矛盾?

后来,俺听去给单大拉烧倒头纸的人回来说,大拉的媳妇起先就和村里的几个新媳妇约好一起去赶集的,起了个大早后,就切胡萝卜缨子,掰芋头片子在天井里烧大锅烀猪食,完了后拿玉蜀黍秸盖子盖上,又用小锅下了面条,自个儿先盛了一碗吃,吃完了才想起还没洗脸,眼看都快晌午了,就慌着洗脸梳头擦雪花膏,换上出门见人的衣裳往外赶,却在家门口遇见了从坡地里背着粪箕子拾柴禾回来的婆婆。婆婆问今儿个晌午吃啥呀?大拉的媳妇随口说吃的都在锅里呢,就急三火四地走了。婆婆就挪到天井里,把拾来的柴禾倒在麦秸垛跟前,再佝偻着腰去掀玉蜀黍秸盖子,发现大锅里是喂猪的猪食,就来了气儿。后来又掀开了小锅,见里面剩下的面条也不到一碗了。真闹不清大拉的媳妇是有意,还是心里着急,反正大拉的娘不知道哪个锅里的饭才是自个儿的。可能当时心里憋屈得慌,心酸得很,等到太阳来到了头顶上,跟俺男人一样泥瓦匠出身的大拉,从正打地基的隔壁村杨庄一个主家回来换瓦刀,他娘一把掀开玉蜀黍秸盖子,劈头盖脸就问大拉你说这是给恁娘吃的,还是给猪吃的?

大拉啪地一声就把锅盖子盖上,拍着胸脯向他娘保证,等天黑了那屄养的浪回家来,看我怎么收拾她?就去柴房里换了把瓦刀,又从猪食里舀出来一根拳头大的芋头,在凉水里洗干净,边吃边握着瓦刀往杨庄赶。

当天夜里,大拉就打了他媳妇,他媳妇一生气,摸黑赶了十几里路,回了黄家镇的山村里的娘家,住在紧挨着猪圈旁边小偏房里的大拉的娘觳觫着,觉得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就怂恿大拉到邻居家里借辆大永久自行车,去丈母娘家把媳妇给带回来,大拉不允。后半夜里大拉竟然憋屈着想不开,悄悄起来跳进了村北头的井里。

在发丧期间,大拉的娘和媳妇没说一句话,大拉的娘哭得几次憋过气去,醒来后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一段话:都怪俺这老不死的,害死了自个儿的亲儿子,要是俺当时不往心里去该有多好啊!俺当年还不是一路要饭要到孝庄来的?要不是大拉的老爷看得上俺,把俺留着当儿媳妇,俺早就饿死了。俺树皮树根茅草根都吃过,怎么就咽不下去猪食啊?现在倒好,俺儿都殁了,俺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8

现在回想起来,俺们村里的老年房风气,应该就是从大拉的娘搬到村外的土坯屋去住开始的,到了后来,就算哪家的儿子儿媳妇早上给你打洗脸水,睡觉前给你打洗脚水,就算孙子孙女们没一个人给你脸色看,老人们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在儿子成家后没多长时间,就在离村子不远的自留地里盖间老年房图清净去了。有病有灾的时候,就给村子里的儿子们说一声,好手好脚能动弹的,就慢慢地往通向祖坟的路上挪吧。

这几十年下来,就都习惯了。家家户户都这样,没有哪个人觉得不对劲。到了夏天,住在老年房的留守老人佝偻着腰,从屋里挪步到天井的水瓮跟前打水洗脸都得两袋烟的工夫,还不能打太多,担心端不动。枯瘦的双手伸开的十根手指,就像深秋过后光秃秃的矮杨树枝干样,倒插在脸盆的水中。到了冬天,散落在村子外面的老头子老太太们,就聚集到原来的村小学只剩一面空心砖院墙的墙根下晒暖,一手提溜着杌扎子,一手拽着黑布裤腰带,慢腾腾地向太阳光大的地儿挪过来挪过去。坐下来后话茬子总离不开去年谁谁谁先走了,今年谁谁谁看样子也要走,然后一起回忆走了的人阳寿是多少,超过了七十岁那就是喜丧,没活到七十岁那就是“人这么好,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短命呢”?再东拉西扯地回忆走了的人,年轻的时候干过什么大事儿,他下面的儿子闺女孙子孙女们哪个出息了,哪个到现在还是个窝囊废,发丧的时候在外面打工做买卖的亲人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几个,出殡的时候,村里有多少人去送了,老天爷有没有为走了的人掉滴眼泪,下场小雨……

9

论起来,庄南头的张瘸腿临走的时候就是七十岁,也算是喜丧了,再说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头一歪就走了,那更是喜上加喜了。不消说人家俩儿一个闺女,多少还从外面回来一个带把儿的,给披麻戴孝,摔盆子送终,不消说人家那带把儿的还急三火四地,让隔壁村杨庄的老徐家给打了个热板(人意外死亡后匆忙定制的棺材),更不消说老天有眼,在出殡的路上,大太阳也为了他一下子变了脸,不声不响地下了一场毛毛雨,掉了几滴眼泪。

