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达珍

2019-04-16扎西才让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过家家拉姆木匠

我十岁生日的那天,四年级学生旺秀、拉姆草、达珍和我溜出学校,在我家院子里玩过家家的游戏。

下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院落,这让我觉得,玩游戏的时间是那么珍贵,似乎一把就能抓住。

我和达珍约定好:要试着做一回两口子。

当她叫我“嗳”,算是喊我。当我说出“嗯”,算是应答。

我给她耕地,种田,准备过冬的蔬菜。她给我做饭,烧炕,暖好冰冷的被窝。

按照游戏规则,她必须跟我过日子,生下一窝娃娃。

当我要亲她的脸蛋时,她哭了,挣扎起来。

我生气了,扇了她一耳光,“听话!”

旁边的旺秀和拉姆草都大笑起来。

旺秀建议说:“我们还是去草房里吧,那里才是玩游戏的好地方。”

我说:“说好了在院子里玩的,你想破坏游戏规则?”

旺秀说:“玩这游戏,就要小心点,最好甭让大人见到。”

达珍说:“就是,大人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我们都进了草房。

我和达珍都深陷在草堆里,麦秆干燥又充满韧性。

我喊达珍:“哎,媳妇儿,来,到你男人怀里来。”

达珍靠紧了我,用手搂住我的腰。我捧住她的脸蛋,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深感刺激,想干出些什么,然而我的身体是那沉睡的冬地。

达珍显然也很紧张,反过来低声安慰我:“阿哥桑吉,你甭急,你甭急。”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就像大人抚摸大人那样。

我听见鸽子咕咕乱叫,狗也开始狂吠,太阳肯定快落山了。

我着急起来,“不行,我不想玩了!”

我们分开了。她不看我,深陷在草堆里。

我回到院子里,坐在屋檐下,想起自己十岁的生日,就这样快过去了,禁不住有些伤心。

达珍离开的时候,我的父母刚刚拾柴回来。他们刚把车卸好,太阳就落山了。

父亲说:“年后,听说达珍就要订婚了!”

母亲不说话,定定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想起自己的生日,在一个大我两岁的女孩那里,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心里的悲伤,就像即将到来的黑夜,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了。

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反正我自己说不清楚。

后来,我读了点书,和别人一对比,才知道自己是个古怪的人。

母亲去桑多河边担水的时候,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得厉害,竟然就把我从她肚子里跌了出来。

我一生下来,就闷闷的,一点也不哭闹。这让母亲很担心,“这小家伙不会是哑巴吧?”

父亲在我屁股上打了几巴掌,我还是闷声不响。

父亲说:“这家伙可能是个贵人!”

父亲错了,我不是贵人,是个怪人。

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在听到达珍要订婚的消息后,我心里憋得慌,觉得肚子里有酸得发臭的东西,需要吐出来。

临睡的时候,还是没吐的迹象,我就只好放声大哭。

这可吓坏了母亲,她指使父亲去请镇上的阿古仁青。

当身穿绛红色衣服的仁青来到我家时,我还在哇哇地哭,都快哭断气了。

仁青命令我父母按住我,以免我扬手蹬腿伤了他。他翻了翻我的眼皮,看了看我的胸脯,然后对我父母说:“你们的儿子,可能沾了脏东西了!”

父亲问:“你说的是啥意思?”

仁青说:“今天,你儿子干了不该干的事了。”

父亲问:“那到底干了啥事?”

仁青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

父亲问我:“你今天到底干了啥了?”

我摇摇头,不哭了,紧闭着嘴巴。

母亲说:“我看见他和旺秀、达珍在一起。”

父亲说:“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我说:“没,我在和他们玩过家家游戏”。

母亲说:“那也没啥,不就是个游戏嘛,没必要哭的。”

我说:“可是,我亲了达珍。”

父亲、母亲、仁青都呆住了,他们相互看了几眼,都露出尴尬的样子。

我一看,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父亲对仁青说:“不说这事了。孩子的病,有啥禳解的办法吗?”

