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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辫子与蝴蝶结(六):装进校园的时光(下)

2019-04-16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2期

南帆一九五七年生,一九七七年考上厦门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研究员;“闽江学者”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会长;福建省文联主席。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已出版《文学的维度》《无名的能量》《先锋的多重影像》等六十余部学术著作和散文随笔集,发表学术论文三百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吴玉章人文社科奖、福建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华语传媒文学奖等各类奖项数十种。现居福州。

夏无双一九八九年生,本科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电脑动画专业,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毕业,现供职于中直机关某单位。十三岁出版第一本漫画图书,二○一四年由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三册绘本《卡普与卡普》。绘画作品数次参与多种美展。二○一六年初个展“无双艺术之路”在北京举办。与人合作的动画片曾获第五届亚洲青年电影节最佳学生作品奖、第十届北京动画学院奖最佳视觉效果奖、第七届杭州国际动画节金猴奖、厦门国际动漫节金海豚奖等。现居北京。

南帆:我想了解一个特殊的问题:你是否曾经遭遇校园暴力?这一段时间,不时可以在传媒上看到这方面的报道。让我非常惊讶的是,许多打人的主角居然是女生!阴盛阳衰?目前为止,这些女生动手打的是另一些女生。我不得不猜想,哪一天那些“小小鲜肉”会不会沦为女生拳头之下的牺牲品?

校园暴力涉及利益的争夺,但是,这些利益通常微不足道。许多诉诸暴力的意图更多的是争回个人或者帮伙的“面子”。校园暴力的“独行侠”少,“团伙作案”多。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不仅拥有旺盛的力比多,同时也十分渴望获得周围伙伴的承认。相对于读书乃至体育项目出人头地,暴力行为更为容易引人注目,也更简单。有时人们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琐事大动干戈?现在看来,至少要将成长之中的赢得承认和认同考虑在动机之内。

夏无双:关于校园暴力问题,我弱弱地说应该是有的。我们那一届入学时间截止在一九八八年七月至一九八九年六月出生的,而我生日恰好是一九八九年六月,所以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是全班最小的那个。您也知道,小时候差一个月,外形上往往差别就很大,个子矮,表情怯,胆子小,差不多都这样。反正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我都是坐在第一排,又瘦又小又可怜巴巴,总是被男同学欺负,今天辫子被揪散,明天衣領里灌进沙子,诸如此类,搞得我对去学校恐惧症都犯了,每天上学都像去受刑。校门口每天都站着值勤老师的高年级同学,专门负责检查仪容仪表,包括有没有戴红领巾。也不知怎么回事,整个小学阶段我不知丢过多少红领巾,动不动就丢,找不到了,或者忘了带上。幸好学校门口当时有个小卖店,冲过买一条顶上,蒙混过关。

另外,小学一年级时恰好碰到的是个特别凶的女老师,她毕业没多久,个子很高挑,人长得很漂亮,但脾气特别大,对我们很严厉。比如上课时让我们举手提问,我因为害怕不敢举手,就会被骂被罚。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她打了我一巴掌,半边脸都打黑了。还有一次因为生病迟到了,被罚站,双手还要高高别到后面,结果没一会儿,上学前喝的中药全吐了出来。这些其实我早就没什么印象,但多次听我妈跟别人说起。我妈的意思是,上什么学校其实不重要,碰到什么样的老师对孩子的成长才是最重要的。我想她说的是对的。当然,老师也是为了我们好,她想让我们尽快适应小学生活,也算一片苦心吧,只是方法可以稍加改进。