根据后来那个路过的老头子,在墙根下晒暖拉呱时说的,张瘸腿老年房的门楣上的横批早就泛白脱落了大半截,“二老拽”過世后,他就没有再换过新的门对子。进得门来,天井里东一棵杨树,西一棵榆树遮住了日头,才显出这个老年房里竟然还住着人。迎门墙也没有,进来的人一眼就把这老人的情况看了个底朝天。那个路过的老头子和张瘸腿的侄子,在屋门后面的墙上发现了用白石灰写的张瘸腿儿女的电话:

大儿子手机号码:XXXXXX

二儿子手机号码:XXXXXX

闺女手机号码:XXXXXX

从千里之外的家具厂赶回来奔丧的,是张瘸腿的长子,在接到本家兄弟的电话后,他就脚不沾地地在出租屋床头下面,一个倒挂着的铁盒子里取出全部的存款,然后直奔火车站。到了孝庄后就在本家兄弟的架扶下,来到了父亲间苗薅草的自留地地头,朝着父亲倒下的那片地儿三叩九拜,一口一个“爹,不孝子回来啦”,撕心裂肺的喊声和呜呜咽咽的哭声,让人听后瘆得全身直起鸡皮疙瘩。然后又回到张瘸腿的老年房四敞大开的两扇木门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叩九拜膝行到屋里张瘸腿的遗体跟前放声大哭。老半天才在村人的劝说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停地跟父亲说着不孝子的话,念叨着父亲活着时的好和不容易,最后才慢慢地给亲爹抹下了双眼,整理他身上的衣裳。这一切规矩完成后,猴在跟前的孝庄白事的主祀人才提醒张瘸腿的长子:“亡者为尊,死者为大,大侄子你节哀顺变,俺看咱们还是赶快料理你爹的后事吧!你看天这么热,你爹已经搁了两天多了,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看上一眼。杨庄老徐家也都来人了,咱们还是赶紧给你爹打个热板,准备后事吧!完了后你还得赶回几千里外的家具厂上班。咱们就别再耽误工夫了吧。”

给张瘸腿打热板的时候俺颠着脚丫片子去看了,地点就在他那老年房前面的沙土路上。是用伐倒了的新鲜的杨树给钉制的。新鲜的刨花霍霍着,从刨刀背儿上面翻转出来,刷刷地落了一地,驴屎蛋大小的,卷曲着的刨花上面渗出了粘稠的汁液,像老年人易动感情时,滑落下来的温热的眼泪。张瘸腿那个听力不好使的侄媳妇背着粪箕子从天井里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弄柴禾回去烧锅,俺赶忙过去跟她一起来到老年房对过的打麦场上,帮着她一起撕扯麦秸垛下面,那些奓煞出来的被风干后又遭雨浸的麦秆,抓在手里,俺感觉那把麦秆一如老人离去时的白胡子。黏黏答答,脆弱不堪。

看着张瘸腿的侄媳妇背着装满麦秸杆的粪箕子回到天井里,俺悄悄地来到用电刨子嗤啦嗤啦解厚木板的、老徐家的人腚后头,看着两个中年汉子吃力地将用大锛剥光树皮的杨树,小心地抬到电刨子的坐架上,开动电锯后,仔细地将树身上画出的笔直的铅笔线,对准快速旋转的锯齿开锯起来。有板有眼的样子像极了俺男人活着的时候给人家盖屋放线时的认真劲儿。有样手艺在身就是好啊,不愁找不到饭吃。俺亲眼看见了,心里就舒坦了一大半。等他们解开一棵杨树,摸出半盒八喜香烟,趷蹴在路边上吧嗒着歇息的时候,俺局促地靠过去,叹着气说着张瘸腿活着的时候种种好,又啧啧赞叹着他们的手艺是多么地好,人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叹着气,回着话。俺没话找话地就从他们的手艺上,拉扯到这个杨树做的热板上,然后磨磨蹭蹭地再转到俺天井里那棵十多年的老槐树上,俺说:“大兄弟,咱们也不是外人,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看哪天你们空闲了,也把俺家里的那棵都长了十多年的槐树给伐了怎么样?”

“怎么?老嫂子你要打什么家什?”那个年纪偏大的汉子扭头看着俺。

“也没什么,俺寻思着,也就是在走之前,提前打个……那个板嘛!”

“板?!”汉子瞪圆一双要跳出来的牛眼,嚯地一声站起身来,被惊吓的半截烟灰像轰然倒塌的、被暴雨溻透了的土坯墙一样,滚落在他背心的胸前,哐嘡一声重重地掉在他那长满黑毛的两腿之间的沙土上。他像不认识俺一样上下打量着:“老嫂子你是不是让大太阳给晒迷糊了?怎么晴天白日地说起胡话了呢?”

“大兄弟俺没说胡话,起小就没迷糊过。现在说这话俺就更没犯迷糊,你说俺都寻思了好几年了还会迷糊吗?”俺一口气就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你看像老张这样,走的时候急三火四,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什么也没安排好。有意思吗?再说了,人走了以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丧事再风光也都是给别人看的。弄这些虚三套有什么用呀?俺只是想活着的时候能够看到想到走了后是个啥样儿,住的穿的齐全不?俺总怕走了后俺那在麦城打工的儿子儿媳妇赶不回来,俺孙子嘴上没毛办事还不是那么牢稳。别让哪个人拿草席草褥子给卷了后扔到坟地里去,你看俺们孝庄那些留守老人走的时候,这种情况还少吗?”俺边往回家的路上缩,边在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心里怵着人家不答应似的闪躲着。