仁青说:“有。吃颗药,睡一睡,就好了。”

他从随身带的褡裢里取出一口褐色小袋,从中抖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喂进我嘴里。

我还在抽抽搭搭地哭,当然不愿吃那苦咧咧的东西,就吐了出来。

仁青把我的嘴掰开,硬是把药丸塞进我肚里。这东西果然厉害,只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我和达珍他们玩过家家的事。

这事带来的后果,就是达珍没有订成婚。

男方家带来了话:“这样没教养的丫头,我们不要。”

我选了个没人的地方,傻傻地吼了几嗓子。

很奇怪,自从哇哇大哭了一次,我竟然爱上了哭的滋味。只要想起不顺心的事,我就哇哇大哭,直到哭得声音嘶哑、面色潮红才作罢。

父亲对母亲说:“看来阿古仁青的藥丸,不是多么神奇的东西。”

母亲说:“对佛不敬的话,你就不要说了!”

在哇哇大哭的过程中,我慢慢长成一个喉结粗大的小胡子男人了。

这时我才认识到:既然是个男人,不管遇到什么难肠事,就不该哇哇大哭,应该哈哈大笑。

我背着人尝试大笑的滋味,竟然一下子就适应了。

于是,我哈哈大笑,有时当着父母的面,有时当着亲戚的面,有时当着邻居的面。

他们都说:“这孩子的脑子出问题了!”

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去佛爷那里看看吧,桑吉可能得了不该得的病了!”

父亲说:“你就叫他笑吧,看他能笑到啥时候。”

我想,我很有可能会把哈哈大笑当成这辈子的语言。

然而不,达珍,又把我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

有人说,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待得没有任何新鲜感了,任何人,都会有离开此地的想法。

又说,这想法,其实是种病,得治疗。

十五岁那年,正在上中学的我,就犯了想出走的病。

自草房事件后,达珍就退了学,桑多学校里,再也没有她的身影。旺秀家里穷,弟兄又多,念不起书,也退了学。拉姆草的父亲,把拉姆草嫁给了镇上的木匠,那是个离了婚的男人。

只我硬着头皮在上学,不过,没人愿意跟我玩儿,我像个校园里的孤独的游魂。

从那时起,我就得了想离开桑多的病。

这病没人替我治,同学们只会火上浇油,让我的病发作得更厉害。老师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有这种病,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才不关心小猫小狗的事呢!

我在镇口找到了拾牛粪的父亲,对他说:“阿爸,桑多镇上啥意思也没有,桑多河边,也没啥有意思的事,你给我点钱,让我离开桑多镇,到外面去转转吧!”

父亲说:“初中还没毕业,你的翅膀就硬了?”

他还想说啥,那些话被一阵呜呜呜声给打断了。

扭头一看,来了个穿红色夹克衫的女孩,头发棕黄,皮靴发亮,骑着红色的摩托车。

父亲说:“你可不能学她那样子,尽往外面乱跑!”

我不接父亲的话茬,反问:“这丫头是谁?”

父亲说:“就是把你变傻了的那个丫头!”

我撂下父亲,跑过去问她:“达珍,你到哪儿去?”

达珍甩甩卷曲的长发说:“县城。”

天哪,脸蛋发亮的达珍,让人心疼的达珍,骑着红色摩托要去县城的达珍!

我激动起来,“你能带走我吗?你能带走我吗?”

她不回答,看了看我父亲。

父亲严厉地看着她。

可她不管我父亲的眼光,扭头对我说:“想走就走,不要婆婆妈妈的!”

我能跟随她远离这牛皮一样韧性的生活吗?

我能跟随她走向那神秘又陌生的远方吗?

是的,我的心里,不就是这样渴望的吗?

我偏腿上了达珍的摩托。

父亲冲过来,拽住我的衣袖,想把我拉下来。摩托吼了一声,猛地一扑,往前蹿了一大截路。

父亲空着手站着,张口结舌的样子。

我对达珍说:“达珍,我想死你了!”