南帆:我的中小学时代,校园暴力当然仅仅存在于学生之间。那个时候,师道尊严已经完全失效,老师动辄得咎,哪里还敢对学生动手?所谓的“校园暴力”时常是学生之间———当然主要是男生之间———相互承认的形式之一。相当长一段时间,文质彬彬或者谦恭礼让更多地代表了懦弱、胆怯和没有出息。一个男孩子迅速建立威信的最佳方式肯定是靠打架。征服他人,挑战禁忌,这会吸引四面八方钦佩的目光。许多场合,打架并非个人恩怨,而是帮伙之间的较量。特别勇悍的男生会成为帮伙的头领,他的身边围绕着几个铁哥们,八大金刚四大铁汉之类。另一些稍有实力的外围分子可能在几个帮伙之间游荡,待价而沽,若干瘦弱又伶俐的男生殷勤效力,通风报信,以此谋求保护,这些故事都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正如“盗亦有道”这句话所说的那样,当时的“校园暴力”也有一些基本的规矩。“弱者抽刀向更弱者”,这是人的本性,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但是,赢得敬重的是“强者”———所谓“强者抽刀向更强者”。能够制服另一个强者,这个男生的威望不言而喻。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由于许多打架是为了建立威信而不是谋财害命,打得漂亮很重要,必须让人服气,重伤对方肯定不是目的,那个年龄的男生也没有这个胆量。因此,当时的打架以赤手空拳为主,带有比武性质,一开始就拿根棍棒或者一块砖头好像有些丢脸,似乎首先就胆怯了。没听说哪一个使用匕首这种致命的武器,这会产生无法承受的后果。现在的中学生肯定不知道,当年许多男生梦寐以求的防身武器是牛角。黄牛角短短的,光滑坚硬,可以藏在裤兜里;水牛角就是极品了,弯弯的一根放在书包里。牛角来源稀少,有一根牛角的自豪感远远超过了现今的男生有一部苹果电脑。这种状况可能与一个毫无根据的传说有关:据说牛角捅在身上不会出血,但可以给对方制造难以痊愈的“暗伤”。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一种普遍的认识,还是区域性的观念———譬如,仅仅南方人相信?我在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对手,三天两头欺侮我。我之所以久久地隐忍,是因为别人告诉我,这个家伙居然有两根牛角,而且一根黄牛的,一根水牛的,都藏在他那个从不离身的书包里。

夏无双:听起来好有神秘感,牛角不出血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

我似乎没有遇到这么尖锐的局面,至少我也从没见到男同学翻脸来真的打架,更别说拿武器打了。也许你们那一代有野性的男生更多吧?我们就不一样,从小家里、学校管得都很严,打架一时爽,回头没完了。而且哪有那么大的仇啊。我们初中时同学关系特别好,没有小帮派,也没有爱打小报告的那种废柴。班上那些学习特别好的教师子弟和学习很差又特别调皮捣蛋的同学也没有矛盾和隔阂,反正大家都很团结,甚至有人惹祸了全班还会想尽办法包庇他。比如初三时候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女同学,平时她其实跟大家有点格格不入,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翘课,眨眼就不知去向,次数实在太多了。我们班主任发现后,当着大家的面警告她,再翘课就开除。她害怕了,但还是忍不住翘课,只是希望自己开溜时,班长别记录下来。我们就过来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肯定帮你,然后全班同学一起劝班长网开一面。如果哪一天老师突然问起她,我们也会一哄而起说她临时干嘛干嘛去了,总之就是很起劲地为她打掩护,让她不受惩罚。那种感觉挺别好,非常侠肝义胆的样子,浑身充满助人为乐的豪气。

而另一个同学极其调皮,可能有多动症吧,比如上语文课的时候,他总是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溜到教室外面逛一圈,或者窜到讲台底下跟大家做鬼脸。全班同学都看到了,一直偷笑,但是没有一个人揭发他。他这么玩了快两年,一次正好碰到段长巡逻,被抓个现行,事情才败露了。

我初二时迷上一件事,就是每天晚上把班上发生的有趣的事画成连环画。所以第二天我去学校时,同学就会围过来看自己有没有被我画进连环画里面。为了能入画,好多同学甚至动了歪脑子,把帮我做作业作为交换条件。你英语,他数学,她语文,反正“生意”很火爆,每天都不用愁作业没有人帮着完成。这事持续了快一个学期,后来不知怎么就暴露了,不可能是谁告密,估计是老师从字迹上破案的。哪个学生每天作业字迹不一样啊?然后当然就大事不好。班主任打电告状,我妈那一阵正在北京学习,接到电话她怒火冲天赶回来,结果可想而知。