“可是老嫂子,俺们老徐家打板打了几辈子了,一直都是给死人打板的,可从来没有给活着的人打过板啊!”俺都退回到拐弯处的三岔路口了,身后才传来那汉子急赤白咧的高调回话声。

10

由于天气热,尸体腐败得快,张瘸腿的大儿子还要赶紧办完丧事,赶回几千里外的家具厂上班,守灵就取消了,当天火化完,就把骨灰盒装在散发着杨木香味的热板里,直接摔盆子发丧,然后出殡到坟地里埋了。张瘸腿的大儿子在从坟地回家的路上,就麻利着把戴在左胳膊上的黑袖章给撕下来,攥在手里。那时候,天都擦黑了,俺从还没有散去的、老弱病残的人群里挤出来,挪步到张瘸腿的大儿子跟前,不轻不重地说:“俺说大侄子,按咱们村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这黑袖章得等到你给恁爹上完头七坟,才能撕下来,完了后还得按时给恁爹上二七坟,三七坟,到七七坟后才能算尽孝啊!”

“大娘!咱们孝庄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俺能不懂吗?可俺没办法呀!人家家具厂就准了俺七天的假,俺得赶紧明儿个去县城里买张火车票回去啊。超过了这个时辰儿,人家就不要俺了,俺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月管三千多块钱的活儿干啊?俺在俺爹的坟跟前多磕了仨响头,俺跟俺爹说了,等明年俺多准备两瓶兰陵酒,多预备两盒将军烟,补偿给他。”

“挣钱就这么要紧吗?挣钱要紧还是守孝尽孝要紧?”

“当然是挣钱要紧啦!没钱就吃不上,喝不上,连吃喝都成问题了,还拿什么尽孝守孝?你看咱村里那两个赤脚医生,一个卖西药富得流油,在村里划了三个宅子,还盖了个三层楼,他爹他娘吃香的喝辣的,这不是尽孝了吗?你家俺大鹏兄弟不是在麦城都当老板了吗?你看咱们村有多少人眼热你们两家啊?另外一个卖中药的,都卖了半辈子了,他老娘还不是住在村子外面的老年房里忍饥受冻?有个大病大灾还不是四处抓瞎,到处找人借钱看病?”

你不得不承认,张瘸腿的大儿子还说得真准。人家一番话就像大块馍馍一样,登时将俺噎住了。现在除了老头子老太太们还去抓那中药,小孩儿们小媳妇们谁还吃那又苦又难闻的药渣子啊。去抓那中药多半是因为人家不耍心眼子,价格便宜,少半是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俩钱就相当于帮扶人家吧。毕竟以前哪家哪户有人头疼脑热了,人家可是搁下饭碗就背着药箱赶过来了,在用药上从来没有多要过哪个人一分钱。可那卖西药的就不一样了,感冒发烧张口就要钱,一个伤风感冒,本来打个鸡蛋喝碗姜汤就好个八九不离十了,到他那里没有百儿八十的下不来不说,还瓶瓶罐罐地给你塞了一满怀,像俺这样老眼昏花的,不是这瓶多吃了一粒,就是那罐少吃了两颗,把人都搅浑了,也把他自个儿给吃肥了。村里人嘴上不说,可心里都骂骂咧咧的,但骂归骂,心里眼里都红着呢,都巴不得那三层小洋楼是自己家的,爬上去每家每户的天井都看得亮堂着呢。

唉!爹亲娘亲不如钱亲,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那些在外面打工挣了钱的,过年回家时不都人五人六的?一个个晃膀子挺胯子,也都精神得很哪!就连那“半个城里人”自打年前回到孝庄后,也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不把俺们这些一辈子地里刨食,最远到过县城的土包子们放在眼里。他像《穆桂英挂帅》戏曲里的喽啰头儿样,在村里四处乱窜。这边看看,那边瞅瞅。简直就是年轻时的“二老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11

“半个城里人”回到村里后不久,大家就发现他比俺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们多了一个毛病:吃完饭后慢慢悠悠地捻着一根绣花针一样的牙签剔牙,完了后把牙签放在鼻子下看看,寻思了半天,才将牙签上的一小块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有一回,这个动作被从广州打工回来的二柱子看见了,就日弄他说:“人家城里人剔牙后都是直接把牙签给扔了,你怎么还吃牙缝里的肉呢?”

“半个城里人”不慌不忙地说:“那多少也是一块肉啊,扔了多可惜!”

“咱们村里的人,吃完喝完都是直接将牙缝里的韭菜啥的抠出来,接着拿袖子手背一抹,多省事啊!”

“拿袖子擦多腌臜,多不卫生啊!俺现在用餐巾纸,算是彻底改了这毛病了。”

“那还有的晌午吃了肉故意不擦嘴,让人家看到自个儿有肉吃,多显摆啊!你咋就不随大溜呢?”

“吃肉不擦嘴那不是露富嘛!俺看是烧得慌!”

