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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茶饮三题

2019-04-16魈鸣

雪莲 2019年2期
关键词:薜荔包谷酒坊

乡村罐罐茶

中国人的民族特征是崇尚自然、朴实谦和、不重形式。体现在饮茶上亦是如此,而山里老家的乡村罐罐茶就更是如此了,泡饮起来总是显得是那么的自然与朴实。不像日本茶道,饮上一口茶,還需具有那么严格的仪式,带有那么浓厚的宗教色彩。

山里的人们总是好客的。即便是荒山野岭,只要有人打门前路过,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只要相互一招呼,做主人的便都会热情地挽留客人歇上一会,喝杯茶后再走。

乡村里的人们饮茶,说不讲究也还真不算讲究,瓷杯瓦罐的,普普通通,粗糙黝黑,甚至,用的茶罐盖不是一只断柄的铜勺,就是一只破损的碗底,就论其茶具来,除了实用,是既不细腻,也不美观,说讲究也还真的讲究不到那儿去;但倘若要说完全不讲究那倒也是假,要想将一罐浓酽的罐罐茶香喷喷地泡出来,让其芬芳扑鼻,这或多或少,还是有着它自己那么一点讲究的。

或许是因为山里的寒气太重,山里人家再窄的房屋也都会有宽大的火屋。尤其是大冬天,客人一进门,首先必迎进火屋,然后,再架起熊熊大火,用一把烧得黢黑的铜炊壶打来清澈的山泉,往火塘中央特制的铁钩上一挂,烧水泡茶的架势一拉开,茶还未喝,客人的心里就先暖和了一大半。

在山里人家看来,要想泡出一罐好茶,就得先烧出一壶新鲜的滚开水。于是接下来,主人便开始不急不缓地一边不停地给火塘添加薪柴,一边与客人东家长、西家短漫无目的地拉着家常。待火塘里的红火烧得那黢黑的炊壶开始在“吱吱呀呀”地唱歌,主人也就忙着开始做泡茶的准备了。先是倒尽早前茶罐里的残茶,涮净茶罐,然后是去找来家里上等的茶叶,连同洗净的茶杯拿到临火塘的小桌凳上一字摆开。待这一切做完,炊壶里的水也就“咕咚咕咚”地开始冒横气。炊壶里的水变成了滚开水了,主人也不急,只是拿着茶罐将罐底伸到火堆里,翻转着手腕烤水气。待手中的茶罐水气散尽,嘣嘣作响,主人这才拿出上等的茶叶放入罐中,并再次将茶罐伸入火中不停地簸动,一边不时凑到鼻前闻闻其香气。大伙谓之“炕茶”。这“炕茶”的学问可大着呢!茶叶里的水气不炕干,泡出来的茶不够香;茶叶放在茶罐里炕过火了,泡出来的茶又会有一种难闻的焦糊味。是否刚刚正好,全靠主人凭多年的经验掌握。待茶叶炕好,主人便一手拿起一把硕大的火钳,夹住还挂在铁钩上的炊壶提把,一手平端起茶罐,握着火钳的手只稍稍用力一抬,“噗嗤”一声,一线白亮的水柱就激入了罐中,顿时芳香四溢。

不过,这时的茶还不能够喝,因为主人的第一次续水往往不会太多,只是发开茶叶而已,即便是喝,亦太酽太苦。待茶罐里的茶叶浸润散开,主人续上第二遍水后,又拿起一只茶杯将新泡的茶从茶罐里酌出倒入反复冲过几遍,然后才会酌入茶杯恭恭敬敬地敬给客人。

这样的罐罐茶,喝一口下肚,顿觉止渴生津,消困解乏。遇上冬天,便觉全身暖和。若再碰上这家里有个上了年岁的老爷爷、老太太拉着你“讲古讲经”什么的,更是笑声不断,乐趣无穷。

乡村罐罐茶,虽是一种自然而朴实的大众茶艺,倒也暗合了茶叶界泰斗庄晚芳教授所提出的“廉俭育德、美真康乐、和诚处世、敬爱为人”的茶道精神。

薜荔凉粉“奶浆包”

炎炎夏日,酷暑难当。人们在庄稼地里一通忙活出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嘴里干得嗓子里直冒烟。男人一钻出庄稼地,二话不说,肩扛锄头、手拿镰刀就直往家里赶,进门就抱起桌上的大茶缸一通猛灌。茶缸已被灌得底朝天,可是嘴里还是觉得未解渴。后又打来一盆山泉水使劲地搓了把脸,心里才稍稍平息下来。女人一出地里倒是不着急,一步三摇晃地慢慢挪到树荫下,将锄头镰刀往脚下一丢,索性一手摘下头上的草帽“呼呼”地扇着风,一边眯着眼睛,是东瞧瞧、西看看,一会儿盯着岩巷,一会儿瞄着大树,四下里张望起来。

女人是在寻找附近有哪条岩巷、哪棵大树有攀附的“奶浆包”藤,好去寻几个“奶浆包”果,拿回家里去打凉粉哩!凉粉,在过去山里乡村缺少冰箱的时代,那可是一种既能消暑解凉、又风味十足,大人小孩都喜欢的乡村纯天然“冷饮”哦!