到了高中,班上同学比较佛系,都是学美术的,大家都很单纯,没有特别多的幺蛾子,关系也相当好。谈得来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不来的,离得稍微远点,也不会有什么矛盾。我可能因为比较喜欢搞笑,男生聊游戏的话题我能凑进去一起讨论,女生聊美妆、明星、电视剧的话题我也能跟着八卦一下,所以跟男生女生的关系一直很好,好朋友占很大比例。其中有一个女同学家跟我住得近,每天上学放学她都特地绕一段路,用自行车载我,消耗了不少力气。前年她结婚,我给她当伴娘,从大清早到晚上,忙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总算把她载几年自行车的苦力给偿还了一些。那天感觉真的很奇怪,老想起当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到她的那个背影,居然就结婚了,结婚了……太魔幻了呀。

我觉得容易遭到校园暴力的学生一般是那种不爱说话,比较自闭,不喜欢跟同学交流的那些,因为别人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人有时被欺负了也不吭声,他们希望不反抗就能过关,指望对手觉得欺侮他们很无趣,下次就懒得动手了,这当然是太消极了。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喜欢多说话,但是找机会和同学聊聊天还是很有必要的,特别是当同学都在讨论一些共同兴趣的话题时,加入他们的谈话,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让自己融入集体,成为其中有趣的一员。必要的交流肯定有助于减少校园暴力的发生。

南帆:交流和沟通的确有助于减少校园暴力,但这仅仅是一个方面。按照我的观察,校园暴力可能涉及个人成长、如何进入集体社会、如何与他人相处等一系列复杂的主题。这个主题似乎缺乏理论上相对深入的探讨。恃强凌弱的现象幼儿园就开始出现。一些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会欺侮另一些孩子,抢玩具,扯女孩的辫子,甚至动手打人。特别糟糕的是,某些时候家长也会介入。学校简单地宣讲“团结友爱互助”的观念不能解决问题。中小学阶段,这种现象又与个人成长、威信、荣誉、自我与他人以及自我在集体之中的身份与位置等问题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成长过程的重要课题。遇到无理的要求、不尊重乃至欺侮、嫉妒、骄横无理这一类现象怎么办,哪怕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要如何处理,分寸在哪里,这些问题始终如同暗流隐藏在“团结友爱互助”的观念下面,甚至让人不知所措。如果说,女生很快会遇到情感问题的纠缠与困惑,那么,男生更多地遇到如何确立身份的苦恼。我自己就一直有这個问题,如何建立自我与他人的平衡感。这是人际关系之中复杂而微妙的一面,形成的观念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会一直带入成年之后。从机关单位里的团伙意识、网络上的炫富以及近于疯狂的“粉丝”到研究生因为嫉妒同学的成绩而投毒、市民坐过站之后抢夺公共汽车司机的方向盘,这些现象都暴露出相关教育的严重匮乏。我不知道青少年教育专家会不会认真研究这个课题。

夏无双:个人成长、进入集体社会、与他人相处不一定要诉诸暴力呵,完全可以有另一些好的形式。我突然记起了高中时的一件事。我小学的时候《哈利·波特》系列开始风靡,我和同桌都是“哈迷”,就捣鼓弄起一个魔法学校,大家都用代号称呼对方。我的代号是5656,在我大学同学喊我夏无双之前,同学都是喊我5656的,比如晚上有同学打电话来,电话如果是我妈接的,对方会说:“你好,我是2727,请代5656。”是不是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上了高中后,我仍然以“5656”自居,后来索性成立一个“5656无限公司”,当然本人就是老大,董事长。干什么用的?也没干什么,就是组成一个小团体,玩的呗。当时我们还有活动经费,用于过节给大家买小礼物,美名曰“发奖金”。这些钱从哪里来?说起来好笑,在家里一发现我妈有些零钱放那里,我就把它们“没收”了,大言不惭地说:“归我公司了。”其他同学也会把自己买零食找的零钱,或者买饮料剩下的五毛一块交给我。我都把它们装进一个专用的小袋子里保管着。当时还会做一些“创汇”的事情,比如帮同学削铅笔、抄作业,每次赚一毛两毛的。最有趣的是校运动会时,我们嘻嘻哈哈地出动,四处打听哪个班需要我们当啦啦队,喊几声“加油”可以赚五毛一块……想起来真是好玩。其实谁也不缺那点小礼物,但每次“发奖金”时,大家都非常兴奋,又蹦又跳又叫的,我也特别有成就感。然后有一届校运动会,入场式时我们全班来了个cosplay,各种卡通游戏的奇装异服,太炫了。经过主席台时还摆造型,把坐在上面的校长和老师乐呵的。