二柱子就像张瘸腿的大儿子那样,也是外出打工几年没挣到钱,为了一份工作出力流汗,没日没夜干活的人。刚一入腊月,他就扛着铺盖卷,提着暖壶,端着脸盆回家了。

第二天清早,二柱子在去街坊邻居串门时,第一个来到俺家,那时候俺正用小铝锅刚刚烧了一锅菠菜咸汤,正在八仙桌上吸溜着呢,抬眼就看见了天井里的二柱子,俺笑呵呵地冲他招手:“二柱,赶早不如赶巧,快来喝碗大娘烧的咸汤吧!”不等他跨进屋门,俺就站起身,从屋门后面的锅灶上给他舀来一碗,放在对面。二柱子极不自然地推搡着俺的手,嘴上忙不迭地说:“不了不了,俺吃过了。”

“你看这都舀上了,坐下来喝吧,大娘也不是外人,在这里还不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啊?”俺一把将二柱子按下去,转身坐到了他对面。半晌,二柱子才端起粗瓷大碗,小心地吸溜着稀薄的菠菜咸汤。大半碗下肚之后才抬起头来,腚垂子左晃一下,右摇一下,将杌扎子朝后挪挪窝,而后抬起右手,用手背抹两下嘴角边儿上残留的汤糊糊,看着俺说:“大娘,昨儿个过晌午俺就到家啦,俺娘给俺端了碗鸡蛋面,俺寻思着吃完饭就去三柱子家看看。俺娘什么话也不说,就像现在恁这样看着俺吸溜吸溜地喝咸汤。临去之前,俺就问了一句话,俺是看了娘住的那个破破烂烂的老年房才问的,俺娘听了问话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止都止不住。俺一下子就慌神了,俺娘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嘴巴像晚上睡觉前插好的门闩,紧紧的。”

“你问你娘啥了?二柱!”

“俺没问娘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俺只问了一句话,俺说:‘娘,俺不在家的这两三年,你是咋过来的呀?”

“这就不怪你娘难过喽!二柱,你娘这几年可是真不易啊……”

“大娘,你不说俺也知道,就是三柱这个龟孙子和那个小娘们儿不孝顺,脱不了的!”

“你娘都三十多了才一拉溜生下你们姐弟三个,为了好养活你们,才把你姐姐当成了老大,所以你才叫二柱子。你娘还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你姐嫁到城里去了,一年到头白天黑夜地贩卖衣服,也没落下几个钱,只有八月十五、过年的时候来看一下你娘,留两个体己的钱,说说宽心话,给你娘做两頓饭吃。唉!都说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那也是没出嫁之前啊!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呀!收都收不回来喽!你兄弟三柱子分家单过后,开始也经常过来帮衬着,后来有了孩子,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有啥活遇见了就搭把手,没遇见就只能你娘自己拾掇了。人老都是从腿脚不灵便开始的,这怪不得谁啊。俺们两姐妹时不时地一起拉呱儿,每次看她洗脸从铝筲里舀水,手都哆嗦得厉害,哈腰下去半天起不来,半舀子的水都洒出去大半。唉,现在咱们村里的孤寡老人,哪个不是这样啊。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大娘你不用说了,不是这个理儿,俺昨儿个就把三柱子喊出来,找了个黑灯瞎火的地方,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问他咱爹四十岁刚过就不幸被大水冲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咱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咱姐弟三个容易吗?现在我和咱姐都不在娘跟前,你就不顾她了?你还要不要娘啊?你说那个屄养的倒还憋了一肚子气,没地儿撒的样,憋憋屈屈倒怨起俺来了。说俺常年在外面四处打工挣钱才是不要娘呢,说俺这么多年了也没落下几个钱,怪不得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说俺要是娶上媳妇了,有了孩子后就知道当爹的难处了,说俺当爹了就知道自个儿在娘和孩子面前应该偏向谁。大娘你说没有俺娘有他屄养的三柱子吗?没有他屄养的三柱子还有什么屌毛灰媳妇屌毛灰孩子啊!”

“二柱唻,大娘刚才都说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咋还是往心里去呢?不要说咱们孝庄,就是整个淙水乡,还不都是这样吗?打老辈里都是这样,百日病前无孝子啊!你娘也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啊!这怪不得你弟弟。大娘也不是外人,俺家你大鹏哥都在麦城开公司当老板了。你也别光顾着说你娘,你给大娘拉拉掏心窝子话,这些年你没落下多少钱,你在广州又是咋個过来的?”

“大娘啊!”二柱子瞥俺一眼,哽噎着叫俺一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俺哐地一声就凝住了,慌着神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冷不丁的,二柱子眼中一颗豆大的泪珠没有忍住,啪嗒一声落在端起的咸汤里。他不声不吭地放下粗瓷大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二柱唻,大娘不是扯舌头的人,但就是嘴快,你别往心里去,不好说咱就别说啦!”俺一看苗头不对,赶紧把话头扯到跟前来:“那你说说这回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工厂提前放假啦?”

二柱子抽抽鼻子,伸手擤出一把鼻涕,左看右看没地儿甩,一把抹在了皮鞋帮子上,嘴里嘶嘶哑哑地应承说:“鞋厂生产出来的皮鞋卖不出去,还差人家供应皮料的卖家一老鼻子钱,工资开不出来,俺死靠在那里也没意思,就提前回来了。”说完后抬头问俺,“俺大鹏哥在麦城怎么样啊?经常往家打电话吗?”

“电话不经常打,就是前几年给俺买了个血压计,俺儿媳妇倒是经常寄钱回来,俺花得不多,都给俺孙子了,上高中开销大呀!”

