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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笔记(十五首)

2019-04-16臧棣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入门喜鹊枝条

臧棣

鸳鸯简史

水性好到很洁癖,它们的栖息地

往往也是理想的垂钓之地。

风动之后,如果真的去丈量,池塘的

宽度多半和神话的直径不相上下;

仿佛和我们也有很大的关系———

在它们身上,自在比自由

更启发潜在的游戏;此外,

华丽的警惕性也一点都不多余。

因为我们很少见到它们

不成双入对;抑或我们不愿接受

其他不够浪漫的统计数字,

所以,爱情的标本非它们莫属。

形影相随之际,更有刻骨的厮守

将游禽的天性升华为

一种高贵的习性。在附近,

会弯腰的芦苇固然很拟人,

但绝比不上造物的蛮力

在它们身上下过的血本:

它们的鸣叫短促,尖厉到世界

尽管充满危险,但依然有

很多漂亮的回旋余地。此外,

别总盯着外表妖艳的羽毛看;

要注意那像箭镞的小东西———

红与黑,功夫可全醒目在嘴上呢。

喜鵲简史

一眼望过去,枝条枯瘦得像

野猫把逮过的老鼠

又逮了两遍;败叶遍地,

而结伴的喜鹊却能从芜杂的坡地上,

翻找出越冬的细粮。

抬头察看动静时,它们的眼神

像是在更衣室里遇到了

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但它们

并未显出惊慌;多数情形下,

它们的嘴里还含有一颗风干的果粒;

一旦相对安全被确认,

它们会像挥动的锤子那样

重新把头快速戳进枯黄的败叶中,

进食我们用肉眼很难看明白的

冬天的小东西。它们记得从枝条上

落下的每一样果实,记得最佳的

食用效果在风干多久之后

才会显现;它们从不偏食,

就好像适用于我们的艰辛

对它们而言,只会范围更广,

程度更深。除了体表颜色不如

春天时显眼外,它们的情绪

并未受到降温的影响。

它们的游戏专注于天空的冰蓝;

当你试图靠近,试图将人的好奇

扩散为冬天的友谊时,

它们中体型最漂亮的那一只,

只是从较低的树枝蹦跳到

较高的树枝上,就把你又扔回到

灵长类动物的进化史之中。

德谟克利特入门

很受宠,家里最小的儿子,

但假如死亡能带来真理

他就不会费神去解剖兔子;

接着,他用解体的兔子去喂

对笼子感到愤怒的豹子。

一切都计划得很经验。据传言,

在豹子之后,他不顾邻居的反对

还解剖过一头狮子。结论是

就勇气而言,将生命的本质比作

一头奔跑的狮子,至少没撒谎。

见不得血腥的柏拉图曾叫嚷,

要用火焰来惩罚他的疯狂———

因为他相信,幸福并不在心灵之外的

任何地方,甚至不在死后;

所以任何时候,迅猛于简朴是秘诀。

他被带进法庭,但作为思想的被告,

他是幸运的。希波克拉底作证,

至少从老鹰嘴里脱落的乌龟

赞成他的想法:就命运而言,

没有不完美的世界,只有不快乐的人。

到了晚年,他用爱琴海的强光

照瞎自己的双眼,以便

人生中最伟大的黑暗

能像记忆的棺柩一样绝对地封存

他年轻时爱慕过的地中海美人。

狗从不出没

因为爱,狗从不出没;

因为暗示和启示在它们身上

转换得太自如,喜鹊从不出没;

因为忙碌太欢乐,麻雀从不出没;

因为萧索,像从时间的荒凉中

租来的一个巨大的表情,

乌鸦从不出没;顺着聒噪

传来的方向,明明枝条上

只有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

但它翘动的黑尾巴却醒目地

出现在两只乌鸦的叫声里。

因为漂亮得像是和幽灵打过赌,

鸳鸯的情形稍稍复杂一点,

它们的出没取决你

对野猫的态度;或者更现象,

对它们而言,出没即出现:

如果你守时,鸳鸯的出现

堪比冬天最好的惊喜。

更难得的,因为默契

有时反而会更生动地显露在

人和小动物之间,就像是在接头,

一只从不出没的野猫的出现

不可逆转地将你的出没

封死在了无名的蜕变中。

玩冰

荷花的残梗被光滑的白冰

冻僵在原始的透明之中;

如果只看表面,想要捕捉到一点

轮回的迹象,凭直觉太经验,

还不如凭生与死的界限

早已被那不断重复的回旋

提前取消在寒风的凛冽之中。

再猛烈的风吹,也会有

因你的天真而平息的时刻;

而我的老道则出色在

你提出要求后我能及时

从那几丛冻得死死的

荷花的残梗中察看出

结冰的厚度是否足以支撑

你渴望像北极熊一样

奔走在冰的舞台之上;