当然,你们那个时代不可能有这种故事。那时候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气氛,人与人关系总是很容易紧张起来,大人是这样,小孩之间当然也会受影响。

南帆:我的中小学时代,拳头的分量在平衡感的建立之中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这是比较糟糕的状况。

夏无双:您不会告诉我,您以前居然跟人打过架吧?

南帆:确实打过啊,很意外?小学停课的那一年,除了各种游戏之外,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与几个小伙伴在一起练习武术。没有正式拜师,我们是跟随年龄更大的一批年轻人一招一式学习打拳,他们平时有一个师傅指点,但我们没见过师傅。我陆续学会了几种拳术套路,应该说也很像模像样的。出于实战需要,几个小伙伴经常彼此捉对练习散打。我的性格之中进攻性能量不多,练习打拳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那个年代,无论是在街头还是在校园里,动不动就会遇到各种挑衅。街头的挑衅还有绕开或者躲避的可能,反正撒腿就跑。校园里就没有办法了。同学之间每日相见,紧张的关系必须产生一个明确的结局。

学会打拳之后曾经与别人打过几场,记不清了,似乎互有胜负吧,有时只是推搡几下。中国的拳术实战意义如何,这一直是有争议的问题,争议的双方还举行各种比武,网络上不断有这方面的报道。有个搏击狂人不断地挑战各路武林高手。我是不是由于练习拳术而提高了作战能力,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小学毕业前夕,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一架,以大获全胜而告终。邻班的一个男生不断欺侮我,原因不明。总之,他盯上我了。下课的时候,同学们一起站在走廊上说笑,他必定要特地从另一个班级走过来取笑我,对我说一些难听的粗话。前头已经提到,据说他的书包里有两根牛角,我不敢招惹他。但是,这种状况愈演愈烈,我觉得忍耐不下去了。有一天晚上,我下决心解决问题。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动手了。第二天下课期间,他又如法炮制,当众无缘无故地奚落我。我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愣住了。我大打出手,拳脚交加,从操场的这一端打到那一端,他哇哇大哭,满脸是血。我之所以越打越狠,是因为非常担心他得空從书包里把牛角拿出来。最后我被老师抓了,挨了一顿痛斥。打架是非常不对的,但是必须承认,这对于一个男生的信心建立产生了意义。