其实,那能用来打凉粉的“奶浆包”,学名叫薜荔,是一种常绿攀缘性灌木藤本植物,不是攀附在旷野大树上,就是攀附在残墙破壁上,或是石灰岩石上。在我国华东、华南和西南、长江以南乃至广东、海南各省都可寻得见。又名“木莲”“凉粉果”“鬼馒头”“凉粉子”“木馒头”等。据说,在大别山区称它为“斋粑”,皖南山区又叫它为“凉粉藤”,可在我老家鄂西山区,大家却都形象地称它为“奶浆包”。可能是因为它的果实,皮一破立马就有像奶水一样的乳白色汁液不停流出来的缘故吧!以致乡村的女人们在相互打趣时,常把哺乳期的女人乳房戏谑地称之为“奶浆包”,来逗引小孩子发笑。

老家的“奶浆包”藤,大多攀附在高大的樟树、乌桕树或是高岩之上,不光能给人们提供大量的“奶浆包”果,还一年四季枝繁叶茂,郁郁青青,十分的养眼。山野里,因为有了“奶浆包”藤的装点,那些老树、老岩,于是就看上去就显得十分地古朴、极富生机。让人一见,就印象深刻!

老家的人们都只知道这“奶浆包”果,夏天可以用来打凉粉,让一家老小来消暑解凉,却并不知道,其实,这看似朴实的“奶浆包”薜荔,还是个十足的文艺范植物呢!从屈原的楚辞到鲁迅的百草园,薜荔历来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经常提及的植物。屈原在楚辞中曾多次写到过薜荔:“揽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离骚》)。“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湘君》)。“罔薜荔兮为惟,擗蕙櫋兮既张。”(《湘夫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山鬼》)。唐代,柳宗元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谭用之有“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等佳句。宋代张炎有《木兰花慢·采芳洲薜荔》一词。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也有贾政、贾宝玉父子关于薜荔藤萝的对话。民国时期,鲁迅先生在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也曾提到薜荔,只不过采用的是薜荔的别名木莲而已。

由此可见,这薜荔不管老百姓把它叫做什么,历来都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喜爱之物!当然,乡村里的老百姓是不关心这些的,靠山吃山,见了薜荔藤,他们只关心那薜荔藤上的薜荔果“奶浆包”结的是多是少,成熟了没有,到时好摘了回去,来给一家老小打凉粉。

用薜荔“奶浆包”来打凉粉,其实很简单。薜荔“奶浆包”摘了回来,只需将那果实去皮捣碎,然后用布包起扎紧,放入盛着干净冷开水的盆中浸泡一会,再用手去不停搓揉挤压,直至将那布包里“奶浆包”黏糊的乳白色胶汁全部挤尽,最后除去布包,适量地加点石灰水——没有石灰水,牙膏水也成,据说,加石灰水是为了去除“奶浆包”所隐含的淡淡涩味。待将盆里的水再放到阴凉冰冷的地方存放一会,盆里的胶质就自动凝结成如果冻一般晶莹剔透、爽滑脆嫩的天然凉粉了。倘若,房屋附近有股清冽的山泉,连盆带水将它放进冰凉的泉水中浸上一会;或是浮放到家中水缸中多浸沾点凉气,盆里的胶汁不光凝结得快,而且还显得无比的清凉。盛上一碗,加入白醋和白糖,酸酸甜甜的,喝起来是清香滑嫩,一股凉气直抵肺腑,让人里外倍觉清爽。遇上有讲究的人家,再在凉粉里加上点炒熟的芝麻、花生碎和蜂蜜在里面,涼粉的爽滑、芝麻的醇香、花生的酥脆,再加上蜂蜜的甘甜,那滋味真是好得不得了!当然,这里所指的是鲜果。倘若那一天,采摘回来的薜荔“奶浆包”一次用不完,还可将其去皮,剖开晾干收藏起来。是什么时间想打凉粉了,用布一包便就可开打,干的鲜的全都一个样!

薜荔凉粉不仅好吃,有资料显示,它味酸性凉,还具有着一种清热解毒、祛风除湿、活血通络、消肿利尿的功效。在炎热的夏天喝上一碗,既能解除暑热烦躁,还能起到补益身体的作用。难怪,乡村的那些女人们,夏天一到田间,就便在开始留意、四下里寻找那些憨萌的薜荔“奶浆包”呢!