“是啊,大娘,外头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二柱子寻思半天,终于又接上了俺刚才的问话,“外头的钱真是太不好挣了。三柱子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俺这些年也没落下多少钱,没钱也就没娶上媳妇,更没脸回来见俺娘哇!俺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过一年短工,后来那小包工头卷了十几个人的工钱跑了,俺又去了一个十天开一次工钱的工地,没上俩月,停工了,俺交了房租又没落下钱。最后经过一个老乡的介绍去了广州现在这家小鞋厂包鞋面,上个月车间主任每人发了八十双皮鞋,说厂里没钱,大家都去卖皮鞋吧,卖出去的钱就当两个月的工资了。俺还好,在一个镇上的夜市里卖出去二十多双,得了一千多块钱,俺把剩下的皮鞋存在工友的出租屋里,准备过了年回去后接着卖,俺自个儿交了拖欠的房租后还剩七百多块钱,就买了一张站票回家了。可你说俺出去两三年回家来,不能给俺娘哪怕千儿八百块钱零花,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俺还有什么脸见娘啊?娘养活俺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当时不生下俺,省得俺都活了三十多年了,娘还没有得到过俺什么好处……”

“二柱子你千万别想不开,谁还没有个难处哪!”俺一下子慌了手脚,生怕二柱子一时想不开,像那单大拉一样,趁人不注意深更半夜跳了村北头的井,或者喝了敌敌畏。“这都是你时运不济,等到你时运好了,不愁挣不到钱,更不愁娶不上媳妇。要是你信得过大娘,大娘赶明儿就去张罗着,给你看看咱村里还有哪家没出嫁的大闺女?”

“不用不用,大娘!”二柱子急赤白咧地挥挥手,又顺势摸一把脸盘儿,将滑落在下巴上的一滴清泪,和嘴角边儿上的汤糊糊渣儿攥在手里。然后深深地吸口气,清清嗓子说,“俺不死心啊!俺还得回到广州把剩下的五十多双皮鞋给卖喽。俺就是觉得对不住俺娘啊!实在是太对不住俺娘啦!要是娘知道俺有过就着白开水三天只吃两包方便面的经历,俺娘怕眼睛都会哭瞎了……你知道吗?大娘!俺就有那么一回,没钱吃饭了,饿得慌!走在水泥路上腿软得像面条,直打寒颤,眼前到处飞着小米一样黄色的金星。饥饿就像蚂蚁啃你的骨头一样,一口一口地咬着俺的胃……”

“二柱唻,你快别说了,快把剩下的菠菜咸汤给喝了。你再说大娘可真受不了了……”俺急三火四地催促着二柱子,看他终于端起大碗,一点一点地吸溜着汤糊糊,俺悄悄地背过身去,一把一把地抚慰着胸口,将翻浆出来的酸楚一下一下地挤压下去。然后回转着站起身来,把二柱子手里的空碗夺过来,扭身将小铝锅里剩下的菠菜咸汤全部舀在碗里,递给二柱子。俺试探着说:“不行咱们就别去城里找钱去了,咱的根在孝庄,侍弄地,种菜种果,养鸡喂猪也能过一辈子,咱们村里的人一茬子一茬子,不都是这样过下来的吗?”

“俺不甘心啊大娘!人家在外面都挣到钱了,俺怎么就挣不到?俺现在还年轻,也正是挣钱的年纪啊!你看咱们孝庄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不都四处托人去外面打工挣钱吗?你看那‘半个城里人不就是这样?俺怎么能呆在家里?不管怎么说,外面的钱比地里的钱好挣,还挣得多!”二柱子放下粗瓷大碗,信心满满地说:“俺准备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广州去,把剩下的皮鞋卖了,再找个建筑工地卖苦力去!现在到处都是民工荒呢,俺就不信俺的时运就一直那么不济!”

二柱子去下一家串门的时候,又恢复到原先沉稳的模样,那时太阳都偏头顶了,不少吃过晌午饭的老少爷们儿,都摸着肚子出来消化食儿了。俺拐过迎门墙,将二柱子送到大门口,趁他不留心,将五张皱皱巴巴的十元票儿,塞到他伸进裤子口袋的胳膊与身子的夹缝里,说穷家富路,钱多钱少你别嫌,在去广州的路上买两瓶水喝吧。俺在家花不着什么钱,缺钱花了从鸡腚眼子里抠俩蛋就能换了。俺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些话儿,生怕他推让似的麻利着关上了两扇铁大门,眼前不时飘动着二柱子惊颤热切的眼神,和他身后晃晃悠悠地,嘴里叼着一根绣花针一样的牙签的“半个城里人”的模样。

12

真的,俺算是看透了。人这一辈子,钱多钱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吃孬吃好过孬过好,到头来还不就是一个馍馍大的坟头子嘛!现在俺还愁啥呀!俺这春夏秋冬的四身寿衣眼看着就缝制完了,俺孙子初中的时候也给俺写了那么长的一篇祭文,听说还在他们班上被一个叫范坚强的班主任给念了,那可是给俺长了多大的脸啊!人家杨庄的那个姓徐的男劳力也终于应承了俺,开年天气转暖和了,就来俺家把那棵老槐树给伐了,按照俺的意思尽心尽力地给俺打个板,还给俺那板的前头雕一只凤凰,就算俺明儿个伸腿了,也能闭眼了。还图啥呢?人家素蛾在去年家访时给俺提来了两塑料袋,电视上放的那个“维维豆奶,欢乐开怀”的营养品,俺东抓西挠也没想到该给人家回份啥礼,人家不是俺亲闺女,也不是俺儿媳妇,凭啥呀?还不是人家看俺一个老太太守在家里,可怜俺,稀罕俺?后来俺给人家先后纳了三双鞋垫儿,托俺那乖孙子给他班主任带过去,才多少心安了些。总算没欠下人家的情分,哪天走了也就走得舒坦了。