上中学之后,我再也没有打架行为。那时懂事了一些,因为未来的生活重负已经摆在面前了。

夏无双:什么生活重负啊?我上中学时才十二岁,您也不会比我大太多。这么小的一点年纪,还啥事不懂啊。

南帆:当时的中学学制仅四年,跟现在六年制不同,四年一转眼就过去了。毕业之后必须进入社会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没有理由也无法依赖父母,这是多数人的基本观念。父母倾全力帮助子女甚至供养子女,直至很多人成年之后还理所当然在“啃老”,这似乎是你们这批独生子女之后出现的事情,我们那时根本无缘享受。根据当时的经济收入状况与多子女的家庭,即使父母愿意也有心无力。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学校门已经基本关闭,只有少数工人、农民和士兵可以通过当地政府的推荐直接上大学,免除考试,他们的正式称号是“工农兵大学生”。我们不存在中学毕业之后考入大学的情况,所以,中学毕业之后,我的前途肯定是下乡插队。可以讨论的只能是插队多长的时间,以及日后如何谋生。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眼疾在家休养,这一段时间他和我有不少交谈。如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谨小慎微和忧心忡忡的情绪在父亲的性格之中占据了很大的比例。根据历史经验和父亲自己的人生经历,他断言每一个人一辈子必定会遇到战争。战争的周期与人的生命周期肯定会出现重叠。区域性的局部战争时间短一些,世界大战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由于战争能量巨大,几年或者十几年都会对人生形成重大的影响。例如,对于中东一些国家的人民,战争是生存之中无法回避的一个大问题。那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得扛枪上战场,甚至残酷地充当人肉炸弹。当然,我等草民根本不可能思考如何阻止战争,父亲总是迅速地把思想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必须学会一些过硬的生活本领,从而可以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活下来,挣到一个饭碗。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当时过得最为惬意的都是一些具有实用技术的人才,例如汽车司机、杀猪的师傅、厨师、木匠等等。推崇杀猪的师傅和厨师,是因为他们吃肉肯定没有问题了。父亲最爱重复的一句话是,万贯家财,不如一技随身。功课好当然不是一个缺点,但是,重要的是,应尽快学好这“一技”作为生活的保障。

我在少年时代涉猎过围棋、乒乓球、书法,这些爱好都包含了日后谋生的意思。学好书法,日后可以在乡村帮助别人写对联,如果被某一级乒乓球队或者围棋队看上,一辈子的饭碗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当时曾经观察和尝试我所能接触到的多种实用技术,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后半辈子居然从事学术工作,而且还是研究文学。父亲是语文老师,空闲的时候愿意传授若干语文知识给我,甚至还想教我写几句诗,但是,他在这个方面非常矛盾———他不断地表示,我长大之后决不能从事文字工作。与文字相关的职业太危险了。他当年在业余大学教书,写作课的时候教学生写作论说文。他常常课余替一个得意的学生批改作文,例如指出他的哪些方面论述不够充分,论据不足,无法有效地反驳对方的论点,如此等等。然而,运动一来,这个学生率先贴出大字报揭发父亲,大意是他当年已经在作文之中批判了某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父亲批改时居然认为他的驳斥不够有力,这是包庇反动分子。父亲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但是吓得晕头转向,大气不敢出。从此他产生了文字恐惧症,任何文字最好都不要留存下来,以免大祸临头。如今我居然又从事文学工作,这像不像一个讽刺?用电影里面的话说,一切都是命啊。父亲当年比较看得上的高级技术是装配无线电收音机。在一个语文老师看来,这种实用性的科学还是安全的,只要不用收音机听敌台。但是,他自己对此一窍不通。我没有条件接触这种科学,也买不起所需的各种无线电器材。一个小小的梦想而已。

夏无双:难以想象,要是今天您老人家是个厨师或者木匠,会是什么样子。就是成了什么无线电专家,感觉画风也完全不搭啊。

南帆: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年轻时茫然站在很多岔路口上,未来有各种可能性,向左向右都只在一瞬间。人生有太多偶然性了。曾听你妈说过,你小时候阅读面很广,作文也挺有意思,大约也有指望你当文二代的意思。但事实上你却对文学没有太大兴趣,而是转向于绘画了。文学与艺术虽然是相通的,但毕竟还是有距离。现在很多已经成名的作家,包括你妈在内,都跨界画画。虽然他们与专业画家技法上不可比,但也另有一种味道。对艺术而言,人文底蕴毕竟是重要的。一个人多出几样技能总不是什么坏事。设想一下,若干年过去,因为机缘巧合,有一天你会不会也突然跨过界写起小说什么的?