并在摔倒后,第一次学会

把脆弱的眼泪咽进肚子里。

你的本性不允许你对美丽的坚冰撒谎,

而冰的本性也没对你的冒险撒谎;

但回到家,如果下午的历险记

被女神问起,我们一致同意———

禁忌必须得到尊重,

欢乐的真相最多只涉及

夏天的天鹅湖,那才叫好玩呢。

狸花猫

它的背影完美于

人生的缩影已有点模糊;

独自出没,独自面对大地的回音

在寒风中屡屡被打散;

它的眼睛雪亮,像发光的钻石扣子

令你想到只有傻瓜才会鼓吹

天衣是无缝的。对我们来说,

前行道上不乏恼人的障碍;

对它而言,却绝对算得上是

来自隆冬时节的灌木枝条的

无比惬意的全身按摩;如此,

沿着不同的路线,它每天都会

固定出现在喜鹊的叫喊之中,

不是在坡地上,就是在刺槐下。

而如果按人形,将它放大到

你能接受的变形记的极限,

它会显露出天使的一面,

并用十足的野性,将生命的灵感

温柔在你和它之间

仿佛有一种距离会突然缩短。

优先权入门

在我们身上,它已退化为

高贵的谎言中的一个不起眼的

小疙瘩般的小角色,

甚至还不如脾气爆发时,

凛冽的北风对命运的简化。

心有不甘时,它也曾将万物的沉默

混入它的客观;它孕育真相,

却从不参与分娩;以至于裸露的枝干

空有出鞘的姿态,空有尖锐的指向,

却无法解释冷空气为什么会比道德更楷模。

只有在未封冻的湖水中,

它勉强还保留着原始的一面:

当你把馒头渣扔向靠近的野鸭,

它们中体型偏大的绿头鸭,宁可不进食,

也要频频扇动翅膀,驱离色彩偏暗的同类。

小小的神迹入门

漫长的黑暗有时也会因

人类精神的暗疾而无法对比于

瞬间的光明。相比之下,

冰是更好的发明,更辽阔的礼物。

很容易就领先于黑暗,

很容易就天真于光明,

冰,不仅发明了透明的固体,

更发明了你其实可以凭借人的孤独

去纠正一个偏见:只要有结冰,

你就能走在水面之上;更直观的,

从对岸回到现实,人的童年少年壮年老年

仿佛可以循环于鲜明的春夏秋冬。

在你刚驻足过的冻硬的水面之上,

由于回暖的缘故,一小片融水晶亮;

而当乌鸦像黑炮弹一样落下时,

喜鹊则像躲避道德的瑕疵一样展翅飞离

假如冬天的前提已被遗忘入门

在远离波浪的地方,

兴致勃勃的,有点抽象的,

水和鱼,将我们张开的嘴变成了

它们狭窄的出口。

深埋在无形的压力中,

一旦再度跃入阳光下的形象,

它们都想靠前提取胜;

前提越绝对,依存越真理。

难解难分时,它们甚至会嫌

假设世界没有它们,都太迟钝。

再找不到窍门的话,它们威胁

会将我们的脑海变成它们的秘密仓库……

要打开的话,唯一的一把钥匙

只能来自空中,由鹰的影子制成。

如此,假如没有活水,这些鱼

又能影射伟大的现实中的那些死结呢?

透明到非常醒目,结实得像

附近没有石头的话,你可以抄起它,

砸退野兽的攻击。当然,

眼下的情势还没到这一步。

人的视线中,有很多因它而改变;

但你几乎不会察觉。在萧索的

灌木背后,闪着安静的光,

作为命运的一部分,它几乎从未被误解过。

它很外向,性格鲜明得就好像

假如自然的奇妙没受到应有的重视,

它会通过打滑警告你,在它的地盘上,

人的粗心如同后果不堪设想。

摸上去很冷,冻僵随时都有可能;

繼续下去的话,冷,会退向它自己的神话。

寒冷包含着寒冷,在它的层次中,

有一个界限,甚至连死亡也没法跨越。

它的表面就是它的本质,

它不想把事情搞得上下有别。

它只想让你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很冷,但在它的冷中,却没有丝毫的冷漠。

月全食入门

发生过很多回。但想要

亲眼所见,将它像一块金灿的勋章那样

攥紧在以缥缈为褶皱的黑暗中,

你必须先杀死那只蟾蜍;