她不回头,使劲儿往前开,但嘴里还是回了话:“你说啥?我听不清楚!”

我只好闭了嘴,不再说话,只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

那年,她十七岁了。

县城里没啥意思,只是比镇子上多出了楼,多出了人,多出了路,多出了各种各样的车。

我陪达珍在街道上走。她比我高出半个头,眼睛黑亮黑亮的。

她的胸脯,比我想象的要高。屁股,比我想象的要大。嘴唇,也比我想象的要红。

我对她说:“你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说:“你也变了啊,都有胡子了!”

我说:“那件事后,就再也没见到你。阿妈说,你去了牧场。是吗?”

说起“那件事”,她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她看着我说:“就是,你看,我都晒成电影里的非洲人了。”

我说:“你不黑,没我黑。”

她说:“我能跟男人比吗?我可是个姑娘!”

我哈哈大笑起来。

她警告我:“不要笑,再笑,就真成傻子了!”

“你不喜欢傻子?”

“谁会喜欢傻子?谁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个傻子?”

“你还当我是你的男人?”

她拍拍我的脑袋说:“我哪有这样小的男人?等你再长高半截再说吧!”

我认真地说:“只要你把我当你的男人,我就不做傻子!”

她笑了,“看缘分吧!”

从县城返回桑多的途中,我们在桑多河边停了车,站在岸边看波浪。

站得久了,我们的脸上,就有了寂寞的样子。

达珍说:“草房那事后,我就在这条河的上游,和羊群在一起。”

我说:“那是啥滋味呢?”

达珍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部落的首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个要饭的。”

我责怪她:“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胡想呗!”

说这话的时候,浮现在她脸上的,是淡然的神情。

“说说你在学校的滋味吧!”

我说:“我倒觉得我们念书的娃娃,像一群羊,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吃草,吃草,吃草。那些學校,不管是桑多学校,还是县上的中学,就是牧场。我们的桑多镇,其实就是羊圈。”

达珍听得笑起来。

我接着说:“以前我讨厌这羊圈,现在,开始喜欢了。”

她问:“为啥?”

我说:“不为啥。有你在,就高兴,就觉得自己还是这羊圈的主人,不是羊,是人。”

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明白:在这桑多镇上,我们始终是羊,不是人,更不是牧羊人。

达珍十八岁那年,嫁人了。

其实不是出嫁,是招婿。女婿不是我,是我的老同学———旺秀。

也许真的因为过家家的事,坏了达珍的名声。名声坏了,当然也就坏了她的婚姻:没人愿意娶她为妻!

我对父亲说:“让我娶了她吧,我喜欢她,你知道的。”

父亲说:“喜欢个屁,她都结婚了,你没见那个又高又大的旺秀,早就住进她家了吗?”

是的,旺秀的确常去她的家,这个远看黑乎乎的家伙,牙齿倒很白净,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膻味。

我的心被什么给揪住了,“那个从小就显出老相的旺秀,成了她男人?”

父亲说:“不是他还有谁?你就死了心吧,要记住,你是个读书人!”

哼,我这读书人,越读越笨了!

自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叫荒凉的东西了!

我在想,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如果喜欢我,就该等我。如果不喜欢我,就该给我说说她要结婚的事。

可她啥都没跟我说,连招呼也没打,就跟别人结婚了。

好吧,好吧,那就这样吧!

我听从父亲的建议,转学到县城,上了县上的中学。

我以为,所有与达珍有关的风,再也不会吹皱我平静的心湖了。

桑多人爱听也爱唱“洮州花儿”。有一首这样唱道:

我像牡丹开败了,

嫩枝嫩叶不在了,

蜜蜂把花不爱了。

我和达珍,没了姻缘。但达珍和旺秀的婚姻,还是散了。你听:蜜蜂把花不爱了。

好端端的婚姻,为啥散了?