夏无双:不可能,至少可能性很小。大概是近庙欺神,反正我从来都没有想当作家。小时候家里到处都是书,虽然闲着无聊时确实看了很多,什么书都随手瞎翻瞎看,但那时我向往的是当法医和天文学家。想当法医是因为那时非常着迷推理小说,所有案件山穷水尽时,总是法医找出关键线索然后柳暗花明,真的好酷。但是当法医这个梦想被我妈坚决反对掉,她无法容忍剖尸之类的活。而想当天文学家的原因是,我小时候的另一个爱好就是看各种天文科普读物,通过这些书,宇宙的大门打开了,非常有趣而神秘。但是,这个专业太需要智力了,而我智商不够,只好算了。于是,只能争取实现我最后一个梦想:当个画家了。

从小到大,我妈其实也没特别把往文二代上培养,反而我喜欢画画,她也积极,包括帮我找画室、找美术老师什么的,这应该跟她这个人比较文艺有很大的关系吧。其实我妈一开始最想让我学的是舞蹈,可我实在没有这个天赋,韧带硬得够呛。还有我妈一直想让我精通一门乐器,以前送我学古筝,最近又动员我学古琴,结果我是个五线谱学了这么多年仍然不太清楚,简谱都恨不得用手算的那种音痴。学了那么多年的乐器,现在差不多也忘光了,残存的一点乐感,最多只是用来唱唱KTV。我妈因为自己学生时代跳舞、画画、打篮球、练田径体操乒乓之类的,反正挺全面,所以估计也想把我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美发展的才女,结果我天赋有限,智不够,体没有,劳更是不会,也就德和美勉强够用吧。

说个笑话,高一校运会时,我报了个一百米比赛。预赛我跑得贼努力,冲过终点时候好像是第二还是第三,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肯定能进入下一轮。结果没成绩,成绩被取消了,因为我跑偏了,是跑到别人的道上冲过终点的。第二年,我的小伙伴们为了预防这类问题再次发生,她们在我那条道的终点站着,手里举着我二次元男神的海报。这次我倒是进了决赛,但由于这个方法着实既显眼又弱智,很长时间过后,我仍然成为同学的笑柄,确实太丢人了。不过我的手工倒是无师自通,捏个小东西、做个衣服、拼个家具什么的都还行,估计是遗传自我外婆。在我妈眼里,这些技能都没啥用。还是您说得对,一个人多几样技能总不是什坏事,至少日子比别人丰富一些。

南帆:但是高考的重压下,其实很多学生都缺少精力和时间去学习考试以外的技能,家长也一样,你们感到疲惫不堪,父母感到的是“心”累。如有可能,许多父母真愿意替子女做作业。如何当好独生子女的父母?这是这一代父母面临的全新问题。

鲁迅当年曾经提出如何做父亲的问题,父母亲在子女的教育体系之中起的是什么作用?这似乎也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现今,许多父母的责任似乎就是将孩子赶到习题的海洋和补习班去。这些父母与老师目标一致:考上大学,万事大吉,“不拼搏没老婆,不用功没老公”“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如此等等。父母与老师的手机联成一个严密的罗网,他们的子女无处逃遁。大学是一个终极目标,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想一想进入大学干什么。大学至少包含了知识的探索与创造,然而,如果中学时代的习题海洋和补习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压抑,几年高强度重压之下,从此丧失了对于知识的真正兴趣,那么,即使考入大学也无济于事。网上不是每年都会出现高考后学生狂撕课本的照片吗?大学之后很多人又报复性地厌恶学习,这都很值得反思。当然,多数父母隐约觉得,跨入大学校门,今后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和出路,他们也就尽到责任,可以松一口气了。我这么说并非批评父母,而是希望改变社会舆论氛围和制度保障体系。愿意不愿意读大学以及什么时候读大学,似乎都可以设计得宽松一些。同时,各种学习方式———包括大学之外的———都应当显示出真正的吸引力。进入大学之后,许多学生并不缺乏基础知识,而是缺乏创造力,研究生之后更明显,这也是中小学教育必须考虑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早就已经注意到类似的问题,可是,十几二十年过去,这种状况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古今中外的一些伟人出生于教育环境良好的家庭,他们的父母既能使孩子形成一个健全的人格,又能激励他们探索热情,既能够保持孩子的自由天性,又能使他们避免懒散懈怠,许多经验是值得中国父母深思和研究的。

夏无双:您指出,你们这一代做父母的很多人存在问题,独生子女问题确实是新冒出来的,全家就一个,矛头当然都对准我们。像你们父母那一代,家里孩子多,谁还管得过来啊?而且那时也穷啊,做父母都忙着挣钱,也不像现在这样,一门心思花在孩子身上,整天琢磨孩子学什么,然后上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之类的。