要么就是,你得设法将那只大狗拴牢在

梦的地窖里。浑圆的对象,

经大气层折射后,来自太阳的天光

像针灸刺向滑动在无形

轨迹上的时间的戏剧;无论虚无

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它都不止是奇观,

不止是一块蓝色巨石用它的本影

给无辜的月亮戴上了

猩红的面具,以至于我必须绝对保证

被吃掉的月亮,不会受到

任何伤害。我必须将你给予我的信任

都用在一个神圣的耐心之中。

一旦倚靠发生,我还必须

像一头从狮子那样用微颤的腹部

感受到你全部的倾斜。

如此,它欠我一份只有通过你

才能还回的人情。

神秘的纽带入门

当我潜入水中,我能感到

它宽如带鱼,比柔滑还韧性,

每个闪失都已被计算进

对魔鬼的冲动的有效预判中;

它发挥的,可不是一般的作用,

它不断将我拽向平静的水面。

另一次,当我冲上悬崖,

仿佛只要再迈出几步,

我就能追上太阳像一匹燃烧的烈马;

而来自它的牵扯像打着旋的皮鞭,

将神秘的警告伸展成愤怒的脆响。

因情感而存在,深化它的力量却来自爱的记忆。

人发明了锋利无比的剪刀,

而它发明的却是剪不断。

较上了劲,人又发明了严酷的火炉,

让一切变成灰烬。作为回应,

它发明了浩渺的伦理,

像一种人性的状况,立体在我们的脑海中。

击败过时间对生命的磨损,

击败过死亡对人生的过滤。

更常见的情形,无色,无味,无形,

连过这三关之后,它继续挑战你

敢不敢将一只蜗牛看成是

我们之间的纽带?外观上不线条,

反而意味着你知道在与时间的较量中,

它还有一个秘密:它几乎从不贬低

从树枝上垂下的绳子:从不否认

从衬衣上撕下的布条,浸过血后,

越看越像一条证据,就好像你

刚在火星上受过伤,但被救了过来。

泉涌已不足以形容入门

这么深的夜,再往前,

是否就可以突然踏入只剩下

干涸的河床的冥河?

硬邦邦的,足以令铁铲卷刃的死硬

甚至会加深泥土的忧郁,

是否强烈的预感也难免

因冷冻加剧而退化成几个念头?

既然已不再需要摆渡,

语言的翻涌便成了唯一

能将我们缩短在伟大的天赋中的

一种迹象。这么突然,

或者这么汹涌,假如什么东西

能淹没分裂的命运,这北方的黑暗

必然就是它无边的眼眶。

揉一揉,假如有东西能缓和

这孤立的寂静,必然是现实

也被同等的黑暗吞没得只剩下

凌厉的树干和冰封的池塘。

如此,你只需路过我,

便会同意:尽管非常脆弱,

但我和你依然是奇迹的一部分。

北方启示录入门

光秃秃的,因为落叶的缘故,

冬天的枝条总比夏天的枝条惹眼———

它们醒目得随时都像一截粗暴的器官

愤怒地戳向空气的舌头。

寒冷带来的变化,与其说缩短了

自然和真相之间的距离,不如说

更像是对我们还没来得及适应的

人生场景的一种角色的背叛。

降温之后,冷风如刀刃蹭着

皲裂的树皮;如果还有树叶

残留在干硬的枝杈上,你会觉得

大地的仁慈中又混进了几枚假象。

很多时候,聆听不如偷听———

山喜鹊的脆叫格外悦耳:用卡拉扬的指挥棒

反复拍打魔鬼的屁股,或时间的封条,

也没法和这激越的鹊鸣相比。

或许你猜得不错,山喜鹊的呼唤

之所以生动,显然和这些冬天的树枝

提供的慷慨的支撑有关;你甚至也曾

伸出长臂,握紧它们植物的信念

从引体向上中,调试你自己的歌喉。

而此时,目击的效果更直观:

没有了树叶的遮挡,更多的阳光

尽情倾洒在沉静的枝条上———

这也是一种变化,值得从悲伤的角度

多强调几遍:即那些曾照射在

茂密的树叶上的夏日的阳光,

此刻,全都倾泻在了冬天的枝条上。

冬天的捷径入门

走向对岸,冰,硬邦邦得

矛盾于它既很危险

又非常美丽;每一步都像是

对大胆的试探的一种奖赏。

偶尔一声巨响,冰裂仿佛在重现

一生中,人究竟能遭遇多少神性。

舔一下,冰,原來从未输给过

宇宙的甜食。才不天使呢,

穿得很厚方能突出我的身形

突然显得有点魁梧,而你的矮小

在反衬的作用下反而显得

你好像刚搂抱过一只小北极熊。

我是引领者,天真于经验

最终会被好奇说服;而你更出色,

作为亲密的追随者,通过一连串

可爱的跌跌撞撞,早已将世界

还原为一个巨大的玩具。

冰有多坚硬,你就有多么尖叫。

这尖叫同样会构成一种反衬:

冰,光滑得像史前巨兽的脊骨,

而我们不会被这样的变形吓倒,

更不会停止前行;随着迈出的脚步

越来越放松,事情的性质也变了———

冰,结实得就像一座梦中的白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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