乡村土酒

乡村是泥土的世界。泥土是农家人一年四季赖于生存的根本。不知是源于内心里对于泥土的无限感激,还是追溯于身边的那些东西最终都源起于泥土,吃的、穿的、用的、见的等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乡村里大伙总是都爱以“土”相称——土屋、土灶、土鸡、土猪、土狗、土布、土菜,就连那青蛙也被称着为“土蝌玛”。自然,那喝两口之后就涨力气、土法上马、作坊酿制的苞谷酒,理所当然也就被大伙称之为“土酒”!

乡村土酒,名字虽然叫得土,却都是名副其实的纯粮食酒哩!近些年,乡村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像包谷之类的粗粮是早就淡出了人们的主食。拿它来喂猪,自家食用的土猪也就那么一两头,一年到头也只消耗得了那么多;用来出售也就值那么几个钱,还不如就直接用它来酿酒。反正,乡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喜好这一口,是根本就不用愁销路。比起市场上卖的那些散酒来,用乡亲们的话说,这包谷土酒啊!毕竟是亲眼所见它用包谷酿成,让大伙喝得更放心哩!

于是,乡村里的那些有着传统酿酒手艺的人们,在沉寂数年之后,就又在周围乡亲一个劲地撺掇和鼓动下,重操旧业,不声不响地将那传统的小酒坊,一下又重新给捣鼓了起来。

小酒坊捣鼓了起来,乡亲们自家地里产出的包谷,进了酒坊,出来就变成了酒和酒糟。不论是论卖还是论换,不光让家里的男人得到了酒,酒糟仍就还可以用作猪饲料,一举两得的事情,多好!到了出酒的日子,有风自酒坊吹过,是连风都醉了,山野上下,一香便是一条街。酒坊啥时在放酒,人们根本就不用去打听,鼻子一嗅就知道。勾引得那些喜好喝烈性“头子酒”的人们,就象早就约定好了似的,闻到酒香,提起瓦罐酒坛,三三两两,急急地就出了门。

其实,要说酿酒,翻看有关资料,说是以那小籽高粱为最好、麦子谷物为次之,而那包谷则被列为是最次!为啥?包谷酿出的酒,性冲性烈,酒劲大着呢!一口下喉,犹如火烧,若缺少那点量,还真的是有些扛不住。没想,这别人眼中包谷酒的最大劣势,到了乡村,却正好和乡村里的汉子一下搞对了路。乡村里的男人们大多干的是些出汗多、费力气的体力活。一天重活下来,浑身酸软,到了晚上,几杯浓烈的包谷酒下喉,便血脉喷张,通体舒坦。一觉睡过,第二天早起,照样又精神饱满。

因而,乡村里的包谷土酒,就很得乡村男人们的喜欢!只是,那些新放出来的包谷酒,喝起来,难免会带有那么一丝丝的焦糊味。不过,对此,酒坊的老板自有办法,乡村的男人们也有办法。有点焦糊味怕个啥?喝的惯就喝,喝不惯那就陈呗!于是,酒坊里的大酒缸是买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家里小酒坛也买了一个又一个。全都灌满酒,写上日期再密封,按着贮存时间的长短,一缸一缸地轮着卖,一坛一坛地轮着喝。说也怪,那性冲性烈的包谷酒,在历经瓦缸瓦坛这么一贮存后,不光当初的焦糊味没有了,酒的冲烈劲也一下淡了许多,是越陈酒也香。

乡村里的包谷土酒喝得多了,自然,男人们对于杯中包谷土酒的好与坏,慢慢地也就多了一些小说道。倘若哪一天,一帮男人们聚到了一起,杯里的酒酌了还未开喝,杯沿就已爬满一圈颗粒般的小汗珠,于是,立马就有人满脸兴奋地开始大叫“好酒!”以他们多年喝包谷土酒的经验,这包谷土酒,是越粘酒杯酒越好呢!

苞谷土酒土,然包谷土酒纯;包谷土酒性冲,然包谷土酒够劲!在喝习惯之后,还真是让人一时有些改不了口味哩!近些年,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了一种包谷土酒的新喝法,那就是在包谷土酒中加上土蜂蜜,然后用铁壶放到火中去温。如此处理过的包谷土酒,那才真叫是一个好喝啊!温温热热、香香甜甜的,入口一点刺激都没有,好下喉的不得了。不知不觉就已喝得满脸通红,晕晕糊糊,啥时醉了都不知道。据说,凡第一次喝这种蜂蜜土酒的,没有一个不被喝醉的!话虽说得有些夸张,可那温热的蜂蜜土酒,好喝得常常让人不能够自持,那绝对是真的!

乡村游、农家乐兴盛之后,这吃乡村土菜,喝乡村土酒,已渐渐地成为了城里人所追求的一种时尚。乡村土菜,乡村土酒,其实,是一点都不“土”。其实,它环保着哩!

【作者简介】魈鸣,本名潘明章,土家族,湖北宜都市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86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国内外报刊公开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散文集《那些温暖的乡野物事》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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