南帆:“望子成龙”哪一代人其实都一样。小时候我父亲也一直担心我后半辈子挨饿,所以努力为我设计一个可行的目标。当然,他的视野是那个年代和他个人的经历所赋予的。其实那时我和父亲也曾达成共识过,我们共同锁定的目标是木工。邻居雇了一个木工打家具,我站在旁边看了两天,很快就掌握了木工的基本技术,例如锯、刨、凿,等等。我买来了锯片和刀片,自己制作锯架和刨刀架子,加上锤子的凿子,很快就做出了几把方凳,甚至使用了很长时间。

当时我还想要另一种锯片,福州买不到,就写信到南京托我一个叔叔代买。叔叔五十年代大学毕业之后,留在南京的水利学院当教师。他果真买到了锯片寄来,同时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当时也读到了这封信,大约三页纸,我还清楚地记得叔叔的笔迹———他已经去世多年。信中大约有这么几句话,大意是木工是很好的职业,父亲可以支持,但是,不要因此放弃读书,知识还是有用的,可以放宽一些眼界。叔叔的话说得很委婉,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感想,但是,这几句话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当然,我并没有因此抛开木工活而专心读书,生活的道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改变。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的这一辈子根本不会与大学打交道———我至少必须做好下乡插队十年的打算。我想说的是,在那种只能盯着饭碗的日子里,我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心中存下了另一种念头,这是非常幸运的。

夏无双:恩,感觉你好感慨啊……但是,有没一种可能,就是做父母特別放松,特别相信自己的子女以后不会挨饿———“车到山前终有路”之类的放松和自信,这样难道不更好吗?要知道,家长对我们学习以及未来的紧张兮兮,虽然动机都是好的,但真的有时候让人挺崩溃。童年少年好苦啊,现在都不敢回头多想。每次考试后就公开排出名次,再开家长会,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公开成绩排名情况,谁考得好,谁考得多差多差,太残酷了,成绩差有学生家长头都抬不起来。相比较,我觉得对儿子只要求以后当个木匠就行,这种家长真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您看,您最后不是木匠,而是教授,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反过来,如果一开始就指定您是教授,而现在您却是木匠,什么感觉?哭吧。

南帆:如果当木匠,其实我也可能是一名好木匠。不管怎么说,考虑各种选择的时候,这种功利的视野上一代人始终如影随形。对于我,对于父亲都是如此。恢复高考的消息陆续传来,我很迟才开始复习功课———当时在乡下插队,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消息越来越真切,我终于找人要到了几本复习资料开始读书。报考什么专业呢?由于中学的语文曾经得到老师的鼓励,那就考中文系吧。我的资本仅仅是少量的语文知识、几篇中学作文和胡乱看过的若干本书名都没弄清的小说。但是,还有什么更适合的吗?经济学、社会学之类几乎一无所知。

有趣的是,高考复习期间,我突然对数学练习题发生了很大的兴趣。那时拿到了一批练习题,做起来竟毫无困难,每天就在那儿做习题玩。我妹妹当时报考工科———她也是七七级大学生,她觉得我的数学水平已经不亚于她了,文科考有必要在数学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吗?由于她的提醒,我才恋恋不舍地把数学放到一边。日后公布高考成绩,我的数学接近满分,但是,历史与地理很差。因为中学没有读过,很多基本的概念都说不出来。

当然,我从未考虑改变专业去学理工科。不是因为没有兴趣,而是因为没有录取的可能性。当时觉得,考入大学的成功率无比重要。对于一个知青说来,这的确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没有人敢于视为儿戏。另一方面,我对于文学的确有兴趣,迄今也没有改变。我当时的基本目标是考入福建师范大学,进入厦门大学已经是额外的收获。至于北大清华之类从没考虑过。北大中文系在福建招收的名额仅两个,我觉得傻瓜才会把自己的命运与两个名额进行赌博。后来我分别认识了这两个福建省“七七级”的北大中文系学生,一位毕业后分配在福建师范大学当教师,另一位是我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的同学。