那又黑又高又显老相的旺秀,有了别的女人了。

不知从啥时候起,达珍开始在意旺秀了。她家里人,也不把旺秀当上门女婿看,竟当成家里的掌柜的了。

这一身份的改变,把旺秀活人的骨气,一点一滴地找了回来,他越活越像《格萨尔王传》中凯旋的英雄,敢于对达珍、达珍她爸她妈发号施令了。

以至于发展到,他竟然出去找别的女人!

有几次,刚吃完夜饭,旺秀偏腿下了炕,说是要去朋友家玩儿,也不说要去谁家,就咣当一声推开门走了。

达珍心里的那棵名叫怀疑的树越长越大,都快展开浓密的枝叶了。

她开始跟踪,果然发现了秘密:旺秀去了镇上木匠的家里。木匠常常出去给人盖房立房,轻易不回家。这旺秀,显然是去找木匠的女人了。

木匠的女人,正是和旺秀玩过过家家的拉姆草。

达珍扑进木匠家,抓住拉姆草的头发,把女人揪到大门口。拉姆草也不示弱,揪住达珍的头发,两人就在门口厮打,滚成一团。

等乡亲们赶过来时,厮打已经结束。不是两个女人罢了战,是旺秀出了手:他揪住达珍的头发,像拎兔子那样,把达珍拎回家了。

既然好事败露了,旺秀就正大光明地去见拉姆草,达珍又跟了几次,闹了几次,哭了几次,后来就出了问题。

起初,她对父母亲诉苦,父母亲都苦着脸,看起来比女儿还苦。

后来,她对旺秀诉苦,旺秀理都不理,把她当成了咩咩乱叫的母羊。

再后来,她就对花草树木诉苦,对电线杆和石头诉苦,对河水和莊稼地诉苦……

说着说着,就骂起来,边骂边哭,边哭边闹。

小镇人明白过来:达珍疯了!

从县城回来度假的我,在听到达珍的处境后,也明白过来:我和达珍的缘分,尽了!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她。隔着二三十步远,她就认出了我:“是桑吉吗?”

我说:“就是。”

她问:“你来看我来了?”

我懵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嘴里只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她说:“哼,死旺秀不牵心我,有人牵心我呢,对吧!”

旁边观看的人都哄笑起来。

我羞了,也恼了,转身就走。

她追上来,揪住我的耳朵说:“你不想和我玩过家家吗?走,这就走,我们到草房里去!”

说着,她手上加了劲儿,我疼得龇牙咧嘴,抓住她的手,扭到她身后。

她噢噢噢地叫起来,喊道:“你就这样对付你婆娘吗?你就这屁大的本事吗?”

看客又哄笑起来。

我知道,再不走的话,我也会发疯的!

木匠回来了。

很奇怪,在这人世间,夫妻出轨的事,虽被人传得纷纷扬扬的,但当事人,最后才能得知秘密。

木匠本来不知道老婆拉姆草和旺秀有一腿,但发疯后的达珍,三番五次找拉姆草理论,这团火,包不住了,不但包不住了,还烧着了木匠。

木匠拿着干活用的工具,来到旺秀家里。

他从一口蛇皮麻袋里掏出一把锤子说:“我想用这个砸死你!”但他还是把锤子放在了一边。

他又掏出一把锯子说:“我要用这个锯掉你的脑袋!”

又掏出一根凿子说:“我要用这东西,凿掉你那眼睛!”

又掏出一把刨子说:“我要用这东西,刨掉你的脸皮!”

又掏出一把斧子说:“不行,我还是直接些好,我要用这东西,剁掉你那东西!”

他的手又伸进袋子里,这次,掏出了一个墨斗,不知该说什么,突然蹲下身,埋头哭起来。

旺秀一直没搭腔,也没躲避,只是冷眼看木匠。

木匠哭了半天,拿起斧子,站起来。

门外突然涌进一群人,木匠一看,是旺秀的几个弟兄,都高高大大黑黑乎乎的样子。

木匠擦掉眼泪,把锤子、锯子、凿子、刨子、斧子、墨斗,都一一装进袋子,扛在肩上,拐出人群,走了。

旺秀的一个兄弟问旺秀:“家里乱糟糟的,你知道是谁的错吗?”

