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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呐喊》《彷徨》的记忆

2019-04-17陈丹青

作文周刊(高考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呐喊隔膜余华

一百年前,1918年,鲁迅写成他的《狂人日记》,自此连续发表“小说模样”的文章。1923年、1926年,北大新潮社与北新书局先后出版了他的小说集《呐喊》与《彷徨》。

将近五十年前,我猫在昏暗的阁楼中,一页页读着鲁迅的《呐喊》与《彷徨》,完全相信沦亡的孔乙己、疯了的祥林嫂、被斩首的夏瑜……都是旧中国的鬼魅,我一边读,一边可怜他们,也可怜鲁迅:他居然活在那样黑暗的年代!

同期,“社会上”流传着旧版的郭沫若、茅盾、郁达夫、巴金、萧红……我不知道那就是民国书,零星读了,都喜欢。不过,最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说,还是鲁迅。单看书名就有魔力:“呐喊”,而且“彷徨”,天哪,我也想扯开喉咙乱叫——虽不知叫什么,为什么叫——我也每天在弄堂里百无聊赖地乱走。

我不懂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只觉得活活看见了书里的众生——那位暗夜里抱着死孩的寡妇单四嫂子(乡邻“蓝皮阿五”动她的脑筋),那群中宵划船去看社戏的孩子(从河边豆田偷摘而旋即煮熟的豆子啊)……我确信书中那个“我”就是鲁迅,我同情他躲开祥林嫂的追问,在我的童年,街巷里仍可随处撞见令人憎惧的疯婆。这个“我”还在酒桌边耸耳倾听另一位食客上楼的脚步,而当魏连殳被军服装殓后,他会上前望一眼亡友的死相。那是我头一回读到尸体的描述,害怕,但被吸引。

合上書本,瞧着封面上鲁迅那张老脸,我从心里喜欢他,觉得他好厉害。

我已不记得六十年代的小学语文课目——对了,有那篇《故乡》。中年后,我童年的穷朋友也如闰土般毕恭毕敬,起身迎我,使我惊异而哀伤——八十年代后的中小学生会被《故乡》吸引么?实在说,我那一代的阅读语境,永不复返了,那是前资讯、前网络时代。如果今日的学生厌烦鲁迅,与之隔膜,我深感同情。除了我所知道的原因,我想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烦厌。

眼下,倘若不是言过其实,《呐喊》与《彷徨》遭遇问世以来不曾有过的冷落(直到八十年代末,它们仍然唤起必读的尊敬与爱),鲁迅的读者即便不是大幅度丧失,也在逐年锐减(太多读物裹挟新生的读者,逐出了鲁迅)。近年我以另一种理由,可怜鲁迅。我曾议论他,但不谈他的文学:我不愿加厚那淹没鲁迅的附着物。

当我五十年前阅读他,《呐喊》与《彷徨》经已出版四十年:这是鲁迅无法望见的历史。当初他嵌入小说的记忆,潜入被他视为昏暗的晚清,停在十九世纪末;此刻,我的记忆回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正是死后的鲁迅被无数解读重重封锁的时期,他因此一步步令日后的青年倍感隔膜。

在《明室》的开篇,罗兰·巴特写道:有一次他瞧着拿破仑幼弟摄于十九世纪中叶的照片,心想:“我看到的这双眼睛曾亲眼见过拿破仑皇帝!”这是过于敏感的联想么?它提醒的是:在时间中,人的联想其实有限。阅读古典小说,譬如《水浒传》《红楼梦》,甚至略早于鲁迅的《老残游记》与《孽海花》……我们够不到书中的“时间”,可是经由巴特的联想,我似乎找到我与鲁迅可资衔接的“时间”:它直接勾连我的长辈——《彷徨》出版的翌年,1927年,木心出生了,属兔;又过一年,我父亲出生,属龙,而鲁迅的公子周海婴诞生于下一年,属蛇……我有幸见过晚年的海婴先生,彼此用上海话笑谈。

但在连接三代的“时间”之外,还有什么?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粤有盘古,生于太荒”,这是鲁迅幼年必须熟读的句子,之后,他写出了《呐喊》与《彷徨》。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是我幼年必须熟读的句子,之后,我读到了《呐喊》与《彷徨》。

现在的孩子熟读什么句子?他们长大后,如有万分之一的青年选择新版《呐喊》与《彷徨》,而且读了进去,他们如何感知远距鲁迅的时间,包括,远距我的童年的那一长段岁月?

(节选自“凤凰读书”)

点到为止

写《活着》的作家余华,曾狠狠评价鲁迅“是我这辈子唯一讨厌过的作家”。余华的牢骚几乎代表了几代学生的心声,“我有口无心地读着语文课本里鲁迅的作品,从小学读到高中,读了整整十七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鲁迅写下了什么。我觉得鲁迅的作品沉闷、灰暗和无聊透顶。”直到几年前,余华的态度才有所改变,忍不住澄清,“现在重读鲁迅,感觉鲁迅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今天太多中小学生,也和当年的余华一样,听到鲁迅,怕是翻白眼都来不及,一是饱受关于鲁迅的“阅读分析”之苦,二是觉得“鲁迅”是十分落伍的名词。许鞍华的电影《男人四十》里,就有学生这样质问张学友扮演的老师,张学友回答:“什么落伍,你不识货,鲁迅很新潮的,鲁迅是我们中国第一代去东京留学兼扫货的帅哥。”今天,我们重读鲁迅,不妨从陈丹青的这篇文章入手。对于鲁迅的经典著作,他的阅读经历应当是相对比较宏观而又具体可感的。作家与读者的时间区隔,总是让人彼此隔膜,但精神传承不应被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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