要是依着俺的意,啥时候走最合适呢?俺看,大年初二过晌午走最合适。俺跟着俺男人来到他们孝庄,走的时候自然也得跟着俺男人的魂儿走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泥瓦匠就得提着瓦刀走。在俺们鲁西南的农村里,老辈子就传下来过年“请老人,送老人”的风俗:大年二十九过晌午,家里的妇道人家准备好一壶酒,一个酒瓯子,蒸好馍馍,家里的男人们准备好一刀火纸,叠成两头翘起来的元宝模样,与酒壶酒瓯子馍馍一块放进簸萁里,再买张红纸,叠成菜刀长短的模样,让村里识文断字的人在红纸正面给写上几个牌位,什么“三代宗亲之灵位、五代宗亲之灵位、七代宗亲之灵位”,然后把这些“灵位”拿根筷子给支起来,下面插到一个四四方方的萝卜块上。等太阳偏西了,由家里的男人们端着簸萁,在最年长的爷们儿带领下去了祖辈的坟地里,摆上三个馍馍,再一张一张地把元宝烧给过世的父辈爷辈祖辈们花着,边烧边向长辈们汇报着这一年家里的大事好事——你们哪个孙子成家了,哪个孙女生了个大胖小子,哪个孙子盖了青砖大瓦房,哪个曾孙子调皮捣蛋老是尿床,害得恁儿子俺换洗褯子都忙不迭,自个儿这一年给谁家干了什么活儿,挣了多少钱……絮叨完了,最后大声喊着:“爹,娘,老爺,奶奶,祖奶奶,你们都听见了吗?都看见了吗?听见了看见了就准备好吧,你们不孝的孩儿请你们回家过年啦!等会就跟在俺后头一起回家过新年啦!”接着后退两步,接连倒满三瓯子酒,右手恭恭敬敬地端着,左手牵住右手耷拉下来的衣袖,在坟前倒给长辈们喝了。最后按照辈分高低排成两三排,行三叩九拜大礼,嘴里不间断地大声喊着:“不孝孩儿带着你们的孙子曾孙子们请各位老人回家过年啦!”然后才撤了祭品,端着簸萁,一前一后地沿着坟地,领着长辈们的魂儿,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一步跨进家门,晚辈们顺手就把门后面的拦门棍放在门坎子后面,进了屋门就将屋门后面的拦门棍放下来。最年长的爷们儿搁下簸萁,将三个牌位恭恭敬敬地挨个放在正对屋门的长腿桌子的正中间,然后拿扫帚仔细地扫干净桌子两边的太师椅,说:“老爷奶奶你们坐在左边吧,左边是上首,爹娘你们坐在右边吧。这回到家啦,好好看看咱家的变化,这日子可是越来越好了,你们就放心地好好地跟孩儿们过个年吧。”然后从媳妇手里接过炖肉、炸鱼、馍馍等供品摆放在牌位跟前,让长辈们的魂儿享享口福,并转身叮嘱后面的晚辈们:“你们的曾老爷祖奶奶,老爷奶奶们都坐在太师椅上,大年初三没送走老人之前,你们这些小孩儿们都不许坐啊!一坐就坐到他们身上了。小心他们附了体!”吓得小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远远地发着怵,看着空无一人的两张椅子。

大年三十晚上,在没吃年夜饭之前,贴完门对子的汉子们将八仙桌搬到天井里,将三个牌位和供品摆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家里最年长的老爷们儿的带领下,在桌子跟前烧几张火纸叠成的元宝,再倒满三瓯子酒洒在地上,率领儿孙们再次行三叩九拜大礼,邀请长辈们一起吃年夜饭。到了大年初一,前来拜年的人们都找个小板凳小杌扎子坐下,没有一人敢坐在太师椅上,就连辈分比过世的长辈高的,活着的人,也不轻不重地对着空空的太师椅说:“侄子哎,今儿个你们好好地坐在这里吧,有恁叔在,谁都不敢抢你们的座位!放宽心好好地回家过个年吧,你下面的小孩儿们都过得不孬,也都懂得礼数着呢。”直到初二过晌午,在家里最年长的老爷们儿的带领下,按照请的礼节将“老人”原路送回到坟地里,将拦门棍放回到门后头,一些半大孩子们才急急忙忙地,争抢着去坐那两张太师椅,看有啥稀奇。

13

过去“请老人送老人”这事儿都是俺儿子赵大鹏给办的,大鹏去南方麦城打工以后就稀落下来了,等俺孙子赵小鹏长出人样上了初中,就在俺的使唤和撺弄下,奓煞着胆子去担了他爹的责任。没办法呀,俺一个妇道人家不能去干这事儿啊!

去年过年,看完春节晚会,放完鞭炮,等乖孙子睡觉去了以后,俺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长腿桌子右边那张椅子跟前,一个劲儿地跟俺男人的魂儿拉呱儿:

“到家了你就好好看看吧,谁能想到咱现在也用上自来水用上煤气灶了?光靠你拿着瓦刀卷尺,给人家放线盖屋量宅子能吗?咱儿子儿媳妇也争气,一个在麦城给人家清洗大楼外墙,几年下来自个儿都当老板啦!一个给人家当保姆也不低贱,侍候人的事儿俺觉得也没啥儿!”