旺秀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兄弟说:“我们穷是穷,但还是不要干那丢人的事。”

旺秀说:“我的事,你们不要管,行不行?”

兄弟说:“能不管吗?疯的疯,闹的闹,还嫌不丢人?”

说话之间,达珍披头散发地从外头回来了。一见有很多人在,高兴地喊叫:“这么多人?都想玩过家家吗?”

兄弟们说:“我们走吧,看看这个家,都成啥了!”

经过木匠这么一闹,旺秀和拉姆草断了来往。

然而得了疯病的达珍,又将旺秀、拉姆草和我,卷在闲话的漩涡中了。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也许人活到一定年龄,就得思考这三个问题。

有的人思考了半辈子,还是没有啥结果。

有的人思考了一段时间,经历了车祸、火灾和莫名其妙的挨打,之后,干脆就不思考了。

有的人,譬如我吧,爱读些对人生有所感悟的文字,且对宗教还感兴趣,因此,对这三个问题,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着。

我是谁?

———我是只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

从哪里來?

———我来自桑多镇,在县城里念高二,我想面对桑多镇上弥漫的黑夜,诉说那些陈年往事。

到哪里去?

———我从深林里窜出,扑进幽暗的水里,脚被水草缠住,发被激流带走,呼吸也被窒息,绝望由此开始。

在试图解决这三个问题的过程中,我荒废了学业,也荒废了许多珍贵的日子。

那段日子,达珍的病越来越重了。

她犯病的时候,爱到处乱跑,爱自言自语。若有人愿意跟她搭话,她就逮住这个人,颠三倒四地说个不停,似乎那肚子里都是话,会一股一股涌出来,像泉水那样,一直流不完。

等到旺秀或者他的家人找到她,把她拉回到家里,她又整宿整宿睡不着,躺在炕上时,会圆睁着充血的眼睛,紧盯着灰暗的屋顶,直到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喊出那黎明来。

病情好转的时候,她已经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做些简单的家务。只有在这段时间,她是安静的,亲房邻居来看望她,她的脸上,会浮起一团羞怯的红晕。

可是一旦再次犯病,情况就比上次犯病更厉害。她会情不自禁地到处跑、到处说、到处闹,拦不住,堵不得,骂不了。

家人只能三番五次地送她去医院。

奇怪的是,如果是旺秀送她去,她会又吵又闹,病情会日日加重。若是旺秀的家人去,她会一声不吭,配合着大夫,小心地吃药。

可是,旺秀的家人,各有各的事,谁能频繁地去伺候一个患有疯病的女人呢!

就在她到处跑、到处说、到处闹、到处看病的过程中,我和她、旺秀和拉姆草在草房里过家家的细节,经她的口,家喻户晓了。

我们,再次成为桑多镇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了。

我的县城里的同学们,也开始和我拉开距离,他们想孤立我了。

我的人生之路刚刚展开,我就陷于迷途,前望望,后看看,张口结舌,无法设定我的今生今世。

但我还是考上了大学。

准备去学校报到的前夕,父亲对我说:“看样子,达珍的病,治不好了!”

母亲说:“可怜的丫头,自己毁了自己。”

我说:“阿妈,我觉得是我毁了她。”

父亲说:“你可不能这么说。她现在这样子,与你没啥关系!”

我不想跟父母争辩,晚饭也不想吃,出了门。

我的心里没有任何金榜题名所带来的喜悦,一个人在夜幕下的桑多镇上溜达,真的像个游魂。

在一条偏僻的巷道里,我遇到了达珍,哦,天哪,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红色夹克衫、骑红色摩托的英姿飒爽的女郎了。

她的衣裤还算完整,不过,浑身脏兮兮的,正在摘取下垂的杨树叶子。脸上神情,再也没有原先那么淡定,眼神有点空洞。

看到我,她赶忙把叶子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不要跟我抢,不要抢!”