夏无双:跟您不同,我高考前着重点不是复习文化科,而是先要拿到艺考的成绩。高考前我去校外培训机构办的画室上了半年补习班,就是专门应付艺术考试那种,周末和假期一整天上课,其余时间一般是白天学校上文化课,晚上再赶到画室,反正就是画画画,强度非常大。等到三月份艺考过了,我就一下子松下来,每天呼呼大睡,补觉呀,之前缺太多了。高考前体检,发现自己睡胖了十来斤,很壮观。美术生文化课要求不高,虽然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文化课要求算高的了,但也就四百多。如果没记错,我那届录取线是四百三十分。

南帆:你的高考与我的经历完全不同。你当时是凭着个人兴趣,管他日后就业形势如何。艺术考试的名额非常少,你还非要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动漫专业不可,全国只按成绩从高到低收三十个吧?如愿以偿当然取决于你自己的努力和才能,但是,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前冲,没有某种功利性的考虑追在背后,你妈也没有这个顾虑,这就是时代的差异。

夏无双:其实我妈当时还是有顾虑或者说焦虑的。高考志愿我只报了北京电影学院,而且注明不接受调剂,现在想想确实挺冒险的,考不上就毁一年,那时是无知无畏。她就不一样,高考录取线公布出来之前愁个半死。

现在的小朋友从小学甚至幼儿园开始就各种补习班,甚至有的报了好几个学科,周末不是在补课,就是在前往补课班的路上,几乎不可能去公园或者野外和小伙伴玩。另一些补习班晚上开张,中小学生上完学校的课再上补习班上课,是不是听着头皮都会发麻?许多小朋友上补习班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功课赶不上,而是因为班上的其他同学都上补习班。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不上补习班就有被淘汰的危险。想一想就明白,现在的家长不仅分担了各种压力,同时,他们的辛苦程度不亚于子女。除了陪同小孩上补习班,学校还要求家长参加一堆活动。我们那个时候哪有这么多破事,平时都是自己学,家长最多就是初三和高三的时候加强监督一下,看看有没有在偷懒。当然刚才说了,对子女是否考得上他们也很焦虑,毕竟上好高中对上好大学很重要,而上好大学对以后就业也很重要。要是有一天学习成绩不重要了,学生就仙了。

南帆:我们结合各自的经历聊了聊自己的学生年代。比较而言,你的文化环境和学习条件比我好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你们的学生生活之中人文的内容太少了。所有的目的都是尽量把各种知识塞入脑子,即使人文的知识也仅仅是知识。背诵唐诗宋词无非为了应付考试,而不是培养审美情趣。人文内容的匮乏将带入大学生活,继而进入成人的日子。我们可以遇到不少优秀的理工科知识分子,他们的专业成绩可能相当漂亮,但是,许多人的内心枯涩、单调、刻板,显现不出丰富、开阔的人文情怀。

我曾经以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为例说过一个比喻。清华的学生肯定聪明、清晰,具有很强的实干精神,善于准确而迅速地抵达预设的目标。如果及时地把规则告诉他们,他们就能将游戏玩得最好。北大的学生相对散漫自由。如若告诉他们游戏规则,他们首先就要讨论这种规则是否合理,甚至一辈子都在讨论之中。当然,这里所说的清华、北大无非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许多人认为,社会需要的是大量工科人才,实干兴邦。我赞同这种观点。但是,社会不能没有反思精神,没有批判能力,没有审美情趣。许多人文的内容不是一种具体的、可操作的知识或者技术,也不是若干用于背诵的警句格言或者“鸡汤”时文。人文的内容将融会于个人的素质、人格、情怀以及为人处世之中。仅有某一方面的专业知识还可能表现出思想、性格、情趣的贫乏。某种程度上,这种贫乏也将限制专业知识的持续拓展。

我不知道中小学的教育管理机构是否意识到这方面的问题。即使意识到,教育方式、師资配备或者制度保障还要花费许多的时间与精力。但是,对于一个民族的未来,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我相信迟早要进行这方面的努力,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