“当初你就不应该给他们换亲,这可不把咱闺女给害了嘛!”俺男人坐在椅子上,伸着右手的食指点着俺,浑身散发出石灰水泥的味道,俺捂着鼻子往后挪挪腚垂子,看着一万个对俺不满意的俺男人,他说:“成家出嫁这是大事儿,都得可着孩儿们的心意来。你倒好,活生生地把他们搭在一起了。”

“今儿个过年,俺不跟你掰扯,你一年就回家这么两三天,俺就顺着你这头叫驴的毛摸!但是你得耐心听俺说道说道,俺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还不是因为咱两家都穷嘛,不穷谁愿意换亲啊?总不能让咱儿打一辈子光棍吧?穷配穷也是门对门,窗户对窗户嘛!你要是村长,要是会做买卖的生意人,咱儿咱闺女也不至于这样啊!还不都怨你!要是你不会泥瓦匠,保不准俺都不跟你,俺跟着卖爆米花的跑了也比跟着你强!咱俩结婚之前不是还没见过面儿嘛!都是你娘和俺爹给定的。你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娘还不是看上了俺腚大腰圆,能生孩子能去坡地里干活?”

“大过年的你就别扯了,说点正事!”俺男人不耐烦地一挥手,从灵位前面的盘子里,捏起供品馍馍来就咬了一大口,脸上立时鼓起了一个荸荠大小的疙瘩,“说说咱孙子吧——”

“俺就知道你这个老家伙惦记着孙子,嘿嘿!”俺往俺男人跟前靠了靠,他的脸在灯管的照射下模糊得不是很真实,“咱孙子可给你们老赵家长脸了,考上了高中不说,人家班主任李素蛾还对咱那么好,时不时地来看俺,咱孙子的学习人家抓得可紧了,她可真是个好闺女,可惜不是咱的亲闺女。”

“嗯,那就不瓤!咱家也出了个识文断字的人啦!怪不得地下那些老邻居们跟我见面都眼气着呢。嘿嘿!”俺看到俺男人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竟熟门熟路地去筷子盒里抽出一双筷子,又自个儿拿碗去小铝锅里舀了一碗水饺汤,端到大桌子上吸溜吸溜地喝起来,边喝边去夹供品炖肉。

“咱村那‘二老拽你还记得吧?”俺探着身子问俺男人。

“怎么不记得?当然记得!”俺男人满嘴流着猪油,边用袖子擦着边说,“他住的那坟地离俺不远,拐过两块玉蜀黍地,再跨过一条小沟渠就到了。俺闲起来就到他那坟头里去串门。他现在脾气可好啦!”

“俺更想他还活着呢,活着就能气气他,眼红死他!俺有个事儿一直没给你说,等想起来后,你都走了。现在你回家过年了,俺就给你拉拉吧!俺刚嫁到你们孝庄,刚进了你们赵家门的时候,有一回俺在天井里拉风箱烧大锅,柴禾烧完了,就背着粪箕子去大门对过的麦秸垛下面撕麦秸秆,不料一回身,就看见他站在咱家门前那棵杨树跟前,别扭着脖子,斜楞着脑袋,出神地看着树梢上绿得晃眼的树叶子。俺问他‘他家俺二哥,你在看啥呀?,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后来念叨出了两句词儿,叫什么‘炊烟袅袅起,新妇讪讪去!俺听不懂,反正俺寻思着不是啥好词,看他那样子还不是笑话俺,也笑话你们赵家的人没文化嘛!俺心里恨恨的,他不就是左胸口别着一把英雄牌子的钢笔嘛!不就是会用猫爪子划拉俩字嘛!现在咱孙子都能给俺写祭文了,他写的祭文《奶奶的寿衣》还被他的初二班主任范坚强在班上给念了。啧啧!要是‘二老拽活着,让咱孙子念给他听听,不吓死他才怪呢!不消说咱们孝庄,就是整个淙水乡,哪个老头子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听到过后代给自个儿写的祭文?还不都是吹两天唢呐,儿子闺女们哼哼唧唧哭两天,自个儿闭着两眼,抻直了双腿躺在薄板里就走啦?我说你这个老家伙别光顾着吃行吗?你一年到头就在家呆这么两三天,你就不能消停一会?”

“行,行,你说吧,我都听着呢。现在吃完了,我得去擦把脸!”俺男人说完这话后,他的魂儿就直戳戳地站立起来,一摇一晃地去墙旮旯里提起热水壶,就倒了半脸盆热水,又无师自通地拧开了自来水,兑了些凉水,“嗯!还是这自来水好,方便多了。比起以前你去老邻居家挑水灌瓮可强多了。”

“那還不得交水费?”俺看着俺男人将擦过脸的手巾放在脸盆架子上,看着他的魂儿晃荡着身子又回到牌位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俺说:“现在吃水交水费用电交电费,下碗面条还得交煤气费呢——唉,不说这些了,还是说咱孙子给俺写的祭文《奶奶的寿衣》吧,俺听不懂,小鹏就边念边解释,要不赶明儿白天让他给你念念吧?现在三更半夜的,你的魂儿晃过来晃过去都把俺的眼给晃花了,要是把小鹏叫起来给你念,他还不被你吓死啊!”