我愣了片刻,问她:“达珍,我是桑吉,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说:“桑吉?过家家。旺秀,过家家。”

我一听,赶忙扭头往回走,生怕她追上来。

她没有追,只是喊道:“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我浑身发颤,回头看她,她却在摘杨树叶子,不看我,那句话,也似乎不是她喊出来的。

我上了大学。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手机响了。一看,是来自桑多的陌生号码。

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旺秀。”

我说:“哦,老兄弟啊,有事吗?”

旺秀说:“达珍这段日子病好了许多,她说她想你,叫你来看她。”

我说:“那她自己为啥不说?”

旺秀说:“她不好意思说,让我带话给你。”

我说:“你甭哄我,她又不喜欢我。”

旺秀说:“不,她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我说:“那她还是和你结了婚。”

旺秀说:“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穷,娶媳妇难,我就想办法睡了她……后来,她就嫁给我了。”

我沉默地听着,呼吸急促起来。

旺秀说:“你甭生气,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不过,她真的一直喜欢你,在我跟前,动不动就提到你。我一生气,就去找了拉姆草。”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我听见我对旺秀说:“我来不了,也不想来。”

旺秀哦了一声,就结束了通话。

我握住手机,恍恍惚惚的,觉得刚才的对话,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忽然想起一首桑多诗人写的诗:

鸟儿在森林里飞累了,迟早会化为鱼

从山谷里出来,游在桑多河里

孩子在屋里待久了,迟早会穿上丽服

呼朋引伴,聚到桑多河畔

当我从高山之巅回到小镇

看到你依偎在别人的怀里

喝酒,亲嘴,把对方搂得紧紧的

亲爱的,当你被狡猾的狐狸引向别处

那时肯定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我为我当时的答复后悔不已。

与旺秀通话三个月后,也就是快到年关之际,达珍去世了。

还是旺秀打来的电话。他说:“你回来,帮我葬了她吧!”

入殓的时候,旺秀给我说:“达珍活着的时候,把你当她男人看。现在她死了,你想再看看她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

达珍仰面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一层若隐若现的灰黑色浮在她的脸上,未得病前的光鲜亮丽已荡然无存,但脸色却是安静的,仿佛只是沉溺在美好的长梦里。

埋葬达珍时,六个壮汉抬着棺木,朝挖好的墓穴一步一步地走去。

天色阴沉,那柏木棺材看起来也比以前抬过的要重得多。

當一堆湿土形成了山丘的样子,那桑烟也升入了天幕。达珍的灵魂,也离开了她的肉体。

从墓地回来,我洗净了手,开始吃羊肉泡馍,但我知道:她已经吃不了了。

我和乡亲们抽烟喝酒,但她已经不是陪着我们高声喧哗中的一个了。

回家后熄了灯,家人早已睡熟,但她已经和家人永远分开了。

她留在世上的,还有什么呢?衣服?被烧了。摩托车?卖掉了。美丽和青春?消散了。

在这人世上,除了那些化为腐土的她的尸骨,别的什么也不会留下?

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回旋,这声音说:“是的,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突然对桑多人几百年来的生活习俗,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伴随这厌倦出现的,还有一种怀疑:他们就这么一成不变地活着,有啥意思呢?

我睡不着觉了,穿衣下炕,在暗淡的夜色下,来到桑多河边。

桑多河的流水早就收敛了激越的态势,在幽暗的冰层下慢腾腾地流淌。死了多年的枯树,也伸出干裂肃杀的枝丫,力图缓解西风劲吹时的速度。

在蓝天、雪野和房屋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我能感受到的时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衰败伴随着时间的消失,静静地到来了。

扎西才让藏族,一九七二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十月》《芳草》《飞天》等刊,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入选《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中国好文学》《散文精选集》《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选本。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红高粱诗歌奖、唐蕃古道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猜你喜欢

过家家拉姆木匠
同行是冤家
小熊当当玩过家家
同行是冤家
同行是冤家
笑话
你好,岁月
如果
如果
见与不见
木匠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