“他是俺的亲孙子,俺疼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吓他呢?”俺男人蛮不在乎地看着俺。

“你难道忘记了你现在跟俺是阴阳两隔吗?净说胡话!”

“不管怎么隔,小鹏都是俺孙子!你就给俺说说他祭文里都写了些啥吧。赶明儿来拜年的人多,俺还得到村里另外几个从坟地里被他们的后代请回家过年的长辈那里去!”

“现在早就不时兴给老人拜年了,更别说俺们这些留守老人,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都揣着兰陵酒将军烟,去了村长或者村里那些打腰的人那里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尊老爱幼那可是咱们这里打孔老二起头就没变过的呀?都传了几十辈子了嘛。咱庄不是叫孝庄嘛!这可不是跟大清朝的那个啥皇后有关系,还不是咱庄在百年前就是孝敬老人的榜样庄?”

“俺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的人都往钱看了!就是尊老爱幼也是尊有本事的人的老人,爱有本事的人的孩子。唉,不说了,就说说咱孙子的那祭文吧。小鹏写了俺纳鞋底缝寿衣,寿衣上那字儿叫啥‘福禄寿禧,俺对不上号,但是俺知道都是好词儿,祭文里别的词儿俺就说不上来了,但保准比‘二老拽嘴里的词儿要强得多。”

“你缝制的那四身寿衣呢?拿出来给俺看看!”俺男人的魂儿突然来了劲头儿,俺心里美滋滋的,就寻思着说,“看就看吧,俺穿的衣裳不给你看还给谁看?你去那边这么多年了,俺在村里可守着妇道呢,没跟哪个老头儿扯上些啥儿,那花花绿绿的事儿俺就从来没想过。”

“你别磨叽了——”俺男人使劲挥挥手,一股从坟地里带过来的阴风把俺吹了个趔趄,“想说啥就麻利着说,你看都三更天了。”

“俺寻思着,要走俺得在大年初二的过晌午跟着你一起走,不然俺的魂儿找不到去坟地的路啊!万一挨着哪个老头子的墓地近了,你还不得爬出来跳起来跟俺闹啊!”

“我看你身子还算利索嘛,咋说起这话儿了?”俺男人的魂儿一点都不惊乍,难道是死了的人都对过世看开了?

“你赶明儿到村里另外几个从坟地里被他们的后代请回家过年的长辈那里去看看吧,现在家家户户都是老弱病残,壮劳力都带着媳妇们外出打工去了,上海北京广东都有,有的还出国了呢。这可苦了俺们这些留守老人喽!老了后外面的人赶不回来,只好拿草席草褥子卷了,烧了就完了,就算赶回来,忙活三四天就得赶紧回去干活上班,不然主家就不要他了。”

“现在都这样啊?那还不如俺走的时候好,孩儿们都给俺上了五七坟七七坟呢。”俺男人张着一辈子不知道牙膏是干啥用的臭嘴,差点把俺给熏死!俺躲闪着站起身来,他就直愣愣地看着俺,疑惑不解地问:“这跟俺在大年初二的过晌午领你去坟地有啥扯啊?”

“俺老的时候,咱们的儿子儿媳妇保不准会赶不回来,俺身边只有孙子和咱那换亲的闺女了,你说他们俩人能办成事儿吗?俺还不得依靠着你,你给带着路去坟地里吧。”

“行!你快去拿你的寿衣给俺开开眼吧。咱们村几辈子下来,还没见哪个人活着的时候那么讲究,按着季儿缝制了四身寿衣呢!”

俺生怕惊飞了男人的魂儿,便蹑手蹑脚地转过身去,轻轻推开小厢房的木门儿,来到跟着俺陪嫁的那个衣柜前,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四身寿衣全部拿出来,放在一边的床铺上,一身一身地换着穿。每换一身,俺就像戏台上《穆桂英挂帅》里的旦角丫鬟那样,摇摇摆摆地甩袖子,引得俺男人像看豫剧《朝阳沟》一样,啧啧地赞叹不停。

轮到最后一身时,俺男人的魂儿从椅子上直愣愣地站起来了,怀着歪心眼子对俺说:“俺说媳妇,你最后这一身还没缝制好呢,你看看,胯骨两边还开着叉呢。嘿嘿嘿!”说着就来到俺跟前,从坟地里涌过来的阴风凉气,一霎就把俺包围了,俺男人伸手抓住这件蓝色的褂子,指着湛蓝的寿衣上落满的一个个繁体的福字,像看到他亲娘一样惊喜地说:“媳妇,俺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一辈子是个睁眼瞎,但是俺就认识这个字儿,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在门对子上看到它,这就是那个‘福字儿!”

14

湛蓝的寿衣上落满了一个个繁体的福字。昨儿个黑那场雪落得可真大呀,整整下了一夜,没想到俺还能撑过去,没想到俺这个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弹。俺试探着慢慢地活动腿脚,开初还麻麻地木着,一袋烟工夫后,就活泛起来了。这时候,俺听到了铁大门的响动声,就从落满线头的寿衣上抬起头,还用捏住针的右手手背抵抵老花镜。迎门墙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俺那读高二的孙子赵小鹏踩着积雪回家了,跟在他腚后头的是一个女的,俺眯起眼睛打量了老半天,才认出那张白里泛着红的脸,是小鹏的班主任李素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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